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记

烈日下,有死路一条,干巴巴地卷曲在大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呼哧带喘的老汉是这条死路上唯一的活物,正胁迫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洋车在烈日下呲呲啦啦地前行,融化的五官重组成难以置信的格局,神情诡异,一圈晒死的头发垂败在汗水里,显着中间的秃顶尤为闪亮。秃顶怕也是老汉浑身上下唯一没有认怂的部位,和烈日对峙着,熠熠生辉,远远望去,像一只骑车的手电筒。

如果过你能想象出老汉骑车的艰难姿势,就能理解用这种姿势骑车是很容易产生尾气的。随着一个响屁的屙出,眼看停滞的车子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加速度,可好景不长,一阵热浪流过,臭味和速度一起被稀释在风里,人和车便随之失去了前进的理由,只剩下屁股,车座,鞋底,脚蹬,轮胎,地面等关键部位痛苦地摩擦。一个上坡彻底终结了这波运动,人和车相互憎恶地各瘫一方。显然,杨闷挨上地皮就被燎了一下,像个诈尸似的猛然弹起,很遗憾,这个迫不得已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本想借着这股瘫劲来增强休息的快感,经这一烧,只剩骂街了。

“兔孬孙,腚都磨漏了,就是不走,娘嘞,你骑我吧!”

杨闷一脚踹在后轮上,骂骂咧咧,毫无还手之力的洋车面对主人的不公正待遇无能为力,只得以自残的方式抗争,隐忍而顽强,就这样,链子掉了。

“咦……!操你……”

极度的悲愤,差点把杨闷噎死,他一时找不到满意的调门和脏话来满足自己的口舌,憋在那里,随时都会死掉,猝死之前,他甚至看到了幻象,洋车从地上站了起来,前后轮准确无误地压过自己的同一根脚趾,充满质感,朝着县城扬长而去,奇快无比,更诡异的是,哑了两年的车铃也自鸣得意起来。

这足以表明问题的严重性,自从老二不能充血以后,杨闷就开始贪恋脑袋充血的快感,常用一泻千里的暴怒来冒充高潮的降临,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颗长满炮捻儿的老地雷,搁在了满腔怒火的胸膛上,必然会导致一根根的燃烧,一次次的爆炸。的确,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但脑袋还未因此支离破碎,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步梵高的后尘,别人头上有的部件他都能一样不差地从自己头上找到。杨闷曾像个老中医一样分析过自己之所以还活着的原因,最后,他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脑袋不烂,是因为有洞,有洞就会泄气,怒火得以及时从鼻子哼或嘴巴哈出去。有了这个清晰的结论之后,杨闷甚至有过一个惊艳的想法——哪天对这个乏味的世界彻底烦了,他就要找一处美景,堵住口鼻,琢磨一件令他愤怒的人或事,然后漫山遍野的死去,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绚烂与趣味。这个奇怪的念头让杨闷颇为自傲了一阵子,他认为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死给你看,死给你们看,但这种快感很快就被平淡的生活消解了,就像一个放到风中的屁,再拧鼻子也就那一会儿。惊慌失措的杨闷不停地在头脑中反复玩弄这一伟大的创想,榨干了最后一滴快感后,整个人疲软了下来。对此,他也做了分析,却始终没能得出一个结论,然而,他却因此找到了一个对抗乏味的方法,那就是不断地产生新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就这样,愤怒与幻想让杨闷的脑袋在现实与梦境,乏味与乐趣之间不停的摔打,不堪重负,整个神经系统日益衰败下去。

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感觉要像当初丧失勃起一样丧失愤怒与幻想,这让他感到恐惧,如果这一切发生,他最终丧失的将是活下去的理由。于是,他决定珍惜每一次愤怒与幻想的机会,尽量不轻易浪费掉,他时常悔恨自己的最后几次性交过于草率,这都是因为他没能珍惜有限的勃起次数导致的。

但面对眼下的处境,杨闷认为脑袋一味地充血对自己极为不利,必须换个思路才能扭转局面——他能这么想真是悬崖勒马,这说明,活下去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欲望,在它弥漫时,别的脾气秉性都被笼罩其中,茫茫不见,也就是说,哪怕真的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杨闷也不一定会去死,起初,这种贪生怕死的念头着实让杨闷羞臊了一阵,但不久也被平淡的生活消解了,在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持久地浓烈下去。这个想法显然起了不小的作用,五十三年后,灵机一动的杨闷恢复了五十三年前刚出娘胎时的嘴脸,哇的一声,一个老汉诞生了,同样的哭喊赋予了杨闷两次生命,让他躲过脑袋爆裂的厄运,这说明,很多时候,哭最能解决问题,毕竟,排泄之于人大多是有益并伴以快感的。

在这天火浇灌的野地里,杨闷得以重生,但由于缺少类似接生婆的角色加以辅助,整个过程显得并不顺利,杨闷觉得自己并非生在人间,而是生在炼狱。看来,烈日的幻象仍在作祟,杨闷的健康还是受到了不小的侵害,他至少有一根重要的脑部血管因此而堵塞加重,但不论怎样,本能的呼喊比死神的镰刀早一秒收割,这足足让杨闷多活了一年。

杨闷右手拇指堵住左鼻孔,把一股余怒未消的鼻涕从右鼻孔喷射出来,此举意在表达对洋车的怨恨,但五米外的一根狗尾巴草因此低下了头。

“不中,还得走,半路晒死就屁也不值了。”杨闷歪歪趔趔地一边说,一边接近洋车。



日头真他妈日了天了,不,是上天入地日着全世界,将欲火肆意喷射,经久不衰,把干的搞湿,湿的搞干,不分死活,变态至极。于是,杨闷的脸被蹂躏的汁液横流,波光粼粼,一败涂地。杨闷觉得自己被周遭的空气咕嘟嘟地煮来煮去,汗水时不时流进嘴巴,他仿佛尝到了肉汤的滋味。

“盐放多了。”

杨闷环顾近旁,好像听到谁说了这么一句,但四周的空旷立即让他意识到这个声音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的,没错,这声音并非来自空气震动耳膜这条路,而是经由神经的高速,直抵两耳。杨闷决定在烈日下掐灭这一想法,因为这会使他眼下的遭受得不到应有的认可与尊重,淡化了某种严肃性。但此举实属徒劳,奇形怪状的思绪已在烈日的灼烧下,透过烤热天灵盖从沸腾的脑浆里蒸馏而出,像大骨汤熬出了骨髓油,粘稠而油腻,他感到嘴巴里的味道更浓了,随即,他又想到葱姜蒜和香菜。没错,杨闷的幻觉又出现了。

最早,他只是爱幻想,久而久之上了瘾,觉得越来越不够劲,于是,他又爱上了大剂量的幻觉,并惊人地具备了让自己适时适度地身处可控幻觉之中的能力,可是最近,杨闷突然发现幻觉独立了,并反制了他。对此,杨闷时而忧心忡忡,惊慌失措,像个初次手淫就沦陷其中的少年,还会担心大喜过后的隐患;时而又坦然面对,陶醉其中,像个濒临灭亡的瘾君子,早已过了担忧健康的初级阶段。就这样,他翻滚在禁欲和纵欲的泥潭里,筋疲力竭,面目全非。在某些瞬间,他思路清晰,认识到禁欲只不过是纵欲之后的虚假忏悔,但遗憾的是,这种清晰的认识总是要在欲望不停地冲刷后才会显现出来。

在汗水的引诱下,泪水不知羞耻地夺眶而出,杨闷着实又哭了一会,直到两眼酸痛,幻想暂时中断,他的眼皮以痉挛的速度眨巴了几下后,酸痛得以缓解,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杨闷顺手往脸上一抹,脸上的光就此熄灭,秃顶更亮了。刚刚倒地时摁的两把黄土被均匀地涂了一脸。

“咦……咦……他娘嘞,他娘嘞!”随后,杨闷像忽然撒口的气球,被自己咆哮的嘴巴吹得胡乱窜了几圈,最后萎败在地上。

“这都是些鳖孙啥?可妥了,可妥了,到城里咋见人!”杨闷没有哭,只是低声细语极度认真地自说自话,这种安静的忧伤,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了看双手,像沾了屎一样厌恶,又看了看地面,那里正是肮脏的源泉,取之不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鞋,西裤和白衬衫上,产生了毁灭的冲动。幸好,烈日和时间迫使他回归理性,他放弃了蹂躏自己的念头。

他想到用口水清洗一切,可没费什么劲儿就发现了量不够,何况现实情况是压根一点没有,喉咙眼看就起烟了。他差点因为这个脑瘫的想法自抽三下,幸好,由于智商的迅速归位,他并没有那么做。

他又想到用汗水清洗,但是洗净之前,自己一定会先死在这里,他再次有了自抽的冲动。

这时,尿这种液体合情合理地出现在杨闷的脑子里,经分析,完全可行,虽然酷热之下无猛尿,但只要控制得当,沥沥拉拉洗把脸还是够的。可最后他还是及时发现,夏天里味觉较视觉更为敏锐,所以并没有铸成大错。

最后,百感交集催生了最优的解决方案。

“操!我真牛逼!”

杨闷无意自夸,这是绝处逢生之人必须表达的激情,否则就会再次消沉地死去。

转忧为喜的杨闷一屁股坐在洋车后轮上,这时整个车子完全变成了烧烤架,可以想象,杨闷蹦起来的速度是惊人的,他仿佛又闻到了铁板烧的味道,这次痛苦的体验并没有坏了杨闷的心情,幻觉也未趁机作祟,再次出现,事情好像变得顺利起来,杨闷骑的是链盒丢失多年的破车,链子也干的像根草,很容易就安上了,也未造成新的污染。此时,没有什么比清理掉满脸的泥巴更重要了。杨闷趔趔趄趄地展示着金鸡独立的神功,分别脱掉了自己的两只皮鞋,用脚底板的袜子把手上的泥擦净,然后把袜子套在手上,再用脚面的袜子把脸上的泥擦净,经过左右两只袜子的反复打磨,杨闷逐渐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弄脏的袜子重被穿在了皮鞋里,而漏出鞋外的袜口仍算整洁。虽然味道凶猛,但这已是当下所能达成的最好局面了。

“操!我真牛逼!”

杨闷拉起车子,扶把猫腰,左脚跨蹬,右脚短而急促地向大地踹了几下,既像报复,又像和身后的世界诀别,随着车轮的转动,一条大腿被熟练地抛向空中,在惯性的作用下,杨闷身体的其他部分也被大腿拽上车子。他已无心辨认疼痛来自何方——痔疮?还是车座?总之,汗水拯救了滚烫车座上的两瓣屁股,就这样,杨闷又龇牙咧嘴地上路了。



杨闷恼怒地挥动掌刀,不停地朝自己的两瓣屁股奋力砍去,如果此时恰好有个和杨闷一样想象力泛滥又恰好满腹食欲的人在远处窥视,会认定杨闷在做刀削面,没办法,在绿色植物,黄色土地的映衬下,杨闷的屁股白的过分,活像两滚面团儿,如果这幅画面足够诱惑从而让窥视者驻足更久致使带着真相姗姗来迟的气味顺着鼻孔侵入脑壳驱散想象力占据大脑的话,他就会明白——杨闷做的不是刀削面,讨个趣儿说,是拉面。杨闷洁白的屁股在绿叶的陪衬下义无反顾地怒放了,绿叶,也因此得到滋养。

没错,他屙了!

英勇的蚊子战死在自己营造的山峰和峡谷里,彼此以尸体层层掩埋,此时,杨闷的屁股和杨闷的脸惊人的相似,仿佛反目的孪生兄弟,一片凄惨。幸好,蚊子的密度并不能弥补自身的强度,成群结队、前赴后继地被打碎在杨闷的每一寸屁股上,变成一朵朵黑心小红花,不停地绽放。一波波自杀式袭击搞得杨闷狼狈不堪,也催生出一部分聪明蚊子的心头困惑:我在喝谁的血?杨闷的?战友的?到底还有无可能喝到纯净的杨闷的血?这个复杂的困惑足以瘫痪哪怕最精明的蚊子那简陋的神经系统,于是,攻势渐弱,蚊子和人都从厮杀中慢慢解脱,随着杨闷的提裤,战争彻底结束。除了上帝,谁也无法裁定胜负,天知道杨闷和蚊子谁获得或失去了更多的血液。

经此一役,杨闷的屁股变得火辣而翘拔,总感觉有一股邪火顶着,想一阵阵的往前窜几下。但二哥受到了重点保护,并未因此改变任何尺寸。还有一点必须说明,杨闷的一泡野屎就拉在县城边缘。

他在一脚就要踏进县城的那一刻没能沉住气,拉了稀。怎么说呢,杨闷能在五十三岁以凡胎肉身过了趟火焰山并幸存下来,足以证明老家伙的顽强,但可悲的是,拉稀这种事恰恰跟顽强没一丁点关系,正所谓好汉架不住三泡屎,谁摊上都会像拉出来的东西一样怂,一样软塌塌,稀渣渣。所以,当杨闷的屁股未经批准,草率而野蛮地撅进野地时,人蚊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其实,随着杨闷提上裤子那一刻,盖住的不只是两瓣一嘟噜,还有劲爆的音乐和不时穿插在节奏中吼吼哈哈的风骚女嗓。他为此重新解开腰带,犹豫片刻,再次漏出两瓣一嘟噜,犹豫片刻,冒着再次开战的危险,又蹲了下来,但音乐依然不肯再次响起,他继续回放着拉稀的经过,于是又开始用劲,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众蚊,它们决定不计成本的发动最后的战役,洗刷杨闷带来的耻辱,后者逃跑了。

杨闷动作夸张地把洋车蹬向目的地,屁股还没解痒就到了,卸了妆的舞台像卸了妆的舞女一样只剩下丑陋的骨架,死气沉沉,台下散落着色彩斑斓浓淡各异的黏痰和‘死到临头’毫无剩余价值的烟蒂,像长了一地的皮肤病,这说明刚才聚集于此的人们有着不同的健康和相同的穷酸,而自己则是他们中迟到的一员,眼前的凄凉和屁股的伤痛逐渐汇集在胸口,经过心脏的搅拌,迸发出更多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最终表现在脸上,精彩纷呈,如果不是曲终人散,他准能抢了台上的戏。

杨闷是个孤独,但并不自怜的人。他最初的孤独不是被人抛弃而是抛弃他人获得的,是主动的,他认为自己的生活足够精彩,不需要更多人的介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脑袋价值不菲,不是因为长得圆或是发型好看,而是里面饱含着有趣的思想,他因此看不上别人,并乐于享受这种孤傲,他觉得别人的脑袋都是塑料儿的,产自同一个车间,他们虽然姓着百家姓,但就像是一个爹妈生的,整天想着一样的问题,或压根就没在想问题,在他看来这是不能忍受的,是可耻的。只是事情发展到后来,出乎了杨闷的意料,嫌弃突然变成了相互的,这让他措手不及,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尽情享受以往的那份孤傲了,周遭这群庸人的集体反攻势力不小,再也无法忽视,于是,杨闷的孤傲被越来越多痛苦稀释的不成样子,变得不再纯粹和过瘾,不再取之不竭。

在这种情况下,杨闷不得不新修一门隐忍之功来抵抗他感受到的明枪暗箭,但隐忍的伤害远远大过他所抵抗的。此时,杨闷再次运功疗伤,他斜跨在洋车上,往嘴塞了一根烟猛嘬着,那劲头好像烟管再粗一点,就能一股脑儿把整个世界嘬进嘴里似的,肩膀一落,浓烟从口鼻窜出,把脑袋裹在里面。在烟雾的掩护下,杨闷迅速打亮双眼四下探了一圈,随即,眼神和烟雾一起消散,左手钻进裤兜,钻得很深很深,不停地掏着什么,又迟迟不肯掏出来,突然,幻象再现,穿着暴露的舞女像野草一样从舞台上毫无理由地长了出来,摇摇曳曳,挠心挠肺。随着第二只烟头的落地,杨闷像是突然跟谁恼了似的,脖筋暴起,双眼再次打亮,挺着胸脯做出要打架的姿态,宛如一只气急败坏的斗鸡,洋车险些滑进前方的痰区。随即,他又蔫了下去,像是死在了空气里,又一会儿,等他还了魂儿,杨闷小心翼翼地把左手从裤兜抽离,递到自己眼前,张开的五指在阳光下扯出丝丝晶莹的线,观察之后,杨闷把左手往屁股上抹了抹,像是要毁掉什么秘密。他再次打亮双眼,向四下探了一圈,噗嗖一声,一口老痰扒开杨闷黑紫色的嘴唇,飞溅而出,摔死在众痰之中,好像他不曾来晚过。


杨闷不停地甩脑袋,借此保持着清醒,这成了他贫困体力的又一项巨大开支,车子更慢了,与杨闷若即若离。杨闷意识到自己就要中暑了,在如此紧急的关头,脑子却浑浊而空白,对此,他很不满意。

杨闷一直认为自己是那种平日里庸碌无为,但在万人彷徨的危机关头智勇双全的人,他只是不屑于向别人展示自己的魅力与风采罢了,救世主只会在末世降临。他对自己做过合理的解释—— 一个豪情万丈的英雄扛着枪炮,却总是遭遇些小打小闹,自己只能无视或旁观,一旦出手,只会酿成不合时宜的悲剧,所以,别人肆意发泄,哗众取宠,自己忍辱负重,日益消沉。

生活总以平淡示人,平淡又以无尽示人,耗死一切希望和绝望,欢乐与悲伤,残酷的不露痕迹,而涤荡英雄的激流总是拍打在别处,有限的生命怎能打败无尽的平淡?这是杨闷痛苦的根源。一具腐烂的尸体上黏着一架生锈的钢枪,一只惨白的蛆虫从枪口滚落,这是让他屡次午夜惊醒的噩梦。慢慢地,隐忍触碰了极限,为了安眠,不致精神失常,杨闷本能地产生了强烈的排泄欲望,但这又不像屁股与马桶的关系那么简单直接,一拍即合。他既找不到排泄的出口,也找不到接纳的入口,他就要憋坏了。污物在七情六欲的带领下,肆意浸泡着五脏六腑,在体内冲杀奔突了无数圈后,终于最薄弱的神经爆裂——幻想,一个最善越狱的囚徒,思想死后的复仇者,向杨闷儿展示了一片自由之地,并将他引领至此。在这片大地上,他扛了半辈子的枪炮肆意扫射起来,生活被撕出个口子,杨闷经常从中探头探脑,窥视另一个世界,他时常幻想着火灾洪水的不断发生,自己是人群中逆向奔跑的英雄,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抗回来几个妇女或孩子,弄得人群惊呆、欢呼、痛哭、膜拜,没错,为了成为救世主,他祈祷着末日的来临。清醒时,他又觉得老把别人置于凶险的境地有违自己的本意,由此塑造出来的英雄也多少有点来路不正,不但不够高大,还有点滑稽和猥琐,自己也不大满意,但总的来说,杨闷清醒居少,幻想居多,所以他并没有过分的自责,反而十分享受现在的状态,他抛弃了裹挟大多数人的生活,像死了一样活着,死,也是无尽的,杨闷终于拥有了对抗平淡的力量。

换句话说,他精神失常了,像大多数人们一直认为或希望的那样。这样以来,便显得过于悲惨了,但事实一向如此,大多数人都是平淡生活的顺民嘛,杨闷自然是败了。

好在他并不这么认为,他有更为透彻的分析,只是不足与外人道罢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就像一瓶包装完好但过了期的罐头,迟迟没被打开,价值永远留在了过去。现在虽然坏了,却到了必须开口的时刻,即便臭名,也要远扬。

越来越相信自己能解救苍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杨闷,在他自己中暑的一刹那,脑子里却没有跳出令自己满意的解决方案,这让他难以接受,然而,他又不想承担被越来越强烈的自我质疑打回现实的痛苦,就以最快的速度胡乱拿出一个自己假装满意却又清楚无比的低劣方案以示自己机智——找一块阴凉松软的土地,然后一头栽下去,听天由命,彻底解脱,他对这个念头很满意,并感到安慰。

杨闷并未找到理想的着陆地,况且也不需要了,一个转弯后,杨闷的暑热症就被治好了。

怪人的出现粗暴地撕开了他那缠绵悱恻的眼皮,当着烈日的面把杨闷惊出一身冷汗,他的身体若非极度干旱,裤裆一定会因此湿掉。眼前的怪人是一根干草,被太阳残酷地虐杀在地面,只差一阵风,便可灰飞烟灭,化为乌有;又像一具扎了裹尸布的干尸,暴露在外的皮肤并不比裹尸布更显生机,在那个普遍愚迷的时代,农村老汉门个个坚信中午最易见鬼。更近了,杨闷再次面临选择——要么被吓死,要么吓死之前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很明显,由于杨闷还要在县城的边缘拉上一泡野屎,决定了他这次又做出了正确选择。

“影子!天爷啊!有影子!”杨闷亢奋地疯嚎着。

“两块。”老太的嗓门像打印机滋滋吐出的纸一样扁平,纸上印着她所说的话。

“啥?”

“一个眼儿两块。”

“啥眼儿?”

“我要给你补胎。”

“我不补。”

“你瘪了。”

一次低头之后,他抬起了头,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一个事实,前轮已经和眼前的老太一样,干瘪在那里,让杨闷难堪。五十三岁的杨闷阅历不浅,着实遭遇过好几次瘪胎的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场阴谋之中,路虽在脚下,但他已无路可走,因为这种把戏往往都在没有观众的绝地上演,并且无论你演技如何,都会是独一无二的主角儿。杨闷历史中的瘪胎处,无一例外都毗邻着救危济难的补胎处,对此,杨闷的心路历程显得曲折而复杂——庆幸过,诡异过,咒骂过,无语过,但今天碰到出门迎客的还属头一回,实在有些过分。老太弄瘪了杨闷的车,也弄瘪了杨闷的人,杨闷认为,她如果执意假装不知道瘪胎的真相,自己对她的恨或许会浅一些,而眼前的老太却如此的明目张胆,拦路抢劫。屈辱与悲愤交加的老杨狠狠地用眼睛骂了老太一脸:你说瘪就瘪,老子就是不瘪,老子就是不补。可转念一想,自己如果一直这么任性下去,更大的损失便会接踵而至,更重要的是,杨闷此刻又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当他再次低头时,清晰地看到老太均匀地缠绕在车子的前轮上,严丝合缝,像一条纵横的蛇皮。他猛甩脑袋,幻觉消失,老太瘪在前面,轮胎瘪在下面,清清楚楚,互不相干。杨闷当机立断,同意补胎,否则他怕再次看到自己碾压着老太的皮囊,一圈又一圈,这让他感到恶心。

“行,我补,走吧。”

“两块。”

“咦,明白了,走!”

“两块。”

“你聋啊?”

“先给钱。”

老太把本应打进瘪胎的气一股脑打进杨闷的内脏,他又决定不补了,可是,老太果然再一次缠绕在前轮上,杨闷甩着脑袋叫唤了几声,稳住了自己,从兜里摸出两块钱递给老太。

“坡那边就是,走吧。”

杨闷一言不发,他觉得自己的隐忍救了老太一命,也救了自己一命,他对自己的宽容很满意,因为他刚才险些掐死老太,此时的杨闷,心头不想再起一丝波澜,顺从地跟在老太身后。上坡时,杨闷像老太牵着的牛,下坡时,老太像杨闷甩飞的鞋。



修理铺是一间窝棚,勾肩搭背地挤在几棵杨、柳之间,关系密切,前面散落了一地的胎皮,修理工具和一个破脸盆,除此之外,杨闷还看到了两只知了,一只落在三条腿的马扎上,生死未卜,一只泡在边缘溃烂的脸盆里,必死无疑,身边漂着几只陪葬的苍蝇和蚂蚁,盆里用来检查烂胎位置的水已经成了泥糊涂。

“喝水。”老太滋滋的嗓门打印出要说的话,顺着老太指的方向,杨闷又发现了一口水缸。

老太此举让杨闷瞬间产生了与她和解的念头,他认为眼前的这缸水足够洗掉一路上所有的泥土和晦气,也足够洗掉他对老太的仇恨,冤家宜解不宜结。杨闷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瓢水,吞了下去,他清晰地感到这瓢水并没有咽到胃里,而是直接咽到了血管里,沸腾的血液顿时风平浪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赦免在火刑柱上的死囚,能最细腻地感知和享用各种幸福,他又舀了两瓢水洗了所有能洗的地方,十分满足,遗憾的是,他并未获得充分的时间来延展这份快意,三瓢水的冲刷之后,对老太的仇恨不但没能消解,反而越发清晰起来,他再次认定不该便宜了老太,于是又舀了一瓢水往嘴里倒,这时,他才觉得瓢实在太大了,怎么也喝不完,就把瓢内剩余的水像卖油翁一样扯成一列白线,好让这些珍贵的液体尽情地葬身泥土,以最细小的流量换取最长久的报复,直到他觉得老太也遭受了一定的损失,才快慰而止,此时杨闷眼明心亮,接下来,他顺理成章地看见了生活中更细微的麻烦,一条跟头虫在缸里快活而肆意地曲卷着的身体,恨不得把自己系上,杨闷的大脑鬼使神差地发出一条指令,眼睛的焦距得以迅速调整,继而,他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大到它们并不因失去了四瓢的同类而哀伤,他们依然在快活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每一条都是如此,圈复一圈,乐此不疲。忽然,一围波纹从水缸的边缘晕开,模糊了跟头虫的舞姿,一条红肉吊进水缸,肉的后面牵着一头大黑狗,杨闷拧着脖颈探看了四周,搞清了一个事实——缸,只有一口,就是说,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舀水的缸里,没错,同一口缸,唯一的缸,的确如此。

杨闷惊异于自己在如此处境中还有这般细致的观察与冷静的思考,但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崩溃了,狠狠地把刚刚还爱不释手的瓢摔进水缸里,这只被刀劈死的葫芦变成的瓢,带着杨闷浓烈而复杂的情感在缸里晕头转向地飘摇,像一具死不瞑目的溺尸。缸里的水又因此损失了一部分,大黑狗也被杨闷的怒气暂时压制在一棵树的后头。

“老逼,操你妈!”

杨闷指望着一句话就把老太气死,破口大骂后,静待老太的反应,像一个刚朝敌人阵地打了一炮的兵,满怀期待。

“我今年七十五,有你之前我娘就没了,但我的儿子都在。”

老太安然无恙,杨树和柳树下的窝棚却炸了锅,很明显,杨闷的炮弹打偏了。此刻,他想起了日记里的一个梦境: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是一个痛快淋漓的炮兵,把一枚枚炮弹填进炮膛,不知疲倦地打向敌人,在我想炸响的每一寸土地上炸响。后来,在一次战役中,炮弹们突然哗变,撅折了我的胳膊腿,把剩余的躯干塞进炮筒,打到梦境之外。

四个与杨闷年龄相仿的男人乍着膀子轰隆隆地从窝棚里翻滚而出,差点把窝棚拱塌,也差点把杨闷吓死。

“你妈让我喝臭水。”这句话不再是炮弹,是一面盾牌,圆润了好多。

“你妈!”炮弹却从对面打来。

“哼…哼…唧…唧。”

“你妈!”

“汪……!”

杨闷的声线瞬间变得曲折婉转,羞涩而躲闪,和四男一狗的声线在空中相遇,并未交织的难解难分,而是像一根头发落在了烙铁上,瞬间化为乌有。杨闷觉得很不舒服,小腹发酸,睾丸一麻,浑身泄了劲,像突生恶疾一样虚弱。他感觉自己被四只飞舞的铁锤包围了,自己像一根栓狗的木橛子,之所以被一寸寸地砸入大地,就是因为木橛子在铁锤面前捍卫了一份可笑的坚硬,铁锤在麻绳面前是无计可施的,为了不致灭顶之灾,他决定软下去,试图以柔克刚。

事实上,从旁观者清的角度来看,杨闷就是怂了,怂了一地,像他拉在县城边缘的那泡屎一样彻底。但他不愿这么理解,及时用理智的外衣遮掩了真实的恐惧,保全了虚假的体面,这尤为重要,否则,他将在风平浪静时无法自处。事后,他还反复暗示自己,这件理智的外衣不但要穿,还要穿的心安理得,舒舒服服,因为他并非恶人,不必承担无端的恐惧与羞辱。

“大大娘,我正要去趟县城,有啥需要捎带的尽管说,我替您老跑一趟。”

老太的嗓子又滋滋地响了起来,四条壮汉沉思了一会,像是把老太的话读了一遍才明白似的,随后,三条钻回窝棚,一条向杨闷的自行车走去,从扒胎的手法上看,杨闷软下去的决定是英明的,但此时此地的他,依然坐立不安,眼前的人和狗都没栓,他仍身处险境,他甚至担心泡在破脸盆的知了突然一跃而起,黏在自己的脸上咬个不停。这里太危险了,但又必须暂留,挣扎后,杨闷转到了一扇崖石后头安定了下来。

“四块。”

“大娘,您老贵人多忘事,路上我已经付过钱了,敢问这四块该是哪里欠下的呀?”杨闷委屈到马上就能哭的程度。

“四瓢水,一瓢五毛,你弄撒的就当我赔了。”

“还欠两块呢?”杨闷像个小男孩似的,竟问的那么认真。

“你的胎早晚还会瘪,我就提前多补了一个,省了你以后的麻烦。”老太像个小女孩似得,回答的更认真。

面对天上的烈日,痛苦来自外部,面对地上的老太,痛苦源自内心,杨闷的眼皮彻底丧失了抵御泪水的力量,这次,他哭得很纯粹。



县城回来后,杨闷的身体一日日地萎败下去,自此,我常常去看他,这在之前是绝不会发生的,或许气场的收殓会不自觉地拉近人们的距离吧。我未经杨闷的同意,擅自把他奉为我的人生导师,不知道这是否影响了他的寿命,可我总觉得这对杨闷来说有点不吉利,一直心存愧疚,好在他对此一无所知,我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师承关系。

我俩是十里八村挂了号的闲汉,臭名昭著。仿照艺术圈的说法,我应排在青年闲汉之列,而杨闷,足足够得上老艺术家,他是闲汉圈少有能立言的人,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要像猪一样光明正大地一动不动,两耳紧遮。闲汉——这是我所知晓并被村民广泛接受的描述我身份的一个称呼,至于是否贴切,管他呢!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总有一些美丽的地方,生活着像杨闷和我一样的人,他们都有美丽的名字。

“兔崽子,怼我。”

“老家伙,别想讹我。”

“大侄子,叔求你了,让我痛快一会。”

我一拳打落了他肩头的布衫,肚子也挨了他一脚。

“老不死的,你咋还手?”

“挨打有啥意思?”

“贱逼,我掐死你。”

经过一番搏斗,我仗着一身蛮力与莫名的恼怒,把半死的杨闷掐翻在桌子底下翻白眼。

“兔崽子,你想偿命啊?”

我若不放手,这必将成为他的临终遗言,那我岂不亏大了。我松了手,坐在一条烂板凳上喘气,把桌底的空气都给他。

“老杨头,你就是不作死也活不长了,还折腾个鸡巴?图啥?”

杨闷一脑袋顶翻桌子,坐在地上怪笑起来,坎坷的脸皮让半路的泪水上下为难。

“大侄子,叔不中了,死之前就想无缘无故地干一架,得劲啊!”

“狗日的,浪逼。”

“亲侄儿,叔请你喝酒。”

我俩舔盘唆手地干掉了一桌的酒肉,并无推杯换盏,互诉衷肠的过程,我俩都明白,谁也没空搭理谁。最后实在太撑了,但又都不愿把酒肉吐出来,只得吐些心里话让自己舒服一点。

“县里这么远,你骑车还净绕小路,又远出一半,你头让猪拱了?”

“我是怕被搭车的熟人瞅见。”

“那你为啥不搭车?”

“你搭过车么?”

“搭过。”

“得劲不?”

“起码不累啊?”

“得劲不?”

“不得劲。”

“晕车?”

“不是。”

“那为啥?”

“不知道。”我不知怎么应答,回想一下,每次搭车,钻进车厢的一瞬间都是焦灼不已的。

“很简单,我不搭车,是因为看到讨厌的人,听到扯淡的话,不能跑开,只能忍受,就像面对一泡屎,还要假装不臭。那些摇头晃屁股的货总满嘴呲粪,还互不相让地对呲,攀比着谁呲的更臭,呲的更匀,直到一方被熏的蔫头耷脑,败下阵来。大侄儿,你说,这车咋坐?”

“恩。”我使劲看着老杨,他清晰地雕刻出了我内心的感觉,说出了也许我很久以后才会说出的话,所以,我无话可说,只是点头。杨闷是个聪明人,他从不跟别人解释,只跟自己解释,今天,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解释,但他依然聪明,他知道我听得懂。

“那你整天老往车站溜达啥?”我打了个饱嗝,产生了新的问题。

“去打听事儿。”杨闷闪现出猥琐的笑容,让我极其反胃,我追问什么事儿,好让他赶快换个表情,没想到他变得更猥琐了,甚至略带淫荡。

“看你那屌脸儿,吃屁了?到底啥事?”我朝他凳子上踹了一脚,震动让他恢复了正常。

“凡是打城里来的人,都恨不得把见到的事用村长家的喇叭广播一百遍,我也不问,只捡有用的听,他们最乐意说的就是啥时候有露大腿的娘们来县城跳舞,我就听这个,但不是每次都能听到,可不得天天去探探。”

于是,杨闷的笑容成功地染到了我脸上,我俩就这么笑来笑去笑了好一会儿,然而,痛快有时是笼罩山峦的一阵烟,早晚都会消散,痛快的之后总会露出新的不快。

“叔,为啥还要救?”

“说不好。”

“这事儿为啥老让你摊上?”

“说不好。”

杨闷不再解释,从桌上捡起一根光滑的骨头放到嘴里重新品咂一番,重新吐了出来,骨头变得更光滑了,在桌子上滚了两圈后安静下来,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杨闷的眼神了,这一桌的饭菜提供的能量好像被饭后简短的闲谈耗尽了,他又虚弱了下来,谈话就此终结。对,谈话是从眼神开始的,在彼此的注视下,嘴里说的东西并不重要。这次交流,使杨闷的谈话水平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绝唱,也从理论和实践上分别解决了困扰我的两大痛苦:心理上坚定了我特立独行的人生观,生理上提供了饱暖思淫欲的渠道。

杨闷几年前救过一个落水的妇女,人工呼吸时被当成流氓打了一顿,还被政府改造了几天。他曾在日记里起誓:让妇女重新落水或将其强奸,无论如何,让事实发生,误会消除。后来,他意识到误会也是事实,所以后来什么也没发生,直到这次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又救起一个落水的男童。事后还被政府发了奖金和奖状,但就健康而言,暑症未消又突然下水的人付出了巨大代价。关于奖金的问题,已经被饭菜解决,而关于奖状的问题,一直让老杨糟心。



几天后,杨闷在生活中死掉了,就像个屁在空气中死掉了一样,没臭多大会儿就消散了,空气并不因此污染丝毫,依然平平淡淡。但对于我来说,他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死了,日记留给了我。

说实话,我是既尊重又嫌弃杨闷的。他让我明白,我俩是一路人,及时避免了我无路可走的痛苦,我因此通体顺畅。与此同时,我又认为在这条路上,我的步伐将更为坚定有力,他对此深表同意,这直接导致了我对他的绝对尊重。

有了杨闷的前车之鉴,我常趁头发多的春天,骑洋车,进城去。为了不重蹈杨闷的覆辙,我借钱买了辆新车,避开沟坎,尽走坦途,一阵野风吹来,我散发出浓烈的使命感。

有一天,我在同样的旅途中被县城和村里的公安合伙拿下了,他们的到来给这条路增添了空前的繁华,警察们和村长热情而严肃地讨论着我到底该关进县公安局还是村派出所的重大问题,激动的很正经,好像制服了某个著名的恐怖分子。我对此毫不介意,反正我已经成功地把杨闷那两张擦过屁股的奖状居中贴在了县政府和村委会的大门上。

杨闷死了,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做点大事了吧——我做了,就算他做了。或许哪天我也能得着奖状,谁知道呢?总会有处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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