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外。后山。
古树凉亭,一潭冷月,满树槐黄,应该是人间最凄凉的美景。
小徒弟最难管教,少约束,经书念不下去,我带他来这里坐禅。他还是不老实,坐在那里东张西望,但我已无心管他。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我已两夜未合眼。月光如水,我心却难以平静。按理说人到暮年,一切都该归于平淡,尤其是出家人,红尘看破,心中不应再有一丝波澜。而近来我却异常烦躁,脑海中满是追问又无从解答,像是荒原中参差的杂草,纵然连根拔起,转即死而复生。
小徒弟仰头看着树上错乱的枝桠,时值深秋,唯有一片黄叶不甘掉落。他问我:“师父师父,这叶子怎么还不落?”
“该落得时候,自然会落。”我应道。
他兴趣索然。过了半晌,已然入睡。这孩子,不服约束,自由随性,倒不像是出家人,我却甚是喜欢。
正想着,凉风初起,那片仿佛悬于天际的叶子摇摇欲坠,终于掉落,滚入凡间。
我怔怔的看着,手中的佛珠停转,思绪已不能掌握。
我出生那年,风调雨顺,一切平常。长大后我曾问过母亲,问她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平凡的事,母亲回忆了一下,说没有。当时我就很失落,因为古往今来大人物的出世总会有什么预兆,而在于我,哪怕是出生当晚大雨瓢泼,天雷滚滚,也能让我很兴奋。但事实是,什么都没有。
但这也并不代表我今后的人生是平凡的。
家里世代经商,祖辈们既精明又勤恳,留下了很大的家业。到了爷爷那辈,已经是家财万贯,挥金似土。家乡是一座离京城很近的城市,因此非常繁荣,而爷爷已经把家族的产业扩大了许多,我们所在的地方,几乎有一半的商铺都在爷爷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毕竟行商坐贾,商人这一行并不轻松,况且爷爷一直希望家里能有个当官的,因此就让父亲走上了仕途。父亲也很争气,三十出头,已经坐上了很高的职位。
爷爷是非常疼爱我的,闲暇时间时常都在陪我玩,父亲则忙于应酬,陪我的时间很少。因此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和爷爷在一起。
爷爷平常喜欢写个字画个画,虽然技艺并不精湛,但时日久了,也能显露出一些功底,家里的小辈和来客也经常请爷爷给画个扇面,爷爷都来者不拒,我则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爷爷饱添笔墨,龙飞凤舞一阵,那样子十分潇洒。
家里大部分的字画都是爷爷自己弄的。我记得有一次爷爷有一次刚画完一幅山水,便有来人找他出去了。我突然腹部胀痛,又四处找不到纸,就拿起那副刚画完的画去了茅房。等我出来之后那画自然是面目全非,褶皱处是一大块肮脏的污渍,与画的格调大相径庭。我怕爷爷责骂,就忍着恶心,用小刀仔仔细细的把那片污渍刮了下去,我看差不多了,就把它放回原处。爷爷回来之后,看到那幅画十分惊讶,又看了看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我,突然间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头,自顾自说,这幅画一定要好好装裱起来。
八岁那年,闹起了十分严重的饥荒。这都是天灾,无法预料亦无法预防。八月未央,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没有多少余粮了。人们都说这是当今的天子造了孽,上天迁怒下来了。百姓当中还有口饭吃的,都在指责朝廷为什么还不广开国库粮仓,救济天下:连饭也吃不上的,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四处流浪,颠沛流离,行乞于满街的饿殍之间,到最后也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十分荒凉。
爷爷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灾情严重时立刻自己开了粥铺,这些粥铺都散落于各个街道上,他也不顾发生瘟疫的可能,每天一大早就带着家人去做饭,直到很晚才会回来。那时爷爷已经很少再陪我玩了,只要在家时我就能看见他坐在藤椅上抽着烟袋,平时喜爱的狼毫也不再拿起,偶尔叹一口气,说不出的惆怅。
有一天我和爷爷一起去粥铺,爷爷开始不肯,在我的执意要求下也终于妥协,只是让我不能添乱。到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幅多么悲凉的景象,家人忙里忙外,爷爷负责给排队的人递上食物,有的人排了两次队,爷爷也没说什么。只要有人伸手,爷爷就给。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女孩也来要粥,年纪与我相仿,虽然灰头土脸,但依旧能看出清秀的模样。我立即拽住爷爷的衣角,问他能否把这个女孩带回家。爷爷考虑了一会,又问了问那个女孩,这才答应下来。女孩寡言少语。回到家,爷爷问她父母在哪,女孩说父母已经在饥荒中去世了。爷爷顿时动容,又问她名字是什么,她说姓苏,一直没个像样的名字。
爷爷就问:“那我给你起个名字,然后你就在这住下,你看怎么样?”
女孩点点头。
爷爷想了一会,就道:“就叫苏幕梓吧,你看如何?”
女孩点点头。
我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她,心说,好名字。
饥荒渐渐过去,家里也逐渐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唯一改变的,就是多了一个苏。我和苏时常呆在一起,她是我从小到大第一个玩伴,更是第一个女伴。苏也不再寡言少语,应该是快要从父母双亡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她似乎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骨子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这点从她的言谈举止中都可以看出。
三世同堂,最不缺少的就是热闹。院子很大,我和苏每天都会出没于各个角落,乐此不疲,私塾也很少去念,父亲骂我玩物丧志,我听不进去。谁管呢,我只觉得,有了苏,真好。
从此以后爷爷的身旁又多了一位观众。苏往往比我看得更入神,而我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看着她。爷爷放下笔时会给我们讲故事,讲些我们沈家的辉煌历史,告诉我们以前的人都私下里说我们的祖上是沈万三,家里继承下了他的聚宝盆,现在才会这么发达。一说到这,爷爷就笑。爷爷还会给我们讲家里的人,说他们一个个都有很厉害的本事,家族现在这么壮大,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然而爷爷从来都没提到过奶奶。
打小我就没见过奶奶,家里人都不约而同的绝口不提,而我也仅仅知道爷爷和奶奶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外出的途中奶奶连同财物一起被匪帮掳走,爷爷当时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奶奶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奶奶从此失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奶奶”在家里是不能提的。而我时常在想,奶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记得有一天和苏在家里逛时,到了后院的一个地方,只有一座屋子孤零零的矗立在那,灰尘落满了整扇门窗,看起来很久没人打扫。我要进去,苏拉住了我不让我进,和我说她有点怕,我有点好笑,说大白天的你怕什么,她就说你非要进去的话我就叫爷爷了,说着她就跑开了,我也没管,推门就进。
屋子很暗很窄,我一进去就感到一股寒气。我打着颤四处扫视,只见前面有一个几案,上面似乎摆着一个灵位。刚要上前去仔细看看,爷爷就带着苏进来把我拉出去了。爷爷气的大骂,而我根本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爷爷从来都是很和蔼的,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火,尤其是对我。我被责罚面壁一天。苏偶尔来看我,没有数落,只有安慰。
后来我才知道,那间屋子是爷爷给奶奶设的祠堂。
爷爷是个历尽沧桑的人,整片江山他走了个遍,尝尽了人间百味,而今他仍惦念着奶奶,或许奶奶的形象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里,成为了伴随他生老病死挥之不去的一粒结石。我很听话的不再到后院去,爷爷也恢复了往昔的和蔼,但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父亲找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郎中看过之后只是摇头,说爷爷这病不在身体而在心里,用药没法医,若想让他好的话只有靠自己调理。天下怎么会有医不好的病,父亲拿出了一叠银票,郎中看了一眼后,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说完便走。父亲又先后找来许多大夫,都说治不了,从此一筹莫展,日渐消瘦。爷爷却全然不在意,仍然让我和苏聚在他周围,偶尔给我们讲故事。只是他再也提不起笔。
一天,爷爷在藤椅上打盹,忽然睁开眼睛,很大声的对我说:“孩子,上外头看看,好像是有人来找我。”我立刻跑出去,打开门张望了一会,四下无人。
我正纳闷的往回走,发现爷爷身边挤满了人。爷爷依旧是躺在藤椅上圆睁着眼,父亲立在一边如临大敌,一脸严肃,家人各自垂泪。
爷爷溘然长逝,苏站在我背后偷偷抹泪。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悲伤,我总觉得,爷爷应该是去找那个在门外等他的人了。
爷爷死了以后,家里表面上依旧是风平浪静,但谁都知道,原本微妙的关系此刻更是难以掌控。爷爷生前大权在握,一手操办起来的产业所带来的财富数不胜数,父亲又弃商从政,因此不少觊觎本家家业的旁亲左戚不失时机的前来吊唁,几个未曾谋面的叔叔也都来想分一杯羹。
当务之急是处理爷爷的后事。丧事办的不喜不悲,但是排场很大,前来哀悼的百姓挤满了整条街。我对苏说,好人未必有好报,但是你看,如果你是个好人,当你死后,总是会有人记得你的善良。爷爷安葬好后,父亲为他修好灵位,然后将其放在奶奶的祠堂,没有惊动其他家人,也没有经得家人同意。父亲说,这应该是爷爷最好的归宿了。然后将祠堂和爷爷生前的房间锁了起来,并宣布谁都不许再进来。父亲将门锁上的时候,我和苏一直在旁边看着,苏久久的沉默。
我安慰她,但她说没事,父母双亡的经历让她早就习以为常。她说人怎么死何时死亡,都是命里的定数,非人力所能掌控,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让死者安息,然后各安天命。我惊讶于她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番话,但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想想她的经历,又觉得本应如此。爷爷没留下什么遗嘱,家里的亲戚开始为自己的利益争斗,竟闹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由父亲来为他们主持,分外财产后各自回家,父亲精疲力竭,我听见他的房门里传来一声声叹息。
是夜,天降大雨,连下三日。
说也奇怪,爷爷死后不久,我家旁边就搬来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唐,有个小孩,年龄与我相仿,叫唐俊元。他成了我第二个朋友。
家旁边的小孩并不少,惟独他引我注目。他个子不高,衣着讲究,却总是那一套,他不喜与同龄人来往,总是孤身一人,眉宇间充满着刚毅。我总能看见他站在他家门口,时而望向我家的宅子,又时而看看我,当我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却立刻移开视线。当时我觉得他和苏是有一点相似的,但又说不出相似在哪。有一天晚上,我跟苏出门买东西,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壶酒,醉倒在路边。我大惊,忙去扶他起来,他一身的酒气,我问他:"你小小年纪,怎么还喝酒,醉成这个样子?"
他费了好大劲才定住目光,看着我对我道:“心里有事情,喝淡白水也会醉。”我没有说话,暗自读着他言语中的深意。和苏一起把他带回家。他家人连连道谢,我偷偷扫了一眼屋内,简单的很。回家后我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说,那是唐家的二少爷。唐家原来是个贵族,后来家道中落,从此一蹶不振。可这位少爷心气儿太高,他父母也是很犯愁。
我说,哦,难怪。
唐俊元在我眼里是个很特别的人,但也终究是凡人。既是凡人就不能免俗,他还是忘不了自己曾经的骄奢生活,说着那个虚幻的长安,像是所有的落魄的纨绔子弟,他也有着那一股特殊的酸气。他平常话不算多,一旦喝醉了那真是口无遮拦,吹嘘当年,我看着着实好笑。时日一长,我也慢慢习惯,反而是总看见他自顾自的在那里繁华着,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那一年我已二十,唐俊元和我的联系日益密切,成为了知心的朋友。他那时已经不再和家人住在一起,我时常带两壶酒去看他,他好这口,也不推辞,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他简陋的居室衬的格外凄凉。
苏还是在我家住着,此时的她已经从一个小家碧玉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其实她早就成了家里的一员,留在这理所当然。更何况我俩青梅竹马,形同己出,应该不会再有比她更适合我的伴侣了。因此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也并不着急,家人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
后来唐俊元也见过苏几次,没说上话,但我能看出,他对苏是有点喜欢的。
同年六月,二叔死了。
据说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二叔,在继承了爷爷一部分遗产后,整天花天酒地,风流逍遥,终于染上了花柳病,死在了花柳巷。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沈家的这位后人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父亲动用很大关系才把事情平息下去。他打点好丧葬事宜,在下葬那天,父亲思前想后,最后把他这个弟弟埋入黄土,离爷爷的墓远远的。那夜父亲少有的醉了,不停地念叨,沈家,可能快要到末路了。
我找到唐俊元,和他谈起此事,他却毫不在意,说我二叔生性风流,死在石榴裙下,倒也不失风度。我不敢苟同。
次年,袁世凯大行其道,民不聊生,照这么着,战争马上就要打气。
我觉得,战事一旦爆发,最受苦的就是百姓,朝廷横征暴敛,百姓都在平淡的过着日子,他们招谁惹谁了?但最安然的也是百姓,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惟有百姓始终都是百姓。
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父亲位高权重,自然要保一方平安。父亲说,我留在这,你带着苏快离开,去南方避一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我开始拒绝,对父亲说亲人就要有难一起担当,现在把我支走算怎么回事?可父亲死活听不进去,执意要我离开。
我只好答应,和苏商量了一下,苏说就去江南吧,那风景好人又好,在那呆几天就回来,我说好。
连夜收拾了行李,我们走的很急。大清早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父亲送到门口,说保重,我点点头。
故意绕了一段路,我和苏想去看看唐俊元。到了那一看,大门紧闭,应该是在睡觉。他这屋子有点老旧,四下又没有其他屋舍,十分阑珊。
我拉了拉苏,说,咱们走吧。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船泊在岸边,我看着四周,果然是风景如画。
我刚要下船,苏说:“不急,咱们先在湖上玩一会嘛!”苏兴致少有的高,看来好的风景真的是可以改变人的心境,我应道:“好。”整个湖被群山环抱,烟雾缭绕,仿佛仙境一般。船浆轻轻地拍打水面,漾起阵阵涟漪,苏撑起琵琶,一曲钗头凤唱得真叫人心醉神迷: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
伴随着空灵得声音,我缓缓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叫醒我,说咱们到镇子上吃点东西吧。我也有点饿,就上岸了。
去的途中,我看到一伙人绑着一名女性,推推搡搡的往前走。我脑子一热当下就要冲过去,苏一下拉住我,把我拽到草丛,说你疯啦!我还是想过去,可苏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我死死按住。不一会他们就走远了,我和苏狼狈的赶往镇子。一路无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只是感受到那一瞬间仿佛轮回,那似乎是我的奶奶,爷爷就在不远处无助的哭泣。在江南呆的不是很顺心,不是因为那不好,只是因为初到江南那天发生的事让我郁郁寡欢。过了一个月,苏见我依旧闷闷不乐,就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家,正赶上父亲四十五岁的寿辰。可能是太多的时光匆匆溜走,让我连父亲的年龄和生日都忘记了。
我看父亲一脸愁容,问他怎么了,父亲叹口气,摆摆手。原来父亲是不想大张旗鼓的举办寿宴,兵荒马乱的,这样的喜庆与大环境太不协调,但家人都不听他,父亲就因此犯愁。我说没事的,乐呵乐呵挺好。
寿宴当天,高朋满座,家人忙里忙外,好不热闹,父亲沮丧的情绪也慢慢淡了。突然有人敲门进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位长辈。此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但我总觉得他的眉宇间隐藏了一种不符合身份的阴霾。父亲显得很紧张,去迎接他时还差点绊了一跤,让我叫他简叔叔。我恭敬的打了招呼,父亲急忙把他请到里屋,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后来我知道,此人是京城来的简师爷
,是父亲的上司。我回到宴席,看着这一切,对苏说:你看,外头狼烟四起而我们却在这里挥霍,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看着吧,迟早要遭报应。苏却毫不在意:管他的,热闹就好。我一一敬过了酒,就离开了人群。想着回房休息,却来到了后院。自从爷爷死后,再没人来到这里。我看着奶奶的祠堂,现在里面已经有两块灵位了,想必奶奶已经不再寂寞。我对着这些竹子,忽然酒兴大发,立刻叫来唐俊元,又让苏热了几壶酒,我俩对影自酌,与月同饮,不一会就醉的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厢房里。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带回房间,也不知道是谁为我宽衣解带,但除了苏,我想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我起来后就去了父亲那里,想和他好好喝两盅,结果到那一看,发现父亲的房门仍然是关着的,应该是简师爷还在和父亲商量着什么,我隐约觉得有些蹊跷。等到油灯又换了三盏,房门才终于打开,简师爷从里面出来,见我站在门外和我打了个招呼,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可得争点气,沈家就靠你了,将来要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说这话时脸上捉摸不透的表情,似乎是话里有话,让我感觉很不自在,我点了点头,他就离开了。我和父亲回房后,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看来是有心事,这酒是喝不成了。我问他怎么了和我说说,他看了看我,道:“你回去吧,这不是小孩子该听的东西。”我悻然往回走,发现苏正在房间里等我,我就和她说了这事,苏说她也觉得那简师爷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和父亲商量些什么。
自从简师爷来过之后,父亲就总是往京城跑,几个月都不回来几次,一年内也在家呆不了几天。那天父亲回来之后急忙又要走,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大声质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是说他现在有要事处理脱不开身,我更加沮丧,天大的事,难道连家都留不住你?父亲没说什么。
父亲此次一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等到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身穿一身囚衣被人押送回来。我听人说,父亲犯了重罪,企图谋反,被判了死刑,要回到这里处斩。一同判刑的,还有简师爷。
行刑前一天,我去狱里探望父亲。父亲显得很苍老,见我来了并没有特别激动,眼神自始至终的波澜不惊。我们聊了很久,像是往常在家中的促膝谈心,我站着,他盘腿而坐,只不过周围的光景大相径庭。他谈起过往,讲起他小时候的事,讲起我的母亲,讲起我的祖父,讲起我,但当我问到他因何入狱,他却闭口不答。而我觉得这一切都恍然如梦,父亲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探视时间过了,我随着狱卒正欲往外走,忽然父亲起身,一把抓住我,眼中放出狂热的光芒,对我说道:“孩子,你要知道这世界并不是如你所想,它永远都不是一成不变,它永远都不可预料,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做就不可以不做的,你可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说完这些他便放手,又坐了回去,我从来都没见过父亲这副样子。
我浑噩的往家走,明天是父亲行刑的日期,我是没有勇气去看的。一到家我就开始收拾东西,苏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们明天就离开这地方。
苏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默默的陪我打点行李,我也很庆幸她一直不曾张口从而让我陷入痛苦。给了佣人些许银两,将他们打发走,一切都料理好后,我们也回到了卧室,我困意全无,点燃一盏枯灯,自顾自发着呆,苏也只好陪我静坐。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和苏去了唐俊元家,想和他道别。他的房子依旧孤零零的坐落那里,在如今这个时节,显得更加苍凉。唐俊元大概知道我父亲的事,我和他说过之后,他并没有显的特别惊讶。两盏茶过后,我起身离开,他送我到大门口,我正欲道别,他忽然道:“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想这道理你都懂,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是切记不要陷入泥潭,你身边还有个女人。我只送你到这里,我这人最厌恶离别,但如果你有一天回来了,一定要通知我,我会去迎接你,风雨无阻。”
我点头。我和苏走在街上,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熙熙攘攘,想必是刚从菜市口回来。我听见昔日感恩戴德的领袖已成为如今百姓口中的卑劣叛徒,说不出来的心酸。苏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说没事。如今我看待一个人,已经不会用简单的好坏来评价,并非是不辨善恶,只是我已经知道一个人无论伤害过谁做了什么坏事,或许都有难言的苦衷。
此刻天光初亮,模糊的晨曦摇摇欲坠的洒在街上,不知尽头处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再回江南。
这是我和苏除了本家以外,唯一生活过的地方,惟有这里,才能给予我以最真实的熟悉与安全感。家宅被官府贴上了大大的封条,看来已经不再归我所有,好在离开之前我带了不少的银两,再做一点活计,维持两个人的生活直至度过余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自小养尊处优,什么事都不会做,历练也少,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我和苏在安静的地段置了一所房子,不大,但对我俩来说已经足够。苏天天在家里做些家务,而我则在外面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日子平平淡淡,但也并不辛苦,曾经想过要一个孩子,但眼下这时节实在是不合适,两个人也就不再提这事。当今天下大乱,惟在这片小天地之间,我和苏是最幸福的,我不必担心颠沛流离,不必担心死于非命,因为至少苏始终都未曾离开过我,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苏整天都在忙,我不知道她都在忙什么,我问她,她就笑笑说,忙点这个,忙点那个呗。那天她在院子里晾衣服,我看见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无限放大。我跑过去从背后搂住她,她放下手中的衣服,纤细的手指轻轻环在我腕上。那天阳光明媚,我能想象此刻是如此的微风拂面,而墙外应该是梅花漫天。
苏离开了我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迷茫和困惑中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苏都不在了,这个世界还是没有崩塌,为什么苏都不在了,人们依旧还在自己的生活中苦苦挣扎。
那时的我眼前是一片黑暗,仿佛一座无比坚固的牢笼从我头上狠狠扣下,把我的前途和后路都硬生生隔断。最痛苦的是我不能因此死去,我是沈家惟一的后人,我若死去,怎能面对我的祖辈?
还有苏,我记得她走的前一天收到了一封信,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出自谁手,她看完后把信烧掉,我问她信上写的是什么,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但我看得出那笑容不同以往。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旁边的床榻空无一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苏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想苏应该是死了,她一定是死了,否则她怎么舍得抛下我一个人满怀愤怒与绝望独自在这世上徘徊?是不是每一段人生都要被烙上不可湮灭的印记,我走过的路已经如此坎坷,为什么还要把我生命里最后一丝光芒掩盖。
我想起了唐俊元,但我不能回去。我记起临走时他对我说过的那番话,我相信那一定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家乡,是几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光景,却只能勾起我记忆深处的痛苦。
再后来,我到了佛音寺。
最初剃度的时候,我还是有一丝犹豫,但毕竟是自己选择的路,不能后退,亦无法后退。刚来到佛音寺的时候,我沉默寡言,不善与他人交际,在寺里没什么说的上话的人,他们说我寡欲清心,我也只是报以一笑。惟有为我剃度的老和尚看得出我心里的愁苦,对我关心有加,我也就认他做师傅。他叫我每日去打扫打扫院子,我也并无怨言,只当做是修行。
时光慢摇,岁月静好。不知不觉,后知后觉,当我回过味时,院子里原本不赢一握的小树,也慢慢长成了合抱的大槐。十几年当中,师父已渐渐衰老,我也做了别人的师父。说是师父,也不过只是照顾其日常饮食居住而已。很是巧合,我收的这个徒弟,也是个孤儿。有一天我推开院门,便发现了襁褓中的他,想必是父母不堪生活重负,把他丢在这里。我对我的师父说,这个孩子,由我来带。师父默许。
师父对我说,你心不静,难以成佛。
是啊,我心不静。纵读经书万卷,内心的汹涌也不可能以此抚平。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时候,苏的身影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树衣包裹着树干,因此我无从得知我到底枯等了几圈年轮。我时常掏出一把扇子,握在手里静静把玩,偶尔打开,时间将扇面洗的泛黄,上面的字却依旧历久弥新。扇面是爷爷在世时为我写的,那时是苏刚刚住进我家,不久后我去找爷爷,爷爷听说了哈哈大笑,忙不迭给我写了一幅扇面。
我看着扇子上的三个字,泪水止不住的涌出。
寺外。后山。
古树凉亭,一潭冷月,满树槐黄,应该是人间最凄凉的美景。
三十年的时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也足够漫长,足以在大千世界里大显身手,而我却选择在寺里度过,我原以为这样可以洗涤我对于苏的思念,时至今日,这思念也未曾减淡。
徒弟曾问我,为什么来做和尚?
答曰:为了成佛。
问:成佛有什么好?
答曰:忘记一切,无欲无愁,无痛无爱,无心无我。
徒弟搔搔脑袋,说:可是,我也没觉得这有多么好啊。
我终于还是不能成佛。
徒弟仍在熟睡,我起身,把袈裟披在他身上。亭外是一片林子,月光如水,照进林子的中心,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我。我缓步而行,星斗与月亮相互辉映,使夜晚显得并不孤单。正走着,前面是一条小溪,清的让我目不转睛。
忽然间,我发现溪边的桥上站着一个女人,明明不是雨天,她却撑着一把伞。绿水映着华裳,她的背影对着我,一瞬间,我已经意识到那人是谁。
似梦非梦,她翩然回首。眉目如黛,一张熟悉的脸顿时浮现。此刻林间万籁俱寂,惟有泪水滴落的声音。
“好久不见。”
...
书房里只有一盏烛灯,徒弟正伏在宣纸上写字。
“写完没有?”
“写是写完了,可是师父,这个字到底念什么啊?”
半晌无声。我掏出一把折扇,慢慢的抚摸着渐渐淡去的墨迹。
“念苏。”我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