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老太太。
轻轻巧巧的走进店里来,她是没什么声音的,后面倒是跟着好几个七嘴八舌讲粤语的阿姨,怎么着平均年龄也有60岁开外了。
这个年龄层的顾客组合我们一般不太关注,通常过了事业鼎盛期,没那么多穿衣打扮的需要,心态也闲适放松下来。如果单独来,倒有可能是来买衣服的,一群人来,多半是喝过早茶来服装店闲逛消食的。
果然那几个阿姨在外场随便扒拉几下,就瘫坐在沙发上,喝茶,翻画册,呼呼喊喊着,很是欢乐。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讲粤语的阿姨们蛮吵的,哈哈,可能全天下的阿姨们都是一样,等我憋到了五十岁,决心要大闹天宫。
那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却是精神得很,丝毫不露疲态,在外场慢慢逛着,仔细的看衣服,看着她的举手投足,倒是个雅韵连绵之人。
Michelle和阿姨们聊了天,其实就是筛筛,防止有大鱼漏网。大概了解到,她们从香港过来,在酒店住着,打打麻雀,喝喝广茶。怪不得这么惬意呀,阿姨们。
正是交班时间,店里来了这么些顾客,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对顾客作出判断,识别出有效顾客,分清主次,划好重点,制订作战方案。
Michelle夸赞了阿姨们几句,一个阿姨被夸开心了,主动往自己脸上贴金,神秘兮兮的告诉Michelle,嘿!你以为那老人家是谁?她是大名鼎鼎的粤剧名伶白雪仙啊!我们都是和她一起的。
回头望望那老人家,真是上了年龄了。很是娇小端直的身量,风情的香港旧式卷发,皮肤粉润幼滑,下巴还尖尖俏俏,茶色的眼镜,挡不住玲珑凤眼,脉脉不语,似有万千。
有~戏~呀~
老太太酷着呢,径自看着,不咋理人。(后来我们才知道,老太太是稍微有点耳背)为了找到突破口,Michelle嗷嗷冲进仓库,用她板砖一样的三星,百度“白雪仙”。在一家服装店里工作,百度其实也是大有用处。
【白雪仙,原名陈淑良,广东顺德人,一九二八年在广州出生。她的父亲是有小生王之称的粤剧名伶白驹荣。她自幼喜爱粤剧,十三岁时拜粤剧名伶薛觉先为师,艺名为白雪仙。十六岁她便出任「锦添花粤剧团」为正印花旦。继而参加「新声剧团」,开始和粤剧名伶任剑辉合作。她和任剑辉被公认为最佳拍挡。由于健康关系,一九四七年她开始拍电影,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八年,她主演和参演过大约二百部电影,其中由她主演的超过一百一十部。一九六七年她组成了「仙凤鸣影片公司」,制作了粤语片最大制作的粤剧戏曲片《李後主》,其後便退出影坛。不过她和任剑辉仍不断扶持她们的接班人龙剑笙、梅雪诗等组织的「雏凤鸣剧团」,扶助她们成为一个著名的、空前的粤剧长寿班霸。一九六九年她和任剑辉一起退出舞台。
她演戏时非常认真和投入,对粤剧又肯不断革新和栽培后辈,她对粤剧的贡献是非常大的。2005、2006两度促徒出山,亲自担任《西楼错梦》、《帝女花》两台大戏的监制,公演盛况空前。】
原来这老人家这么大来头,来不及感动,把握销售时机要紧。Michelle这才拍了脑袋发现,原来眼前这位老人家就是自己在KTV总点那首《帝女花》的原唱啊!
《帝女花》我是有深刻印象的,有一次店里一起唱K,我不太唱,就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一阵哀凉凄绝的曲调惊醒,朦胧中听到叹唱的戏文,却无法理解半句,但觉悲深怕极。眼睛掀了一条缝,看到整个黑漆漆的KTV包房里,闪着幽幽猩红的光。立时汗毛根根竖立,定睛细看,原来显示屏里两个着了红戏服的人在唱戏,《帝女花》,Michelle和三姨举着麦克风在拼命了的唱。
哎呀妈,文化休克,对我来说这就是阴曹地府即视感,吓得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Michelle贴上身去,深情唤一声“仙姐”,老太太立时笑了——破冰成功。店里的姑娘们彻底疯了,各种激动求合影,撒娇求拥抱,气氛大好,已然成功百分之九十以上了,谁让大家都是演技派。
老太太很有品味,挑衣服眼光不俗,对设计风格和细节都很有要求,我们也不敢懈怠。只要她试上身的衣服,就几乎是盖上了个人风格的盖章,你觉得她穿着好,也会同时觉得,那衣服换一个人穿,就是不对的了,怪不怪?我们讲她是偶像,她就不像其他顾客那样死磨折扣,而是全价买单。印象又加分,又有风骨,又可爱,老艺术家就该这样啊!
那时差不多是秋冬款和春夏款换季的时候,服装行业的淡季,我们店也青黄不接。尤其是Michelle,根本没跟到多少有效顾客,半个月下来绩效考核很差。幸亏住在酒店的那几天,仙姐几乎天天来,每次都琢磨买上两件才走,简直是久旱逢甘露啊,我们怎能不爱她。
于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更多了解她。既是粤剧殿堂级的艺术家,那便去听她唱的粤剧好啦。我们听《香夭》,也听《再世红梅记》,《红梨记》。她们那会子的戏迷审美真是细腻到一定高度,唱词如此精警绝纶,又有做手、关目、台步、功架那么多琐细的讲究,我们粗浅的听,当然更多是听不懂,只大约听到一个年代模糊的低语,听到一段界限模糊却坚定一生的感情。
仙姐是2001年第二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终身成就奖得主。她在致答谢辞时款款讲到:“世事是很奇妙的,我今日领奖一半为自己,另一半是为另一个人,得到这个不迟又不早的终身成就奖,成就了另一个人的成就。”夕爷填了一首《任白》的词,内里也有一句:“唯愿终此生所建立成就全部是你相关戏份。”
仙姐指的另一人,便是任姐任剑辉。
任白,是任剑辉与白雪仙的合称。代表了香港一个时代的传奇。港人无论是不是粤剧迷,对任白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香港著名粤剧名家,一个文武生,一个美花旦,1937年在戏台邂逅,1956年共组“仙凤鸣”,从此任剑辉再没与别的花旦同台,白雪仙也再没和其他文武生搭伙。
此前此后五十余年,任白台上台下,出则一双,入则一对。舞台上是这一双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艺至殿堂。生活里亦是这一对,一见任剑辉,总有白雪仙。如影随形,爱热情深。
粤剧百年出名角,修得任白需千年。任白就是这样的传奇的存在,二者皆有无法超越的艺术造诣,同对艺术高度有无涯追求,更难得在于二者心有灵犀水乳交融,悲喜同担患难与共。由二为一,演尽千年爱恋,痴男怨女,因此经典作品《帝女花》、《紫钗记》,《再世红梅记》等,也成了再无人能抵达的千古绝唱。
岭南红豆有绝响,任白名伶长痴情。
任白之间,是一生搭档,亦一世知音。情义超越时间,白雪仙说,若有任剑辉,她愿生生世世做白雪仙。这样的一往而深,要修几辈子的福分?琴瑟在御,是说任白。鹣鲽情深,也是说任白。
“我好难爱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便永远都不会变”人最难得是长情,仙姐说了这话,也终生未嫁。自从和任姐在一处,这一辈子分别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5天。迷那柳荫当作芙蓉帐,惯常暗拥香肩轻贴腮,情思旖旎,浮生如梦。可见深情,可称无憾。彼此相守半个世纪,直把陪伴守成一段传奇,把传奇守成一种文化。
再回望当年。
一个是扮相俊美,风流潇洒,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文武生。声清而不浊,吐字玲珑,略哑的唱腔,自成一派最是自然。湖光山色少年春衫,清风朗月般,美哉少年!痴情也好潇洒也罢,分寸拿捏不能再好。
一个是凤眼桃腮伶俐活泛,长袖舞动花影浮香的美花旦。彼时的白雪仙,正是15岁的及笄之年。师从粤剧大师薛觉先。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眉眼盈盈情意浓,我见犹怜。
为听任白戏一场,万人空巷。无论是太太,女学生,还是马姐,尼姑,都愿意花不菲的票价去听,迷了任姐这个潇洒痴情郎,恨不能化身成她身边做戏的九姑娘,只一瞬也好哇。
任姐一向面子软性子好,对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有江湖儿女气,海量胸襟交游甚广,更难得是仍有稚子之纯性璞真。仙姐则刚毅坚韧,对艺术认真,态度尤为严苛。为保全任姐难能可贵的童心艺魂,所有恶人仙姐都当了,把一切风雨挡在门外。而因为仙姐对艺术的较真儿,天高胆厚近乎执狂,所有后果,任姐也一并风雨担当。
蜜汁宠溺有没有?这简直是伴侣之间的最高榜样!等仙姐再来店里,我们便央求着她讲任姐的趣事听,仙姐傲娇极了。偏不说任姐的好话,一会儿说任姐英语不好,一会儿说任姐能吃,絮絮叨叨把任姐爱吃的东西一一列举了,又说任姐爱睡,仙姐出门旅游,都要抱上任姐的大枕头,保证她走到哪睡到哪。我们在旁边,吃了一嘴优质狗粮。
都说任姐惧怕仙姐,一日不挨仙姐骂就心情不好。任姐总爱护仙姐,仙姐娇嗔一声,美目一扫,便乖乖听话。有一件趣事,我们从网上看到,不好当面向仙姐求证,但估计十有八九是真的。
讲的是仙姐平时并不管任姐接了什么戏,但有一次,任姐竟接了一部僵尸片。直到仙姐接到电话,说让任姐去取扮演僵尸的假牙,仙姐才知道,让任姐快快去把片酬的定金退了,否则就别回家。什么时候,拍部任白的偶像剧,跪求把这个桥段一定加进去。
《李后主》是任白的收山影视作品,对艺术眼不容沙的仙姐与影视公司谈崩,要自己拍。任姐起初不赞成,但还是同意了,到最后,仙姐的荷包里只剩五十块,还押了楼进去。五十五岁的任姐为给仙姐赎楼远赴美国登台去唱戏,当时政局动荡,派别纷争,任姐得坐着警车去剧场,入场观众要搜过身才能进,散了戏的任姐仙姐每天都绕不同的路离场回到住所。任姐吓得夜不能寐,总半夜惊醒问:“阿仙,我怎么办?”仙姐说:“不然我上台扮梅香,有事便用身体护着你。”两个女人的不易和情深,哪是这一件事说得详尽。
没有任白的四年坚持,也便没有《李后主》的精良高雅之作。这为艺的铮骨,为戏的心血是留给粤剧的瑰宝与传承,亦是粤剧戏迷的福分。
五十年半世纪,有战时萧条战后流年,几十口人,几十张嘴要跟着任白吃饭,两个弱女子共担起柔肩膀,画舫红船四处走埠,异乡漂泊,不言说,诸多难。性情迥异的二人,因为对粤剧艺术有完全一致的追寻,台上互倾慕,台下互爱惜。一个气魄惊人,一个胸襟广阔。一切困难携手走过,因缘绝唱响起,不愧传奇。
翻看任白旧年的合影,更是格外动容,文字再厉害,却也是写不尽她们的情,不怪谁,任白情原本就是写不尽的。倒是不如翻翻她们的合影,从黑白剧照到彩色照片,那些点点滴滴的深情,看得真真切切。不是神思同态,便是对望扶携,有一种契合叫做绝配,天作的。
她们活得真叫坦荡,不但时时出双入对,出行也经常高调的穿着相配的衣服,佩着相同的对戒,十指交握。并没人因为任白特别的身份而讨论她们或者异类化她们,反而因情称颂,以为传奇。直到现在,网上关于任白的言论,也都是对其才德的倾慕爱戴,为任白缺一而悲憾。那大概是一个真正宽容而明智的时代,一双真正以才济世,因情醒世的传奇名伶。
任白的合照里,细心人能发现,仙姐总是紧紧挽住任姐,怕她丢了。可任姐终于是告别了仙姐,一晃眼已经27年。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于情我顿失所依,于艺我已无所望,一切悬空;悬空的生命,悬空的感情,我浮沉于茫茫尘世。我回避了一切可能引起我回忆的人与物,事与景,但几十年的情,‘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我徒然自苦。”
就期待三十年後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
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
然后不改装修格局情调长住旧居平静地过日
来怀念完美戏份
仙姐如今仍独自住在二人以往的旧居里,装修样式也未曾改变,不是老旧的水管破了,她决不做新装修,那是她和任姐的家,装着她们所有的故事和温情,她还可以时时和任姐谈天说戏。
算算仙姐如今已是89岁高龄了,她思路那样敏捷,想必记忆也总是真切,总记得那另一人那一场,穿著绣上梧桐叶暗绿色海青抱琴踏桥上场,南音唱到:“仙山有迹阮郎通湖边再觅仙踪······”
戏是余音不绝,情总久久回响。
仙姐临走那天,我们把一件貂毛的皮草拿出给仙姐试上,那件貂儿通体雪色,绒量丰厚,毛色柔润,款式并不是当下时髦的样子。很多客人试过都觉不好,由她穿着,立时就人衣互相映衬,发散出华光来,让人移不开眼。民国时期的大明星,衣场就是不一样。和仙姐同来的阿姨都劝仙姐不买,仙姐还是很“仙姐”的样子,不发一言,力排众议买了下来。她穿着漂亮,任姐也会开心,任姐在的时候,可是总夸仙姐靓的。
我们店再去唱K的时候,又点了《香夭》,只是放了原唱,静静的,看任白天衣无缝,听任白死生多情。沉浸在任白情里很久不能自拔,有一次阿Gun在洗手间,看到一个酒店工作的阿姨,想说她这个年纪应该认识白雪仙吧,便同阿姨讲起,想觅个知音。谁知阿姨竟一脸迷茫懵查查的说:“白雪仙?哪个部门的呀?”
最遗憾是,作为殿堂级别的粤剧代表人物,除了年轻人不了解粤剧名角,不知晓任白传奇,除香港地区外,知道任白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我们对这事很是伤感。
隔岸观火,落笔缭乱地写下上面的文字,只当抒怀吧。愿多一人知道任白,钦其艺,羡其情。人生如泥菩过河,到头来终究损毁了自身,冲灭了缘分。但愿总回头望望以往,望望那一个故事便是一生一世的旧时光。
愿望任姐安息,仙姐健康。
自己更是想跟随,鼓荡起更勇敢的心去面对这一世,去伪存真回归纯粹,不计失得但求无憾。不疯魔,不成活,生也好情也罢。
愿你我皆对这快马加鞭的人世一遭,除去快意,也能流连往顾,走走停停。愿你我皆对这必有的死生能置身度外,怕了死,只因怕照顾不到另一人余生,不怕死,只因为力气使完,运气也用光,了无牵挂遗怅。
只余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