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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该回去了。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移开,脚步也变得滞缓,但这个依山傍海的小城已不属于我。下雨了,十二月的台北总是多雨,雨淋湿了我的衣服,也潮湿了我的心。
一直以为,只有亲眼看到他们幸福,才能不带一丝遗憾离开。我看到了,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小家,心还是那么痛。我的泓哥哥,那个我爱了二十年的男子,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的陪伴,我知道,我不该再去打扰他安静的生活。
几天前,我送喜帖以及物品去育幼院,与院长妈妈说起景泓。原来在半年前,他带着一个名叫“云熙”的女孩一起回到基隆。
我问院长妈妈要景泓老家的地址,她不给我,她说,孩子,别去打扰他们,云熙病得很重,医生说,她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
我哭着说,我不会,我没有那么坏,我只是想去看看泓哥哥,看完就走,绝不会多停留一分钟,也不会去破坏他们的幸福。
院长妈妈终是没有抵挡住我的哀求,把写着景泓老家地址的纸条放在了我的掌心。第二天一早,我就从台北出发,坐上了开往基隆的火车,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基隆。
车窗外的风景很美,十二月的台北,依然会看到最美丽的花开,那些白的黄的蓝的紫的鸢尾,在风中摇曳。在毗邻仁爱区的一个小小的院落外,我看到了院长妈妈口中的“云熙”,还有院子里那一丛丛的蓝色鸢尾花。院子的门敞开着,我站在门外,风中飘来鸢尾花的清香。
云熙——那个我眼中最幸福的女人,多年不见,她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脾气坏总爱哭的小女孩。我好羡慕她,可以这般安静地站在景泓的身边。她坐在藤椅上,在二十多度的天气里,穿着厚厚的棉衣。阳光洒下来,勾画出一个纤细的侧影,那苍白清瘦的脸,还有那不经意间滑落的发,都会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和怜爱。
泓哥哥依旧俊朗,还是我所熟悉的温柔眼神,只是此刻,所看到的泓哥哥有点憔悴,七年多未见他,他的身上多了一缕沧桑,他坐在云熙的对面,手里拿着碗,像是在喂食物给她吃。
我看着,默默地流泪,多想,那个坐在藤椅上的女子是自己,能被泓哥哥宠着爱着,是我一生的梦想。
如果,当初我不去汪家,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和泓哥哥分开?看着景泓一会儿进屋子,一会儿为云熙端来茶水,看着景泓抱着吉他坐在鸢尾花前弹唱着那首忧伤的歌曲——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直到他唱完整首歌,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多么熟悉的歌谣,多么美丽的鸢尾花,多么安静的时光……只是,这些都不将再属于我了。晚风吹起我的长发,我走在细密的雨中,穿过车流拥挤的大街小巷,我离开了传说中美丽的基隆港。
海风轻轻吹着,海浪缓缓拍着,偶尔会有一两只海鸥在眼前飞掠而过,偶尔也会有几声汽笛在耳边鸣响着。基隆,是景泓的家乡,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景泓曾在我耳边说着,雪鸢,有一天,我要带着你去我的家乡,去看看碧海青天下的基隆港,去海边吹风,去看海浪泛涌,去听汽笛的鸣响……
二
我叫莫雪鸢。景泓常说,我是一朵兀自开放的鸢尾花,蓝色的柔美,紫色的梦幻。
在我六岁那年的暮春,爸爸开着车,带着我和妈妈前往土城县看桐花。返程途中,遭遇了车祸,妈妈把我压在了身下,我被路人救起且毫发无伤,而我的父母却在这场车祸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就这样,我成了孤儿。那场车祸,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噩梦。不久,我被当地政府送进了台北一家育幼院。
我是在育幼院里遇到景泓的。景泓比我大两岁,我被送到育幼院时,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了。他有很浓密的头发,很黑很深的眼眸,很白的肤色很干净的脸。他和我一样性格内向。我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小朋友玩耍,总是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娃娃,眼神呆滞而迷茫。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也坐着一个小女孩,和我一样梳着两小辫。我听到,院长妈妈叫她“云熙”。
一天午餐时,我不想吃饭,紧闭着双唇,保育员妈妈急了,说,你再不乖乖吃饭,就拿走娃娃。我一伸手,用力推掉了保育员送来的饭菜。小朋友都不愿和我玩,只有景泓愿意待在我的身边。那天,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香蕉说,给你,我叫景泓,你叫什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
来,我来喂你吃。他将手中的香蕉剥开,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但还没等我张开口,香蕉就被打落在地,我看到了云熙,她看上去的样子好凶。保育员妈妈带走了云熙,我听到她一直在哭,哭声却越来越轻。
从那天起,保育员妈妈就把我的饭菜交到景泓的手里,让他去喂给我吃。只是每一次,他总是饿着肚子先喂我吃完,然后再去吃饭。后来,当我长大一些时,他就会为我打好饭菜,等我一起吃。他身后总会跟着和我差不多大的云熙,从我第一次看到景鸿时就看到了她。云熙好像是一个影子,景鸿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我不喜欢云熙,甚至还有点怕她。
晚上,我经常会从梦中惊醒,随后便大哭起来。那时,泓哥哥会从隔壁的房间跑来,把我抱在怀中,拍着我的肩,唱着歌,哄我入睡。泓哥哥的声音很好听,很亮很广,但他唱的一直是那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虫儿飞》成了我的催眠曲,景泓的歌声飘扬在我的生命中,一直从六岁唱到十六岁。
三
有了泓哥哥,育幼院的生活才不会那么孤单。在我到育幼院的第二年秋天,院长妈妈找来了一些家庭来收养我们这些孤儿。云熙身体不好,总是哭个不停,自然是没有家庭愿意收养她的。每当这个时候,云熙总是躲在房间里不愿出来。
那天,有一户人家想要收养景泓。景泓在我们这些孩子中是最懂事聪明的一个,他喜欢画画,没有人教他,但他一样可以画得很好。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允诺院长,会送景泓去国外学习绘画。云熙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小小的她用了大大的力气去推那户人家的爸爸妈妈,我愣在那里,看着院长妈妈带走了景泓。我第一次扔掉怀中的布娃娃,上前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手。
泓哥哥,你要去哪里?我怯怯地问道。我很害怕,怕一松手,泓哥哥就走了,永远都不会再陪在我的身边。
院长妈妈蹲下来,松开了我的手说,雪鸢,景泓要去新的家庭,有新的爸爸妈妈疼他,爱他。等雪鸢长大一些,也会有新的爸爸妈妈。说完,他们就走了。泪眼蒙眬中,我看到泓哥哥不停地回头看我,他的微笑那么的灿烂。身后,传来的是云熙的哭声……
我又回到了我的角落里,低着头,四处寻找我的娃娃。
雪鸢,你的娃娃脏了,我去帮你洗洗吧。好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一看,是景泓,他手里拿着我的布娃娃,笑着对着说。十分钟后,景泓拉着我的手,坐在院子里,看着晾在竹竿上的娃娃随着风来回地摆动着,好可爱的娃娃,景泓说,来,上来,我背你,我们去小树林玩。
我趴在他的背上,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去育幼院后门的那片坡上的树林里玩。
泓哥哥,你怎么没有去新爸爸新妈妈的家?我问。
我不想去。因为我的雪鸢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
那以后,我也不去,我也要在这里。泓哥哥,你看,我惊呼起来,因为我看到了在我们的正前方,开了一大片蓝色白色的花,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花名,等长大一些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与蓝色鸢尾花的相遇,我从泓哥哥的背上下来,一个人向前跑去,因跑得太快,脚被树枝刮破,摔倒在地上。
景泓跑过来,抱起我,说,雪鸢,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看,都出血了,来,我背你下去,天快黑了,再不回去,院长妈妈会着急的。景泓拿出白色的手绢为我包扎完伤口,然后弯下腰背起我往山下走。
后来,景泓常带着我来这片树林玩,在花前,竖起他的画架,我穿着一袭白裙,在花间或静立或旋转,景泓为我画了很多张图,一直从六岁画到十六岁,每一次画完,他总会说,雪鸢,你真美,你就是那朵蓝色的鸢尾花。
再后来,我们便知道了那蓝色的花叫做鸢尾,那蓝紫色的花瓣,就像一只只蓝蝴蝶在风中飞舞。
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的身后没有了云熙。
四
很快,我们都长大了。十年,时光如水,育幼院里留下了我们的欢声笑语。这十年里,每年都会有家庭来院里收养孤儿,育幼院里的孩子陆续被人收养接走。我和景泓却一直留在院里,不是我们不聪明,也不是长得不好看,更不是没有家庭愿意收养我们,而是我和景泓之间早就有了默契,而是我们舍不得离开彼此。
我清楚地记得,在景泓十二岁那年,院里来了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妇,想收养景泓,当院长妈妈带着他们来找景泓时,他拉着我的手,大声地说,如果你们真心想收养我,就请一起收养雪鸢,她是我妹妹,我要保护她。最后,那位妈妈只能对着院长摇摇头,失望地回去了。
我记不得,这十年里,我和景泓到底失去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离开育幼院,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还可以受更好的教育,但不管是小时候的我们还是长大之后的我们,都清楚地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离开育幼院,就意味着要离开对方。我们都记得儿时说过的话,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景泓在十八岁那年,以绝对的高分和艺术才华,考入了台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在院长妈妈的申请和坚持下,学校终于答应免除他部分的学杂费,他利用空余的时间同时打两份工赚钱养活自己,晚上还做着家教。景泓变得越来越忙,而我除了读书准备考大学,剩下的时间则是帮着育幼院照顾孩子们。
每个周末的晚上,景泓便会从北投关渡区赶到育幼院来看我,跟我说他的学习和生活。那个晚上,我和景泓静静地躺在坡上,头顶上便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无数颗星星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好美,还有那身边的鸢尾花,飘散出阵阵幽香,迷醉了两颗年轻的心。
雪鸢,我听院长妈妈说,有户人家想要收养你,是吗?她们没有孩子,是真心想收养你,你还是去吧,我们总不能在育幼院里待一辈子。
我不要,我要和泓哥哥待在一起。
可是,还有一年的时间,你就要上大学了,你要如何养活自己?还有大学的学费,需要很多的钱,你要怎样承担?雪鸢,我们都长大了,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们必须考虑。
你能养活自己,我也能!我倔强地说着。一回头,看到景泓疲惫的样子,一阵接着一阵的心疼,如潮水涌上心头。
雪鸢,我不想你活得那么辛苦,你去了汪家,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再说,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就像现在一样,每个周末,我们约好来育幼院见面,就算再忙也要来,好吗?
景泓用坚定又恳切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一阵慌乱,可还是撒娇着说,不,我不要,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切地问着。
我站起来,向开满鸢尾花的树林里飞奔而去。身后,是一脸茫然的景泓,耳边传来他的叫声,雪鸢,你别跑,小心摔了,雪鸢,你等等我……
那个山坡不高,但确实有点陡,脚底一滑,我便整个人滚下了山坡,滚入了鸢尾花丛间。景泓想伸手拉我,没抓到我,反而和我一起滚了下去。倒在花间的我,被景泓压在了身下。头上的夜空繁星点点,深蓝色夜幕梦幻而迷人。
小坏蛋,快说,除非什么?我睁开眼,只见景泓正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一只手刮着我的鼻子,一边问道。
除非,泓哥哥心里有了别人,泓哥哥身边有一个比雪鸢更美更好的女孩,泓哥哥不要雪鸢了,那样的话,雪鸢就会乖乖地离开。
不,雪鸢,我要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要定了你。
雪鸢,等到你大学毕业了,我就娶你,我要带着你回我的家乡基隆,我要带着你去看碧海青天下的基隆港,去海边吹风,去看海浪泛涌,去听汽笛的鸣响……
雪鸢,我们要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像我这么帅,女孩像你那么美,然后我们一起陪着他们长大,绝不让他们像我们一样成为孤儿。景泓说完,我看到他眼眶里有闪亮的东西,像天上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说着,伸出手搂住景泓,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梁,最后我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瞬间,星星隐去了,风停了,鸢尾花也害羞地闭上了眼睛,那是我们的初吻,那么微妙的甜蜜,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去铭记。
五
在院长妈妈和景泓的一再劝说下,我离开了生活了十一年的育幼院,正式被汪家收养。
那一年,树林里的鸢尾没有开。景泓说,那是因为那年十二月的台北下了一场雪。汪家来接我的那天早上,台北天空飘起了一场雪。景泓没有来送我,他说他上午有课,请不了假。我含着泪与院长妈妈拥抱告别,院长叮嘱我一定要乖,有空常回育幼院看看。
汪家家境丰实,经营着一家实力雄厚的家族企业。到了汪家后,我便过上了公主般的生活,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间,还有一位专职女佣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汪家妈妈为我添置了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包包,还为我办好了转校手续,高中的最后一年,我生活在贵族学校里,学礼仪,学钢琴,穿着名牌衣服鞋子,完全没有了以前灰姑娘的模样,就连考大学也成了很简单的事。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育幼院赴与景泓之间的约定,刚开始时,景泓常来,我们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手牵手漫步在开满鸢尾花的树林里,描绘着我们的将来。后来,景泓开始忙了,他说他要去赚更多的钱,给我安定的生活。渐渐地,他不再来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远方发呆。
我想他,想我的泓哥哥,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景泓,渴望自己长大,渴望等大学毕业后,嫁给景泓,和他回到基隆,为他生两个孩子,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四年的大学生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被关进了一只美丽的笼子里。那是一所封闭式的女子私立学校,枯燥反复的生活,上不完的课,越来越浓的思念,一点点地磨去了我的灵性。我穿着华丽的衣服,面容憔悴,内心空虚……那四年的时光,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作心无所依。
景泓像是一缕空气,不知飘去了哪里。以至于在我大学毕业后,我不知要去哪里找他。汪妈妈对我和景泓的感情一直是反对的,她反反复复地跟我说,我现在是汪雪鸢,而不是以前的莫雪鸢,以后汪家的家业都会交给我,她会为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优质男孩,而不是嫁给依靠画画谋生的景泓。
那天,汪妈妈将我带到了一家高档的私人会所里。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中央,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西服,正拥着一位美艳的女孩,舞步翩跹,神采飞扬,他在她的耳边低语着什么,他和她很亲热的样子,他和她那么的般配,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恋人,他是我的泓哥哥吗?我一阵眩晕……
雪鸢,他就是你牵肠挂肚的景泓吧,和他一起跳舞的那个女孩,是姜氏集团的千金,姜氏是台北地产界的翘楚,而且姜家只有可柔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柔是台大艺术系的系花。过不了多久,他就是姜氏的乘龙快婿了!
汪妈妈在耳边絮叨着,不停地发出阵阵冷笑,让我感到阵阵刺骨的冰凉,我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我的泪水如雨般倾泻。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捂着嘴逃离了会所。
雪鸢……雪鸢……身后传来景泓的呼喊。
我停下,却不敢转身。
对不起,雪鸢,我爱上了可柔!我和她已经……
已经什么?
我和她已经订婚了。
那我呢?我成了什么?
你,你是我妹妹,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我让你去汪家,就是为了能和可柔交往。
原来是这样,我突然大笑起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哈哈,原来是这样,你就是这么迫切地要送我走。为什么,为什么?
是,没错!景泓大声说着,莫雪鸢,不对,我应该叫你汪雪鸢。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她比你可爱十倍!因为她比你聪明一百倍,更重要的是,她比你有钱一千倍!!!
景泓的话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捅在了我的心上,我站在那里,努力不让自己倒下,而他,则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姜可柔的身边。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汪家,而是一个人去了育幼院后山的树林里。
景泓,景泓,景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星空,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汪家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了。我的眼前没有景泓,只有汪妈妈焦急的眼神。
妈,对不起。
雪鸢,好孩子,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景泓也即将结婚,把他忘了吧!
我点点头,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初吻,想起那个满天星光的夜晚,想起我和景泓之间的对话:
除非,除非泓哥哥心里有了别人,不要雪鸢了,那样的话,雪鸢就会乖乖地离开。
雪鸢,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娶你,我要带着你回我的家乡基隆,我要带着你去看碧海青天下的基隆港,去海边吹风,去看海浪泛涌,去听汽笛的鸣响。
一切都过去了,我的泓哥哥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他不要我了。
六
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了景泓。为了不触景伤情,我极少回育幼院,我怕那里熟悉的场景、物件、山坡树林会让我痛得无以复加。
两个月后,我顺从地接受了汪家的安排,前往新加坡继续三年的商业管理课程。三年后,我学成回到台北,进入公司董事局,并负责中国大陆市场的拓展和运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市场的销售占据了整个公司业绩的百分之四十多。对于我杰出的工作能力,汪家上下赞叹不已,汪妈妈更是整天乐呵呵的,同时,她开始筹划我的婚事。
不知不觉中,我快二十六岁了。在台北,女孩到了这个年龄,早已结婚生子。在外人面前,汪妈妈总说,我的雪鸢太优秀了,我舍不得她嫁出去。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物色她满意的男孩。
在我二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汪妈妈在家里为我办了一场生日晚宴,邀请了汪家的世交以及有生意往来的名门望族的男孩前来参加。汪妈妈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地打扮自己,不要总是一副冰冷的样子,这样会吓跑很多优秀的男孩,你已经不小了。
是啊,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六岁的年华,一转眼就成了昨日黄花。只是,我要如何去爱别的男子,除了那个依然在我心里住着的泓哥哥,我已经不会爱了。在景泓身边有了别人,当景泓“嫁入豪门”的那天起,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
在汪妈妈的一手安排下,我麻木地接受了一切,和一个追了我两年的男子订下婚约,他家与汪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直互来互往,在汪妈妈的眼中,他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固执地将婚期定在十二月。十二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月份。在十二月,我与景泓相遇相爱。在十二月,我与景泓含泪告别。在十二月,台北街头会开很美很美的鸢尾花。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依旧忙碌,在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暂时放下了工作,汪妈妈整天陪着我置办嫁妆,进美容院做皮肤,与未婚夫拍拖……等忙完这些的时候,台北已经进入了十二月。
那天,午睡后醒来,我莫名地想念起我的育幼院来,我的院长妈妈,我那生活了十一年的家,我那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那些记忆是属于景泓的。
景泓,一想起景泓,我的心仍旧会很痛很痛。他一定很幸福吧,他一定有了孩子了吧。想着,思念狠狠地击碎了我的心,我拿起风衣,向育幼院走去。
七
再一次推开育幼院的木门,仿若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院子里,孩子们正在开心地玩着,院里的摆设没有多大的改变,长长的回廊,深深的水井,还有那棵高大繁茂的银杏树,这熟悉的环境与气息,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刚到育幼院的情景,想起我的泓哥哥,想起他唱的那首歌,想起后山的那片树林里盛开的鸢尾花。这些记忆,这些想念,引出了我的眼泪。
是啊,我还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即便是我的身边少了景泓,我还是禁不住地要哭。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一个男孩会像泓哥哥那样宠着我,为我擦干脸上的泪珠,背起我下山,为我画画,为我唱歌……
雪鸢,是你吗?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也不来看我?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是院长妈妈,七年未见,她的头发白了,她的脚步慢了,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好听,她还是那样的慈爱,她拉着我的手,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孩子,你还好吗?她问我。
嗯,我拿出包里的喜帖,交到她的手中,院长妈妈,七天后,我就要出嫁了,你一定要来,那天,会有车来接你。
好啊,孩子,我一定会来。
院长妈妈,这是我给景泓哥哥的喜帖,你帮我转交给他,请他带着夫人一起来。
景泓?他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为什么会来不了?哦,他一定很忙吧,也是,他现在一定是姜氏的掌门人了,自然是很忙了。
姜氏?院长妈妈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哦,雪鸢,你看,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家吧,好好准备做新娘,我还有些事要忙。就在院长妈妈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慌乱,我拉住了她的手不放,妈妈,告诉我,是不是景泓出了什么事?求求你告诉我吧!
不,不,景泓没事,他过得很好,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孩子,有些事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景泓在哪里?院长妈妈。请您告诉我!我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这位善良的老人最后还是将写着地址的纸条交给了我。
孩子,这是景泓老家的地址,但你答应我,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去打扰他们。
嗯,我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满满的疑惑,坐上了从台北开往基隆的火车。我的心里有太多的问题需要答案,而这些答案在我看到小院里的景鸿和云熙都有了答案。
婚期越来越近,内心却越来越不安。有时,我感觉周身无力,有时又感觉心里被什么堵着。十二月的台北,是那么的冷寂。没有花开的美丽,没有阳光的抚照。天空阴沉灰暗。这一天,从早晨到黄昏,我流浪在台北的街头,无家可归……
这一生,我注定是个孤儿,没有家,没有爱,生命中唯一的挚爱也远离了我。人为什么要长大?多想回到从前的时光,那时的我,有泓哥哥的宠爱;那时的我,多么的幸福……
还是去看看院长妈妈,虽然育幼院不是我的家,但她毕竟给过我温暖的人。
豪华的汪家也不是我的家,我梦中的家园里,已经有了女主人,我的泓哥哥,他不要我了。
昏昏沉沉中,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院长妈妈。
雪鸢,雪鸢,云熙去了,是在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好冷的天,好黑的夜,好悲伤的十二月……
八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育幼院。
推开老旧的院门,一道残阳如血,余晖落地,竟觉出无限悲凉。院长妈妈独自坐着,见我走来,上前抱住了我大哭起来——雪鸢,那个可怜的孩子走了,你还记得云熙吗?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景泓,早知道是这样,我真不该答应汪太太,也不该。唉,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晚了!
那晚,我和她一起坐下,听她慢慢地絮叨着那些看似久远的往事……
景泓是个苦命的孩子。他是个私生子。他的妈妈生她时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却因难产造成大出血,没有抢救过来就走了,直到现在,景泓都不知道他的爸爸在哪里?他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了育幼院。
我听着,不停地落泪,是啊,这些年,从来都没有问起景泓的身世。原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孤单的孩子,不想,还有一个景泓,比我还要悲苦。
雪鸢,景泓和云熙没有结婚,她是在你之前来院里的,她不会说话,十六岁那年被查出得了白血病,随后一直住在医院里……她一直爱着景泓,后来,景泓知道了,便带着她去了基隆。景泓说,云熙没有家人,他是云熙唯一的家人,他要照顾她,陪伴她走完生命最后的一段路。
那,为什么,我会在姜氏的会所里看到他和姜可柔?我不解地问道。
那年,汪太太接你走的前一天,她就知道了你和景泓很要好,她对我和景泓说,她们汪家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景泓离开你,还要求景泓配合她一起,让你死心……
景泓答应了,他是为了你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不会像他这么累这么苦,雪鸢,你不要恨他,他做的那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原来,对于汪家来说,我只是一枚棋子;原来,在姜氏会所上演的那一幕都是汪妈妈一手导演的?
孩子,你就要出嫁了,乖,早点回家吧!院长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不,我不要嫁,我从来都没有爱过那个人!明天,没有婚礼,没有!我用坚定的语气说着。
我在院长妈妈的怀里睡着了,一直到天亮。我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梦里,有泓哥哥温暖的怀抱,他抱着吉他,我们坐在鸢尾花盛开的蓝色花海中唱着小时候唱过的歌谣: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九
回到汪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没有了新娘的汪家乱成了一团糟。看到我进门,汪妈妈歇斯底里地对我叫着:汪雪鸢,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三天,你去了哪里?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脱下漂亮的衣服,换上我带来的旧衣服,带着属于自己的物品,回到了客厅。
爸,妈,谢谢你们照顾了我那么多年,你们的恩情我一直会记得,但是我现在我要走了,回我的育幼院里去,院长妈妈年纪大了,她需要我,对不起!
汪爸爸走到我的身前说,雪鸢,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今天应该穿上婚纱,还有不到两小时,新郎就要来了,终身大事可不是儿戏,回育幼院的事以后再说,好吗?
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我不爱他,这场婚约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回育幼院,过我自己的生活,请你们成全!
雪鸢,你不能走,林家的车马上就来了,你不能这样丢汪家的脸!
妈,你非得让我说出来吗?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又对景泓做了什么?那些事我不想说,你不要逼我说。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盯着汪妈妈的眼睛。
雪鸢,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汪爸爸走过来,看了汪妈妈一眼。
我再也没有忍住,一边哭一边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汪爸爸。
作孽啊,佩芝啊佩芝,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啊!你不是说嫁给林家是雪鸢自愿的吗?好吧,我现在就去林家,跟林世伟说清楚,我厚着这张老脸去跟林家道歉。
爸,对不起……
不,孩子,是汪家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现在还来得及。
汪爸爸走后,我坐在房间里心急如焚,我不知道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但我更清楚的是,林家不会那么轻易罢休,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汪家的生意。
天黑之前,汪爸爸回来了,一身的疲惫,但他笑着对我说,孩子,这事解决了,你一定要回育幼院吗?
我点点头。
好吧,那我明天送你,记住,孩子,汪家永远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汪爸爸的一番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除了工作上的交流,我和他很少对话,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太容易亲近的人,原来,他也和别人的父亲一样,是可以亲近的,是慈爱的。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无眠。辗转反侧中,迎来了晨曦。当我洗漱完毕,走下楼时,汪家爸妈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爸,妈,早。
雪鸢,在家吃了早饭再走。汪妈妈接过我手里的包,把我带到了餐桌前。
那顿早餐,是我在汪家的最后一餐,好丰盛。三个人,分别坐在三个位置上,谁都没有说话。
临走时,汪妈妈让司机将两个大大的拉杆箱搬上了车子。她说,雪鸢,这些都是你最喜欢的衣服,带走吧。我不再坚持,和汪妈妈告别之后坐上了驶往育幼院的车子。
院长,我把雪鸢给您送回来了。汪爸爸进走育幼院的第一句就说得这般伤感。
院长,我能见见景泓这孩子吗?我是想看看,是怎样优秀的男孩,才会让我家雪鸢这样爱着?
哦,景泓他昨天晚上回基隆了。他知道雪鸢今天出嫁,所以他提早一天走了……唉,景泓这孩子,心思重,他心里苦啊!
院长妈妈,你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明天我去基隆找他。
十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美丽的基隆,距上一次中间正好隔了一周的时间。
这短短的一周里,发生了很多事,有悲伤也有欢喜的。悲伤的是云熙走了,欢喜的是我新生了。
突然很是感慨,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有重来的机会。就像现在的我,最快乐的莫过于重新踏进了基隆的土地,从台北到基隆,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去找寻我一生的幸福。
人,就是这样,在矛盾中活着,没有得到过再失去就不会体会到绝望的滋味,没有绝望过再得到就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珍惜。就像现在的我,穿着最朴素的服装,却是心境透明,我找回了那个丢失的自己,并且,我要找回我的泓哥哥。
推开景泓的家门,院子里和屋内都没有他的身影,但我看到屋子的三面墙上贴满了景泓为我画的人像,我看到庭院里那张石桌上的茶还在冒着热气,我看到院子里的鸢尾花又开了。
景泓一定在这附近,他不会走远,或许,他已经猜到了我会来找他;或许,此刻他一定在哪座山的哪棵树下等着我,或许……想到这里,我走出院子,对着远处的山,大声地喊着:泓哥哥,泓哥哥,我是雪鸢……
我沿着狭窄的田间小路向前走,绕过一座小山坡之后,终于在湖边看到了景泓的身影,湖边,开着一大片一大片蓝紫色的鸢尾,他坐在一棵树下,抱着吉他,唱着我们小时候唱过的歌谣。
泓哥哥,我轻声地叫他。他猛地转身,愣愣地看着我。
雪鸢,是你吗?
是我,我来了,我现在叫莫雪鸢……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雪鸢,七年了,我们分开得太久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在一起,不要再分开,永远在一起……我扑入他的怀里,喃喃地说着。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台北,帮着院长照顾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等育幼院里有了足够的保育员之后,景泓带着我回到了基隆。
我和景泓的婚礼很简单但很温馨。结婚的那天,汪家爸妈来了,院长也来了。我回绝了汪家给我的陪嫁,一间很大很豪华的房子,只收下了他们的祝福。我要和景泓住在基隆,这里是他的家,也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我们在院前院后种了很多鸢尾花,蓝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还有黄色的花瓣,从每年的四月一直开到十二月。十二月的台北,是鸢尾花开得最美的季节。
婚后,我才知道,十二月的鸢尾花,只为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盛开,那梦幻的色彩,那清雅的花香,像是在静美的时光里,倾诉着一场唯美的爱情。
十二月的台北,鸢尾花开了,在那场盛开着鸢尾花的爱情电影中,有一个会画画又会唱歌的男孩,名叫“景泓”,他爱上了一个如鸢尾花般美丽的女孩“雪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