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说到文艺复兴，就会想到14世纪兴起于意大利特别是佛罗伦萨的一场文化运动，会想到人文主义，想到各种美轮美奂的艺术作品，想到文艺复兴前期的文坛三杰：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还想到后期的美术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
《辞海》里是这样解释文艺复兴的：“文艺在希腊罗马古典时代曾高度繁荣，但在中世纪黑暗时代却衰败湮没，直到14世纪以后才获得再生与复兴。因此，文艺复兴宣扬个性解放、尊重人、爱人等人文主义思想，用资产阶级的‘人道’反对封建阶级的‘神道’，用资产阶级的纵欲主义反对封建阶级的禁欲主义。文艺复兴主要表现在科学、文学和艺术的普遍高涨。”
事实上，早在19世纪，欧洲史学家就提出了更广泛的观念。法国史学家让-雅克·安培首先提出了“卡洛林文艺复兴”的概念。20世纪的查理·荷马·哈斯金更是详细论述了“12世纪的文艺复兴”。中世纪所具有的普遍负面形象在20世纪后被大大扭转了。
Renaissance其实本质上是文化复兴和再生，而非仅仅限制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 。不过鉴于中文翻译的习惯，我在此继续使用文艺复兴这个词。
卡洛林文艺复兴主要是指公元8世纪末和9世纪查理曼和他的后继者开展的法兰克卡洛林宫廷和修道院内的拉丁文化运动。这场复兴运动的最初动因是查理曼想让王室和教士受到高级的教育。当时的法兰克人征战功夫了得，但是文盲率却非常高，查理曼本人也极有可能是个文盲。而且查理曼帝国幅员辽阔，各种方言复杂，在文化上必须采取一种统一的语言，拉丁文当然成为那个年代的不二人选。
以拉丁文为载体的教育体系被称为“七艺”，其中初级的是（拉丁）文法、修辞和逻辑，被称为文科“三艺”（Trivium）。在学习了文科的基础上，学生可以进一步学习偏数理科的“四艺”（Quadrivium），也就是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西方“七艺”思想最早来自于古希腊的哲学家，后来被罗马继承发展。卡洛林王朝的文艺复兴，让欧洲大陆重新展开了拉丁语的“七艺”学习。
卡洛林王朝广纳四方人才来到帝国。招纳的人才里，前期代表人物是来自英格兰的阿尔琴，后期代表人物是来自爱尔兰的约翰内斯·司各特·爱留根纳。
西罗马帝国末期蛮族入侵，很多罗马学者为了保命，越洋过海逃到了英格兰。后来盎格鲁、萨克逊等蛮族入侵英格兰，好些学者为了继续保命又逃到了爱尔兰。爱尔兰当时几乎是世界的尽头，却因为圣帕特里克等人（参见第五节）的努力不断基督教化，倒是成为了一个黑暗时代的世外桃源。这有点像中国西晋末年少数民族入侵中国，中原地区混乱不堪，但是遥远的凉州却成为了中原人的一个避难之地，爱尔兰就是西方的凉州。毫不起眼的爱尔兰蔚然成为一个文化昌隆的独立世界，并在欧洲普遍陷入黑暗和生灵涂炭的中世纪早期成为世外桃源，基督教、拉丁文和和希腊文化在爱尔兰得到了一枝独秀般的发展，至今让人钦佩。而罗马却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地走向野蛮了。
盘踞在英格兰的蛮族通过“格里高利传教”而“从良”，也开始基督教化了。爱尔兰保留的希腊罗马文明又开始影响英格兰。除了向日耳曼传教的英格兰人圣波尼法爵外（675-754），另外一个值得一提的英格兰人是略晚于波尼法爵的阿尔琴。阿尔琴735年出生于英格兰的约克城，在781年成为英格兰的“北地王”派遣到罗马的使者。在从罗马返回英格兰的途中，阿尔琴和查理曼相遇。查理曼见阿尔琴一表人才，和自己手下的文盲老大粗们形成鲜明对比，于是邀请阿尔琴来到法兰克的宫廷学校成为宫廷教师。阿尔琴在法兰克的宫廷里正式提出“七艺”，开始教授各种文化知识，就连查理曼本人也成为他的学生，阿尔琴也成为了卡洛林文艺复兴早期的灵魂人物。796年，超过六旬的阿尔琴离开宫廷成为图尔修道院的院长，几年后在任上去世。
约翰内斯·司各特·爱留根纳在查理曼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的公元800年出生于爱尔兰。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专门为他列了一个章节。爱留根纳在公元845年接受查理曼的孙子“秃头”查理的邀请进入王宫，成为宫廷教师的总负责。除了教课以外，爱留根纳还写了很多哲学文章，不少作品流传至今。从哲学分类上来说，爱留根纳属于新柏拉图主义者（有机会我们可以聊聊什么叫做新柏拉图主义），他喜欢用柏拉图哲学来思考神学问题，开了经院哲学的先河。爱留根纳的著作曾经在中世纪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又被天主教会定义为异端作品，13世纪的时候罗马教宗一度下令烧掉爱留根纳的著作。
阿尔琴和爱留根纳代表着基督教文化从英伦和爱尔兰输出。然而，自从七世纪末开始，爱尔兰也没有躲过蛮族入侵，沿岸普遍遭受到野蛮的维京海盗袭击，修道院遭到洗劫，人们遭受屠杀，爱尔兰文明逐渐衰落。与此同时，英格兰也饱受维京入侵之苦。爱留根纳正处在那个时代，他是欧洲文明从爱尔兰文明转移到欧洲大陆的一个标志。
卡洛林文艺复兴伴随着卡洛林王朝的衰败而成为了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回忆，以修道院为载体的文明遭到了新一轮的蛮族攻击，欧洲重入混乱时代。然而光明的种子从黑暗中萌发出来，欧洲终究还是迎来了新一轮的文化复兴和创造。德国历史学家提到公元九世纪由神圣罗马皇帝奥托一世和他的子孙在宫廷所开辟的所谓“奥托文艺复兴”，可惜那次所谓的复兴内容相当局限，而当时的欧洲大部分地区依旧处在黑暗中，那个时代被称为“黑暗时代”。
新的一轮文艺复要等到11世纪末和12世纪，也就是十字军东征如火如荼然展开的那个时代。说到这次文艺复兴，我们不得不再一次提到阿拉伯人和伊斯兰世界了。我们知道西方世界的十字军东征最终失败了，然而，欧洲本土的收复失地运动却取得了胜利。
西方天主教世界收复的失地是被穆斯林占据的 “两西”，即西班牙和西西里。天主教徒和穆斯林在中东和埃及进行着刀剑和鲜血的惨烈交锋。在西班牙和西西里，穆斯林和天主教世界在刀剑之外也进行着重要的文化交流。
西班牙早在公元八世纪初期被渡过直布罗陀海峡的北非穆斯林占领，西哥特王国灭亡，西班牙纳入了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的版图。后来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灭亡，阿拔斯王朝取而代之，倭马亚家族成员几乎被屠戮殆尽，有一个幸存者逃到了伊斯兰世界最西端的西班牙，建立起西班牙的后倭马亚王朝。基督教的势力被压在西班牙北部山区如同游击队员，从此西班牙成为穆斯林和基督教拉锯的战场，这场拉锯战从法兰克人的图尔战役开始，到15世纪末结束，持续了七个多世纪，最终天主教势力占领了整个西班牙，这就是西班牙的“收复失地运动”。虽然穆斯林势力完全被驱逐出西班牙要等到1492年格林纳达陷落，但是西班牙最重要的地区差不多在12世纪之前就落入天主教徒的手中，伊斯兰文明的大量书籍被天主教徒得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译运动”就此展开。伊斯兰重镇托莱多于1085年易手，从此托莱多成为了西班牙的文化重镇，随后成为了12世纪大翻译运动最重要的翻译地点。
托莱多的翻译家们从阿拉伯语的版本先后翻译了希腊哲学家、数学家和医生的一系列作品，比如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后分析篇》、《物理学》、《天象论》、《动物志》、《伦理学》等，数学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数学家阿基米德的《圆的测量》，数学家阿波罗尼斯的《圆锥曲线》，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还有医生希波克拉底和海伦的著作。另外阿拉伯学者的著作比如阿维森纳的《医典》也被翻译成拉丁文。几乎同时代的西班牙穆斯林学者阿威罗伊对亚里斯多德的注解和诠释深远地影响了天主教世界。
除了托莱多，另一个翻译地点是西西里。这个曾经被穆斯林（撒拉逊人）占据的岛屿，最终在1091年被诺曼人收复。诺曼人在不久前还是如同维京人一样的蛮族，然而现在却变得越来越文明了，对文化的复兴传播注入了极大的热诚。鉴于西西里的特殊位置，一种混合的文化，即诺曼—阿拉伯—东罗马文化诞生了。大量的来源于东罗马帝国的希腊古典文献在西西里被直接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并传播到西欧腹地。
希腊文化被重新引入西方世界，新的思想和新的文化也随之诞生。穆斯林所重视的亚里斯多德哲学（主要是西班牙的摩尔人）也取代之前天主教世界的柏拉图哲学（主要是古罗马和中世纪新柏拉图主义者对柏拉图的重新诠释），成为了欧洲学界流行的思想潮流。而这时候欧洲学术的中心也从当年孤岛一般幽静的修道院转移到了中世纪的大学里。
从11世纪开始，随着欧洲经济发展和城镇兴起，欧洲兴起了一批中世纪大学。最早的大学是从修道院及其附属学校演化而来的，也有从行会发展而来的，大学显然比修道院更世俗，也具有充分的自治权。其中比较著名的大学有博洛尼亚大学（意大利，1088年，公认最早的西方大学），牛津大学（英格兰，1096年），巴黎大学（法国，大约1150年开始发展），剑桥大学（英格兰，1209年），帕多瓦大学（意大利，1222年），罗马大学（教宗国，1303年），佛罗伦萨大学（意大利，1321年），比萨大学（意大利，1343年），布拉格大学（波西米亚/捷克，1348年），维也纳大学（神圣罗马，1365年）等等。
经院哲学，一种用思辨的哲学方法来诠释基督教的学问，早在卡洛林文艺复兴的爱留根纳就掀起滥觞，13世纪当大翻译运动进入尾声时，当时存留下来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古希腊典籍都已经引入天主教世界，经院哲学在中世纪大学里迅速兴盛起来。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体系在知识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欢迎，然而在天主教内却受到了很大的阻碍。天主教会官方害怕新的哲学思想会导致异端，一度禁止亚里斯多德的学说。巴黎大学的学者大阿伯拉尔据说是中世纪以来第一个精通亚里斯多德哲学的欧洲人，他和他的弟子托马斯阿奎那首次把亚里斯多德哲学和基督教的教义结合了起来，宣称理性（哲学）和信仰（宗教）可以完美结合，哲学用来解释神学。阿奎那集大成的神学著作《神学大全》成为了了经院哲学的一个巅峰，阿奎那被封为“教会圣师”，而《神学大全》至今依旧是天主教的官方神学。
当阿奎那依旧在撰写他的《神学大全》的时候，一个婴儿远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呱呱落地了。这个婴儿几十年后写就的划时代的《神曲》唱出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先声。没错，这就是意大利诗人但丁。然而，欧洲长达几个世纪的文化繁荣发展，到了但丁这个时代却被无情打断了。一连串的大饥荒和大瘟疫席卷了欧洲，尤其是1346年到1353年的黑死病大流行，让欧洲成为了人间地狱。法国和罗马同时存在两个教宗的天主教大分裂和爆发于同时代的英法百年战争更是加剧了14世纪的混乱。当1414年天主教结束分裂，罗马教宗重新获得天主教的最高权力的时候，文艺复兴已经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盎然兴起了。
15世纪是一个重要的世纪，这个世纪的意大利群星璀璨，造就了西方文化史上一个经典时代。这个世纪里东罗马帝国正式灭亡，也被人看做中世纪的正式结束。这个世纪的最后几年，哥伦布和达伽马扬帆出海，开启了激动人心的大航海时代。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欧洲人的足迹遍布了全球。
不过在讲述大航海时代之前，我们还是来翻开欧洲近代史上重要的一页，来看看宗教改革运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