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故乡宽待,从不介意我们虚妄无力的赋予其意义。旧岁靠提笔记下,翌年归途才有新说。想来,每一代人的故乡也不见得就是上一代人生息过的样子。不过短短十来年间,我们已辗转于世事移情的斐变之中,下次再回去时,不知这一方土地与我又会以何种面貌接纳彼此。——唐映枫


橹声欸乃的童年犹有华首,偷瓜小娃的神仪也俊秀;酒瓶没有爆裂,妆容从未取毁。 美好事物的内核, 总该是充满善意的。池塘,银杏。 蒲扇,竹椅。 如同儿时岁月,亦真亦幻。 亦是成年后的我们,最私密的梦境。 不总被提及, 却总是最柔软的。故乡,儿时,那些永不褪色的故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六岁的故乡,是烟火闲趣的模样。成年的故乡,是十里人情的模样。


怀念的故乡,是无声远去的模样。陌生的故乡,却是谁六岁的模样。


汇湾镇位于鄂西北偏北的山区,隶属十堰市管辖范围。地理老师在课堂上讲到我们县的鸡心岭是中国的地理中心,在那里可以一脚踏三省——湖北、重庆、陕西。


因为处于三省交界的地理位置,反而离陕西省更近,驱车两个小时即可到达陕西省安康市。而到十堰市区需要4个小时左右,在高速公路未通之前甚至需要两倍的时间。





我从小便生活在这里,这是一个即便途径也不会给人留下丝毫印象的地方。汇湾镇名字的由来我猜大概是因为镇上这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一弯接一弯。


谁也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淌,也许在这个小镇尚未出生时它就已经静静等待了数千个日日夜夜。听长辈们说这条河的宿命是一路向东汇入汉江。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条河流只是一条小溪,清澈而逼仄。那时候还没有修建河提,从路上向着河岸小跑几步就能到达溪边。坐在扁平的石板上,脱下衣服裤子就跳进水里,水刚好淹没大腿,令我和小伙伴紧张又兴奋。


我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浇水,一起学着狗刨式游泳,一起在岸边选挑扁平的石块打水漂。夏日的河畔,没有树荫遮蔽之处被烈日晒得滚烫,刺眼的眼光与律动的光影一齐漂浮在空中,从溪里掬起一捧凉水洒在滚烫的石块上很快便会蒸发掉,留下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水渍,温热又发白。



我清楚的记得那时的水里是有鱼仔和螃蟹的,偶尔会有虾苗。水里满是黑灰色的鱼仔,一群又一群,热闹的游离着,当我试图去抓捕它们时,它们敏捷地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四处躲避,俶尔远逝。


随手搬开一块大石头,下面准有一只或一群小螃蟹,熙熙攘攘地往出逃散,当然它们总是很慢,我就捏着它们的外壳,任凭它们八只手上下挥舞着,心里时不时还提防着不被它们夹到。


溪水清澈冰凉,脚底的泥土松软,从上游漂来的片片浮萍在水波里跃动,在阳光下翠绿地透明。


我的家就在这条河边,离镇上的学校仅有2分钟的路程,一条街道上同龄人很多,我们也经常聚集在一起玩。


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张奶奶家的后院、霞姐家的杂物间、虚掩着的门后和屋外的灌木丛,都是绝佳的藏匿地点。


女生喜欢玩跳皮筋,她们总爱拉上我一起,而我总是跳不好,跳着跳着就不知所措了,当时我总是困惑她们为什么能轻松地驾驭这皮筋,来回穿梭游刃有余呢?



学校门口的对面是教师宿舍楼,以宿舍楼为中心两边散开着各式各样的杂货铺,基本上都是卖零食和学习生活用品的店铺。宿舍楼下有一个很长的台阶,用大理石堆砌而成,十分光滑。


我和同龄的小伙伴在这上面玩从干脆面里换来的英雄卡,后来也玩玻璃珠。羡慕年长的大哥哥们总是有着很厚一沓卡片和用铁盒装着满满的玻璃珠。


再长大一些,我们玩的是篮球、是电脑游戏,我们沉迷打游戏,正如我们沉迷打篮球一般,等再懂事点的时候,我们都慢慢远离了游戏,而后对篮球更加的痴迷与狂热。


河边是一条街,长辈们习惯称它为老街,因为学校一直在这条街,所以有些年代了。相对于老街而言是桥对面的新街,近些年经过翻修使它面貌焕然一新。


沿着学校所在的这条小河街一直往南走,十几分钟就会到一片郊野,星星点点地坐落着几户人家。近处是层层小梯田,平原地区坡度很小,勉强叫它小梯田是因为确实它确是梯田的构造。


湖北的夏季多雨,每每到暑假前后,断断续续的降雨会将整片田间蓄满水,盈盈一水间大概就是这种画面了。



这块田野形状不规则但大体都是正方形、长方形和椭圆的模样,一块一块像是被上帝分割好了一样。


大多数是稻田,每每春末夏初,人们买好秧苗一根一根插在田地里,等夏末前后,这些秧苗就长得壮硕且丰满,风吹过,此起彼伏的稻穗像极了流转的绿色海洋。


等到收获的季节,秋风一夜起,稻穗一日黄,人们会请熟人或者雇工去收割饱满的稻穗。一般都会把收割机放在田间,将割好的稻穗用机器分离出稻粒,稻杆则会整齐有序的堆放在田间,或是让它自己腐烂继续成为这块土地的养料,或是集中起来点火焚烧腾出空间来以便他们继续在这块土地上耕耘。


有些细心的人甚至会将这些稻草用来扎稻草人,来恐吓前来偷食、破坏庄稼的鸟雀、野猪等等。具体起没起作用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些稻草人是童年中快乐记忆的一部分。



偶尔会在片片稻田中间看到几片池塘,里面种植着莲藕,春天的时候荷叶片片耸立,春末夏初荷花便一簇一簇开放,等到盛夏,大颗大颗的莲蓬傲然挺立。


记忆的碎片总是拼凑不完整,关于当时的景色与细节也模糊不清。如果静下心来细细回忆,仍可抽丝剥茧出那些珍贵而又美好的故事与瞬间。


小时候课程还不像现在这般繁冗,记忆犹新的是每次星期五的下午,上过一节课便放假了,我和同龄的小伙伴总爱一起结伴出去玩。这块田野自然也就成了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场所。


暮春时分,我们在这里抓蝌蚪,用瓶子装着一只小蝌蚪,然后看它慢慢长成青蛙,再放生。有一次我们玩着玩着忽然下起了大雨,哔哔的雨声让我们恐惧又想家,同行的小伙伴折取了一枝荷叶倒扣在头上遮雨,然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头顶荷叶蹦跳着向家的方向跑去,恐惧与害怕被兴奋和欢趣取代。


当荷花盛开的季节,我们也会偶尔摘取一两朵,没有怜香惜玉,我们仅仅被她的外形与芬芳吸引。也会在夏末的傍晚去偷摘几个莲蓬,像淋浴喷头一般的莲蓬,将莲子一颗一颗地剥出,特有的田间清香与自然口感总是那么诱人。



我已经忘记荷叶的纹理与质地是什么样的,忘记了荷花是怎样的清新与芬芳,也忘记了莲子的口感与味道。我只记得后来我们把荷花一层一层的剥开,而后撕成很小很小的花瓣,它们就那样被遗弃在时空里,散落在儿时的记忆里,残缺而永恒,美丽又虚无。


在秋收的时候,我们喜欢一起去看收获的场面,然后在空旷的只剩稻草的田间嬉戏打闹,玩到尽兴时也会在稻草上翻滚摔跤。黄昏迫近,我们都汗流浃背,衣裤上的谷壳草屑与汗水黏在一起,浑身刺痒难耐。回家冲了凉后躺在床上,刚好赶上少儿频道播放心爱的动画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并没有电视,那时候电话都尚未普及,但是每家都至少会有一部座机,更不需提网络了。


我得感谢这些日子,在现代化潮流尚未吞没这座小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最真的童趣,我用力拥抱着自然,亲吻着真实。那时可供娱乐的选择不多,但乐趣不少。在物质并不充裕的时代,我的精神从未感到落寞与贫瘠。


后来家里买了一台创维电视,尺寸我已忘却,但是记得可以接受三十几个频道。我和姐姐每次因为换台都要打的不可开交,后来我也渐渐喜欢上了她爱看的偶像剧,能记起来的是公主小妹、篮球火等等台湾偶像剧。


那是05年,我6岁,每次会有从外地来的杂技团到对面的街上表演,我会随奶奶一起去看。胸口碎大石、口吞宝剑,诸如此类,当时除了兴奋、惊叹与震撼,偶尔也会有点恐惧。


每当表演完后会有人躺在满是碎玻璃的地上,主持人介绍他多么多么可怜,希望大家捐助。我扯着奶奶的衣角希望能帮助他,奶奶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块零钱,牵着我的手放到他的面前。


那时还没有电影院,但是一个月会有那么几次在露天的广场上播放电影,剧情我早已忘却,只记得模糊的人,模糊的景和大大的投影仪,人群熙攘,屏幕上总是三三两两散落着人影。


看到惊险处人们也会露出吃惊的表情,剧中人物报仇雪恨时他们也会喊出“打的好”这般语言。那时候我觉得这才是心目中电影院该有的样子,后来很多次我也想看一场这样的电影,但是再也没见过那道大门打开过


那时散装的大白兔奶糖已是奢侈品,一毛钱就能买到一个“大刀肉”,偶尔也能吃上一根三五块的雪糕。夏天有时候会有卖水果的流动车辆经过,奶奶会买上一个西瓜,放在水桶里,等傍晚时分拿出来切开,沁凉的感觉从头到脚慢慢溢开,在记忆里凉地有些不真实。


夏日的傍晚,邻居们都会坐在河边乘凉。有的搬出藤椅,有的背着手站着聊天,有的靠坐在树下,奶奶总是喜欢拿着蒲扇。


他们在在虫鸣蛙叫声中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盛夏的傍晚,蝉鸣声很大,入夜之后更甚。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田埂间青蛙聒噪又此起彼伏的叫声,像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夜空中尽是密密麻麻的星辰,没有霓虹的小镇被星宇覆盖着,闪烁又宁静。想起奶奶给我讲的古老传说与神仙鬼怪,总觉后怕。她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恶龙抓走扔进雷电里,尽管害怕但我任然我行我素地顽皮又捣乱。


萤火虫在远处黑暗的草丛根茎间飞舞,时而漂浮在低空,有几次甚至飞到了我的眼前和臂膀边。那时的夏夜,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月光下绿披银的远景轮廓和闪烁迷离的星光。在记忆里美的不真实。


与田野、荷花、萤火虫的消逝一样,故乡与儿时的许多细节都如同一出没头没尾的梦境一般,在生活的某个节点忽然闯进入,似有发生,又渺无踪影。


他们说理想就是离乡,当我再大些,渐渐走出了这座小镇,每年回来的次数一个手指也能数的过来。而后再回来,小溪成了大河,绿的不真实的河水平静的流淌着,再也不会探下身去,原来的河滩早已被水淹没,新修葺的河提足有两米高,彻底阻隔了人与自然的温情。


走在时代前沿的“老板”们纷纷投资,大批的捕捞船运营而生,钢铁机器纷纷进入河里,抽沙船每天乐此不疲得讲泥沙抽个精光,运到岸上的砖厂。堆积成小山的沙子和石块每天被送到流水线上制成一块块砖石,然后再运往各种施工现场。


一栋栋新楼拔地而起,向时代展现出他们的雄姿,平房已经很少再见到。大面积的庄稼地被征用,包括记忆里那片田野牧土,新农村的建设如火如荼,谁也说不清是好是坏。记忆里那些无意放大或修饰过得景物变得粗糙而真实。大人们聊及此事多是翘首以畔,言语神色间满是附和时代趣味的吁嗟。







儿时的玩伴也早已散落四处,有的已经搬出小镇去了更阔远的城市,有的已经外出务工好几年了,有的已经没有联系失去交集了,还有的和我一样仍在上学。


再见时,言行间流露出陌生的圆滑与钝感。成长于他们而言,似是对上一辈的复刻,这种小心翼翼的世故似乎存在每一方相似的土壤。那么,幸会,祝好。


在古代, 青山严格恒古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它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就知道后会有期。


故乡的人和景似是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连同记忆一起。变化在悄无声息的进行,遗失的部分唯有靠嗅觉与感怀去找补。生命中某些事物必然远逝,我们只能把记忆里最美好、最善良、最柔软的片段刻印在心里,期待再次的萌芽与绽放。


唯有四姑奶后院的那棵杏子树,仍然倾斜着生长。只是掉落了满地熟烂了的杏子果无人在意,旁边破旧的杂物房房檐上燕子筑巢的痕迹依稀可见。


如同感怀不可深究一般,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和引起感动的当下,便是记忆补偿给童年的,亲切而又可疑的情愫。


我的故乡不美,要怎样形容她?

我的故乡已死,要怎么埋葬她?


夕阳下的稻花都开了,晚风习习的吹。

风里有人呼唤我,回来了贪玩的孩子


作者:五道春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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