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热万•那瓦太成了结对亲戚后,这两年也见面很多次,可是每次总是匆匆忙忙,总感觉彼此之间缺了些什么。
只是嘘寒问暖,只是握手言欢,只是送点礼物的话,没有对彼此真实生活的全面了解和分享,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亲戚呢?
终于,因为“结亲周”活动,有机会去他家住一个星期,既是工作要求,我更当做了解这个家庭的一个契机。
热万•那瓦太家有五口人,他们老两口是少有的“独生子女”户,只有阿恩萨一个儿子,刚结婚不久,又添了一个小孙女。
牧民热万•那瓦太是因为一场病而成为贫困户热万•那瓦太的,也因病截肢安装了义肢,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儿子我还没有见过,只是在户口本上知道有这样一个小伙子,知道他在博乐的铁路上打工。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才见到了阿恩萨。
这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小伙子,在十七岁时就在拳台上享受掌声欢呼,为了照顾父母,如今每天赶着四只牛放牧,在冰河里左突右冲的小伙子,满身的段子手气质,手机里存满拳击小视频和迪玛希演唱片段,在床上偶尔提举哑铃,或者抱着五个月大的孩子满含幸福时幽幽地冒出一句“我现在看那些漂亮的丫头,她们一定头也不回”。
唐努尔比阿恩萨大一岁,是“黑山头”的姑娘,为了供姐姐和弟弟上学早早打工,在全聚德当过服务员
,快递公司做过扫描员,超市当过收银员,移动公司卖过手机,“那时整天穿着工装或西装,感觉还挺美的”,她的汉语水平很好,知道“城里的 打工生活很累,可是每月拿到三千多元的工资就觉得值”,经人介绍和阿恩萨在微信上认识后,两人很快谈得火热,“闪婚”之后又很快有了孩子,如今,她每天一起床就开始捅炉子烧水,煮肉,哄孩子,喂牛喂马,拉面,洗衣服,一边给孩子喂奶还要一边给家人兑奶茶,抽空还要绣枕套,可是她丝毫不抱怨,倒是时常透露着幸福的表情,她悄悄告诉我:“等孩子再大些,就去找个工作干,毕竟,好的日子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付出”
在这个宁静的村子里,在奶茶缭绕的气味里,我们在唐努尔的帮助下,抽着莫合烟,在大脑里挑选对方最容易懂得的字眼互相交流。
断断续续,这些细碎的生活细节清晰起来,它们也许只是宏达的时代叙事里最边缘和最不起眼的一段,却真实,让人动心。
那个骑马走在村里被醉酒骑摩托车撞到失忆的中年男人的拘谨,撞他的人当场死亡,而且家境赤贫,一场横祸就这样将美满的家庭打散,妻子离婚带走一个孩子,自己开颅手术治疗花了近十万,如今虽然基本恢复记忆,却长期头疼,和另一个孩子借居流浪,躺在他的破败房屋里,他收拾东西,他卷抽莫合烟,他深夜起床不开灯能在漆黑中迅速钻进被窝,从不和我的眼神直接对视,生命抽丝剥茧般将一幕看起来的悲剧渲染、推进,直到你无语凝噎!
村长司马里汗以前是个老师,现在的工作比那时候更忙,可是他“觉得充实”,对于村里人们每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一天到晚骑着摩托车从村子一头到另一头,回答着村人随时的提问,给他们讲解各种政策,充当参加“结亲周”活动人员的联络人,妻子承担了家里几乎所有的活,两个儿子也很懂事,推粪,拉饲料,赶牛,顶着半边天。
晚上躺在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房子里,看着炕头叠放整体的一大摞被褥,墙壁四面挂着的民族风情挂毯,炉火正旺,村里人家的故事细细碎碎地铺满了我的脑海。
村里的条件现在也好多了,柏油马路通到门口
公路尽头,雪山脚下,我们去村里聚居区最远的一户人家走访宣讲,还顺便了解了一下有关“伊犁鼠兔”的近况,这是伊犁鼠兔发现者李维东老师委托的,当年就是在这个村的夏牧场,翻过雪山的加斯库勒湖附近首次发现这一珍惜物种的,可是多年以后,在发现地再无该物种活体或活动痕迹发现,作为伊犁人和伊犁鼠兔专家的李老师很关心此地此事,想从长期在此牧羊放马的牧民处获得线索,虽然依旧没有新的发现,但是看到明纳巴依老人依然健康,正在勤快地修理损坏的舀勺,一边兴致勃勃的说起当年的故事,还拿出珍藏的有关宣传册页,还是很觉得幸福。
乌玛汗老人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拜森别克指认着老照片里的故人,谈兴甚浓,拜森别克的儿媳妇热情开朗,能说流利的汉语,可以为我们准确翻译。
那天,去邻村,走了八九公里,居然看到了3G信号,并且碰到十平方左右的超市,想买烟,售罄,门口一哈萨克老人递上莫合烟,攀谈起来,热情相邀去房子喝茶,这里是二组的新建居民点,一色,规划漂亮,进到老人房子,宽敞,气派,富足,各种美食,聊天,喝奶茶,吃馕,奶酪,干果,水果,很适合牙龈肿痛的我。
攀谈得知,这位老人叫艾提江,54岁,哈萨克族,发自内心的感谢党,感谢社会,对如今日子真心满意。聊熟悉了,他说自己“一个宝贝有”,他们家珍藏着一个历史悠久的纯铜萨玛娃,“是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留下来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活了85岁,妈妈的妈妈65岁,应该200岁有了!”,小憩一下,继续赶路,离村委会还有两公里左右,交悴之际,一过路车嘎然停下,司机小伙热情招呼上车,车上得知,小伙以前在伊宁市工作,现在乡里种地,他居然认识我的一个同事,人生何处不相逢,世上还是好人多。
途中,在一小卖部买烟,哈萨克族老板大哥热情地问:在这干活吗?,我说:嗯。他:“哪个地方来的,呼勒佳(哈萨克语:伊犁)吗?我说:嗯。他:“羊皮子收吗?”,我……看着鞋子上的泥巴,腿上的泥巴,穿着臃肿的大衣,戴着头套,不仅哑然失笑。
人的能力具有异常丰富的弹性,有时认识一个具体的人可能需要一辈子,而对于某个顿悟只需要刹那的机遇。在这个小小村庄短短几天,热万、阿恩萨、唐努尔、艾依江、哈木提别克、阿合里拜,甚至再伊娜尔、玛依拉,还有许许多多记不住名字的人们,谁也没有刻意而为,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中,在集纳表达、比划、猜想等多种交流方式的谈论中,一些不曾知道的事情,一些散漫藏身在别人生活中的故事,让我这个喜欢倾听的人触动很多。
这些琐碎的故事在巨大的时代叙事里常被忽略,可是具体在每个个体就是人生的全部。
不管是富裕贫穷,不管是城里乡下,在命运挟裹的洪流里,记住的却往往是细节,感动的从来是人心。
该走了,
唐努尔拿出公公热万•那瓦太给我回赠的礼物,是两个自己用当地旱田麦子烤制的馕,还有几块酸奶疙瘩,我收下了。
蔡立鹏
2017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