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诏安县南诏镇五一村南雅园度过的。这句话大体说明了我童年的广度与厚度。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常想起我这贫瘠的家乡。如今我却常常感慨,不是它太肤浅,而是我当时并未明了它的丰腴。
我们村在诏安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中山西路的南侧。这条中山路穿城而过,东西相通,宽不过两车道,但在诏安本地人看来它是名符其实的“大街”。它的东端直抵流入大海的东溪,溪上架有一座石桥。近西桥头处的一段大街,两侧有绵延成片的具有南洋风情的民国骑楼,商住两用,古朴雅致。除了这些骑楼,大街上还有过一些黑瓦灰墙石槛每天关门时要上门板的店铺。大街的北侧有一座每年都举办元霄灯谜会的公园、一座人民电影院,以及曾经的县府众多机关的办公楼,现在遗留的一部分办公楼成了县图书馆。据说这一片地方,曾有座孔庙。孔庙附近还有更古旧的县前街,街口处幸存着明代的父子进士牌坊。街的中段有一座规模宏大的祠堂,曾是我们的临时初中,如今已毁灭。当我们每天在这条勉强开进去一辆拖拉机的街上进出时,这个县的传统与民俗仍然生气勃勃。
县上的明宪小学藏于我们村的深处,它的四周大多是农民一两层高的自建房。学校北面的围墙外是一个叫“花姑墓”的土丘,土丘上有几户人家,有几块窄小不规则的旱地。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校园内南面的空地盖起一幢坐南朝北的三层新楼。盖楼时,掘了几个坟,挖开了几口棺材。有胆大的同学们偷偷去看,他们回来传播的新闻,让我懔然了很久。
学校的男厕在新教学楼后面,学校西南角的围墙下,去上厕所时,我们通常都是结伴而行。有一回有同学说在厕所的茅坑里看到了骷髅头,于是一波波的孩子组团进去探秘,但还未走到茅坑前就一哄而散地往回跑。最后,有一位落在后面的同学告诉我们,其实粪水上面只是一张皱掉了的白纸。我们听信了他的说法,却尽可能避免在茅坑里停留。那时学校的附近除了民房、水塘、水田,还有各种露天的茅坑。上学路上,我们在这些农民用来沤肥的茅坑里排泄,脚踩着的不是棺材板,就是墓碑,屁股下方是粪蛆与金头苍蝇的食堂,它们与臭气一样,弥漫在我们的周围。
那时大多数的村里人都在自家屋外的茅坑里上厕所,因而,去“放屎”成了我与邻居们的小伙伴们出门玩耍的正当理由。我常与他们相邀上茅坑,其实大多数时候是跟他们到田野里瞎逛。田里有金龟子、屎克郎、蛐蛐、蜻蜓、麻雀、翠鸟、燕子,池塘里有鱼有虾有蝌蚪有水黾。有些日子,我和小伙伴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在臭水沟边挖出整把的蚯蚓,三两条绑成一团,挂在竹竿上,到杂草丛生的田梗、荒地、池边,钓田鸡,偶尔也会有几只癞蛤蟆、田鼠和蛇咬铒拖拽;周末,我们也常用竹竿、钓线、鱼钩、一小段扫帚取下来的秸秆,做成一把钓竿,到学校附近无人看管的公共池塘里钓鱼。
除了记得把屎尿拉在裤子里,我的小学一年级的记忆里,还有一堆黑白的剪纸。有一阵子,我们把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制作剪纸。先从别人那儿借来个剪纸,在它上面蒙上一张白纸,用铅笔去涂抹,就复制了一张,然后再用小刀去划刻需要镂空的部分。我们把剪纸夹在自己的课本里,或许个个都无心听课了吧,有一天我们的老师们发起了一次全校行动,把所有人的书包和课本都翻了一遍,找出来的剪纸堆在讲台的水泥台子上,厚厚的一小堆,一把火在我们面前烧尽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在明宪小学里看到有谁剪了一只手臂那么长的龙。
剪纸没了,我们还有弹玻璃珠、拍纸片、打牌、折纸、玩弹弓、制火药枪、打陀螺、滚铁环、放风筝、跳绳、扔沙包、过家家、捉迷藏、踢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骑自行车、挖沙抗,还有爬树、荡秋千、摸鱼、插秧、割稻、游泳、野地里挖坑垒土烤番薯,此外,我们还有丢柿子籽、打“竹铳”、“镖猪肝”。
我们在房前屋后路边的地上挖个小坑,小坑前划条线,不远处再估摸着画条线,站在线外,轮流往坑里丢柿子籽……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游戏规则,只记得那时每个人口袋里装着一把柿子籽,跪趴在地上都不嫌脏。我也不记得“镖猪肝”是不是有游戏筹码,印象中是我们在地上画个小三角,然后从手里往地上扔出磨尖了的小铁棍……这个游戏规划我也忘了。我弟玩这个时,小铁棍扎到小碎石上,反弹起来把他同学的脸弄伤了,他老师要见家长,最后我们识字的二姨去听了训。我们也制作钓竿、风筝、元霄的花灯、中元节的火炬,还有用烧红的铁条把小竹节通空,往里塞进浸透的草纸,再用木条把纸团打出的“竹铳”。
我们在村里看种田,看捕鱼,看吵架,看打架,看红事,看白事。我们在南雅园胡闹,亲戚们喊,猴仔,你爸跟他爸是叔伯兄弟,要相好,莫相打。我们在田野里转悠,种田的人看着我们,喊,猴仔,哪里来的,莫滑到池塘里。我们在学校荒废光阴,师长们说,你要学学你哥、你姐,你叔、你姨……反正我们有一堆亲戚在我们学校上过学,老师们都记得。我们的学校在我们村里,我们活在亲人的视线里。但我们的小学不是一个村小,它是县上的小学,周边其他农村小孩也来上学,那时新楼里还有一个县里设立的残疾儿童特殊教育班。
我们的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三个班,每个班不少于六十个人。学校有两幢楼,旧的是两层,新的是三层,中间是有个升旗台的泥土操场,新楼建好后,才铺上了水泥。我们在这个操场上学会了骑自行车。新楼比操场高半米左右,楼前水泥地的东头有沙坑、水井,还有两个一高一低的木制双杆,西边贴着围墙盖着一个滑梯台子,近楼的那边是直下式的,另一边是有绕弯的,两个滑道间是个小花坛。在滑梯的边上还砌有两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它有两个大门,正门是网状的折叠门,后门是铁片门。此外,我们还有两个门,一个是操场东南角的厕所的阴沟,另一个是后门上方的晒台。那时能钻洞的,能爬墙的,都是我们羡慕的对象,学校还没开门,他们已经在学校里,隔着校门对我们做鬼脸了。
在明宪小学,我们上学,听课,开小差,写作业,做广播操,做眼保健操,练习毛笔字,扫地擦窗,井里打水冲厕所,大门口值勤……还有,被点名,被罚站、被留堂。那时留堂不用请家长,也不用教补课费。那时没有禽兽教师。那时有些孩子们在村里随处可见的青苔剥落的老墙上用瓦片刻上某某“甲”某某。我们骂人时说,伊/汝去给人甲;汝/伊是只猪哥猴——猪八戒。我们把性事(“甲”)天天挂在嘴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天天骂别人好色(猪哥猴),但羞于凝视漂亮女生,害怕跟她们说话。
在明宪小学,我不知道学到什么。但是当我翻阅一本语句不通的书时,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受到很好的语文教育。最近的一次回家,我小学同学指着他女儿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问我,你看这个词是不是错了。那个词是泉水丁冬。我说,我们学的是“叮咚”。是的,我们听过泉水的声音。
我并不知道县里的那些街道、牌坊、祠堂的由来,正如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村、我们园、还有我们的小学是怎么建成的。我一出生,明宪小学就在我们村里。我爷爷或许知道它的由来,但是,他走前已经不能言语,我错过了我爷爷一生的记忆,错过了我们村几乎所有动人的故事。没有这些记忆,没有这些故事,我就成了一个无根的外乡人。
我们的明宪小学曾是敞亮的、堂皇的、欢畅的。它曾与我们一样欣欣向荣、充满活力。自我们离开后,二十余年的岁月悄然逝去,它的华裳日渐失色。即将到来的某一天,某些与它无关的人,要把它从地球上抹去。而今我摸索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来记述它生命中的某一个片段。
我常想起那一年我们班里有了个图书角……我开始看书,开始成为一个懂一点事理、能写点文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