近乡情怯,确乎如此。
故乡许多的事情都变了,莫说是十几年前,就是出发前那三月的景色他都记不得了——好像那天是下着那么点小雨,如丝如雾的雨幕朦胧了他眼前青色的田垄,山脚栽的桃花活了,灼灼的开盛了几树,就像一团团粉红色的火烧起来一样。他当时看着这景,心里没由来的就高兴,披上厚重的蓑衣,喝了杯淡酒,没告知一个朋友就走了。他寻思着,要去京城找自己的老朋友,问他讨一杯酒吃。邀他来也看看着桃花,他必然会喜欢的。
虽说是世殊时异,但别的事情,他却是没几件在意的。
一路走,走下来就是三个月。所幸他早预料到,路上编了些草鞋,挂了好几双在身上方便换穿走路。到了京城脚下,已是磨烂了两三双,但他算了算,走回去能有盈余,就匀了一双给路边的野猫做家——他估摸着,老朋友是不要这东西的。倒不是嫌弃,是用不上了。
到了京城,就是夏天了。城外的小麦该收了,但颜色枯黄了却没人管,麦穗掉了一地也没人拾。他随手捡起一束把玩,可惜一声就进了城。
“你来干什么?”
衣冠楚楚,倍显尊贵的老朋友见了他,面色不善。
“先讨一杯酒吃,再邀你去看我那里的桃花。”
他神色如常,捏起了桌子上的糕点就吃,他大口的嚼着,酥皮掉了一地。
老朋友细捻着胡子,却没管他的吃相。
“你种了多少?”
“就三五颗,可是好看的很。”
“可已经入夏了!”
老朋友吹胡子瞪眼,他却还是一副不急不躁的腔调:
“那我便请你吃桃,如何?”
老朋友仔细考虑片刻,却叹一声,说句不好。
“你不来多好,还勾我去山里……这时日,我又如何可以走?”
三日后,京城被围;三个月后,城破。老朋友守城有大功,不日问斩。
他倒是平安,还探监了一回。
他探头问:
“可还有酒吃?”
“没酒吃也好,省的烂醉一摊,什么都不管。”
说着,老朋友抢了他手里最后一瓶酒,喝完理也没理他,倒头就睡。
他葬了老朋友,就回去了。
那时,已是萧瑟清秋了。
树上垂坠着枯黄的叶,脚下累叠着层层的残枝,远处老迈的山风刮过他身上,也就慢慢停息了——人和它一样老,它就陪着他,不用跑的,改一步步走了。
他的草鞋终于穿上了最后一双,快到家了。
他在一户农家的矮墙外歇息,他累了,却又不想去叨扰这户主人。到了夜里,月亮会给他铺上白霜做被,他还可以大地的阴影做床。所以那时也不该会太冷,他这样想。
他听见了墙内唱歌的声音,如清泉出谷,黄莺娇啼;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唱着的一首思乡的曲目。她分明还不到懂的年龄,唱的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悲戚。
他往墙里看上一眼,那女孩荡着秋千,神色不怎么哀伤。于是他明白了,不是女孩听着悲戚,却是他听出了悲戚。
他忽然才想起来,他在这世上就那一个朋友了。
他坐在矮墙这边,觉得好笑,分明是该那小姑娘心思无处可使,自作多情,自己却怎么又多愁善感了。
可是思绪却飘得愈发远了。
他和许多朋友从这山里走出。从前,这田垄他们开过,河水他们担过;曾一起意气风发,也一起挨过别人毒打——可那都过去了。
一条溪流穿山而过,他掬一捧,泼在脸上,慢慢往山上走。
到了山头,一只猴子直对他龇牙,抱着树上最后一颗桃子敏捷的跑了。
风景没变,还美了不少,想看风景的人却没了,要吃的桃子也都分给了猴子,想想他都想笑。
可他有点笑不出来。
冬天了,他只好和自己下棋了。在亭子里,桌上的的滚茶冒着热气,方格的棋盘上黑白分明。他一落子,啪的一声炸响,却好似地动山摇。
扑棱几声响起,他抬头望去,山下却是一座自己不认识的新城,那里人声鼎沸,不似自己想象中的寂静模样;他再抬头,远远的天边,还未升起太阳的紫红色霞云边,几只白鸟掠过,划开几道天光,随即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