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唯一真正阅读过的有字的书就是两本上下册的《水浒传》。学校有个图书馆,我却从来不曾进去过,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就特别羡慕那些寄宿在学校的同学,时常可以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学校坡下的一座小桥上读书,那个时候,我却在桥下的河流里割草和放牛。
一本《水浒传》几乎陪伴了我全部的初中和高中生活,里面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倒也非常适合我的实际生活,给了我一份要强的力量,以至于今天都很有影响,闲暇时光,就会一头钻进战争片,尤其是《亮剑》,总会沉浸在一切动人的细节里,竟至于可以拿来鼓舞自己的生命。
一个乡下的孩子,家里又穷,父母送给我们兄妹的话只有一句:“读得起书,就做牛做马供你们读。读不起,就回家,多个劳力。”怎么都不敢有多余的想法,如何养成阅读的习惯。没有文字阅读的生活,并不代表我们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父亲终生几乎没有读书,却对于山坨里一切松树、枫树、樟树、梧桐树、泡桐树、山毛榉、杨梅树、刺槐树、白杨树了如指掌,苦瓜藤的架子和冬瓜藤的架子竟然完全不一样,韭菜割完了如何洒上柴火的灰尘而使得它们更快的生长,在冬天,如何用一把小镰刀试探性地推开一窝卷心菜,一旦发现一条冬眠的毒蛇就可以一刀致命,到了夜晚,如何架起猛烈的炉火,母亲就可以微笑地坐在炉子旁边缝补衣服……,所有这一切,都和文字没有丝毫关系,却和生活息息相关,给了我一生铭记的印象,一切高中毕业之前的生活如此清晰而沉重,如此活跃而永恒,如此感恩而浸润着土地的味道。恰好是这样的生活,为我今天无论做人还是写文字,以至于理解迎面而来的各种生活现象,都有了足够强大的心理准备。我仿佛和父亲一样,从来不曾怕过什么,在黑暗的森林里长途跋涉的星光就一直闪耀在我们的头顶,从来不曾担忧过什么,即使再艰难,也会咀嚼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的力气用不完,睡一觉又有了。”从而重燃生命的火焰。
我十多岁时候的手上,常常会粘上醇香的松脂,要好几天才会去掉,肩膀上会有100来斤刚刚打好的湿谷子,从田埂上挑到另外一个平坝上,从红薯饭的缝隙里用筷子把米饭勾出来,留给胃胀的母亲,这种生活培养了一个乡下孩子坚毅的力量,培养了一个乡下孩子和自然始终在一起的感情。我到今天更愿意一头钻进森林,消失四五个小时,就来自于从小的这种影响。我能够区分蜜雀和野鸡的叫声,看见深秋成排的橡树如何落尽叶子,阳光被筛子筛过一样泄露下来,就在想那些字正腔圆的人背诵《致橡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橡树林,我过于现实,以至于随意就坐在裸露的松树根上,享受阳光的慈爱,或者为了培育一窝蓝眼菊,十个指头都是泥巴,我可以放下一切,站在路边,和邻居谈论那些比我们生命更加永恒的花草,它们的名字习性,并且告诉邻居,有一天我们死了,兴许就埋在一窝雏菊的身边,所以,今天我们得对雏菊好一些,是它们使得我们的葬身之处充满季节的芬芳和时光不老的天空。
我谈论这些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乡下孩子,并不曾有过多少文字阅读的经验,全凭了来自现实生活的教育,才勇敢地走到今天,依赖于厚实土地的伦理,对于社会和人生有了自己的判断,知道好坏,懂得珍惜,明白生命是怎样一回事。所以,我对于一定要读多少书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能读书固然是好事,家里藏书千百,也得有心去读,倘若父母本来就不爱读书,没有一个榜样的样子做出来,你逼着孩子去读书,就是一种不道德。而学校老师尽管列出来阅读书单,专家教授指出某些书是中学生必读的,也不一定切合孩子成长的实际。我更愿意看见一个孩子陪着母亲在厨房切洋葱,知道刺鼻的味道可以弄出来多少晶莹的泪水,在和同学一起徒步的过程里,蹲下来仔细看看落叶下面无数细小昆虫短暂生命的历史,或者领受森林静谧的光芒,获得一种触及灵魂的治愈力量。一切治愈都是内心的舒服和自由,如果一个孩子在树林里感觉到自由和奔放,你就得让他彻底沉浸其中。你允许孩子在阳台上观察一朵蔷薇的花蕾,允许他双脚踏进乌黑的泥巴里,感受自然奇妙的柔和,允许他获得突然跌倒,伤疤无需任何创可贴,在第五天就完全愈合的道理。
法国哲学家,也是科学家和诗人的加斯东·巴什拉曾经说过“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阅读”。当一个高中生藉由来自于生活的启发而有了真实的感动的时候,不仅仅是他的作文,他的整个人生的基础就会打下令人激动的基础。这种生活,远比他成天阅读有字的书更加生动,充满变化,有趣而富有无限的问题与挑战。在家里,在操场,在户外,在厨房,在书房,在诗人般忧郁的雨天,在灿烂得令人心碎的蓝天里,在你和她每一次聊天或者默默陪她上学的路上,在所有生活的场景里,让她深入生活,学习如何生活,理解生活。全部的生活就是阅读,如此,她的作文就会紧贴生活自身,真实而不空乏,自然而不虚假,充满情趣而不会枯燥无味,有着生命的伦理光芒而不会故作高深的延伸意义,她不需要主题,生活本身就是主题,她不需要修饰,生活本身就是色泽,她不需要追求结构和上下承接,生活本身就一直仿如流水,蜿蜒曲折,仿如山峦,起伏跌宕。
(图文原创,坐在山谷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