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能存住时间吗?”年愈古稀的母亲突然像个孩子,昏黄的双眼散出清澈的光芒。
我一时语塞,声音在喉咙凝成冰,动也不动。为了缓解尴尬,我把头别向窗子外面,雪很轻。
母亲的声音不大,但压在我心上很重:“有啊,肯定有啊!”她从脖子上慢慢扯出一条麻绳,末端系着一块棱角被磨得很圆的绿石头,那绿色很斑杂间或着黑泥和裂隙,时间应该很久了,上了一层油亮的包浆。
她老了之后就得了老年痴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不过她一直反复地说明那是翡翠,那是关于父亲的,一个很遥远的我不知道的记忆。
那时候,我母亲年方二八,在村子里算是顶顶漂亮的大姑娘了,令许多小伙子都荡漾了春心。
可美人从来都是心气高的主儿,到了我母亲这儿也一样,那些小伙子太土气了,嫁给他们哪个,母亲都觉得委屈。
媒婆给母亲介绍了好几个能干活的小伙子,可母亲谁也看不上,终于在外公外婆的逼问下托了底,这下可把我外公外婆急坏了,只要外公外婆一歇着,除了劝他们的宝贝闺女就是劝他们的宝贝闺女。
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听见,自己家的大门,被咚咚咚地砸,母亲一溜就把衣裳穿利落,掌起煤油灯就跨到大院,一个浑身抹灰的男的,看不出老幼,也看不出模样,手里捧着块石头,灯光打上去冒绿光,那石头的棱角像野兽,在男人黑不溜秋的手上撕开好几道口子鲜红。
母亲看呆了,就站在那。想不到那个黑汉子张口就喊:“魏淑芬(我母亲的名字)我要娶你!”
母亲被吓了一跳,转身就往堂屋跑,一边跑一边就回过味来,“这声儿不是后边老张家那憨货吧。这么晚了,抽啥风?”
原来,这个张小子,一直都比较木讷,平常要不是被人逼急了从来也不说一句话。
本来这小子,也不喜欢我母亲的,谁知道,我母亲一到十六就好像变了人,出落的水灵灵,一下子张小子就入了迷,每天啥也不干,就坐着想,也不敢说出来,反正就这么待着。
老张虽然看不下去,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管用,没办法就由着他去了。
有天,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听的“腾冲那边有翡翠,拿它送小姑娘,别管姑娘性格多不平易近人,一见到翡翠就能答应你”
结果这货就二话不说就往西走,路上见了认识的人也不说话,人们害怕出事都往老张家跑,去给老张送信儿,等老张出来,人没影了。老张大病,就一直躺在床上。
这些日子,许是三个月过去了,这小子才回来。
“这东西,本来,做镯子,我不会,碎了,只剩这个。”
当时也许是月色太温柔,也可能是风说的情话太浪漫,还大概是这黑家伙带来的视觉冲击太猛烈太直接。反正我母亲脑子一抽就答应了。
第二天,两个人就要办婚礼,突然来这么大个事儿,外公外婆傻了,不知道怎么办,稀里糊涂就就跟着他们干。老张一听说这事,开心得当时就从床上蹦下来。儿子不仅回来了,还要娶媳妇儿。街坊邻居也不明白就跟着瞎凑热闹,反正一场莫名其妙的婚礼就开始了。
婚礼过后,人们纷纷议论
“这张小子好福气哦,娶了咱村的大美妞!”
“对了,他们啥时候下的聘礼,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悉悉索索一片附和,就没人说知道。
“咱去问问老张家吧。”
“我也不知道啊”
“你是他爹也不知道?”
“不知道,要不咱去问问老魏家?”
“不知道,要不咱去问问老魏家?”
“我们也不知道啊。”
“那他们咋结婚了?”
现在这群人才明白怎么回事?可这结婚也不是买水果,不想要了就退了;既然结婚了,就只好这么让他们俩过下去了。
后来,那块翡翠的棱角被母亲磨得浑圆,用了跟麻绳穿起来挂到脖子上,很是漂亮。
张小子也干农活也有一股子蛮力,庄稼拾掇的能打好多玉米,也很是让人艳羡。
可好景不长,国共内战,国民党失败,一支精锐部队退守云南时,缺个做饭的,刚好就到了八里铺,把张小子抓去当壮丁。
那时候母亲已经怀上我了,她拼死追上去,想把翡翠交到张小子手中当个念想,可天黑路颠,一不小心就摔在了地上。
我的运气也是极好的,遭此大劫还是拼了劲活下来,那块翡翠就没那么好了,摔得四分五裂,虽然被我母亲用树胶黏了起来,却不复华彩。
后来我长大了,她就时常对我说,那么大一跤,你应该会流产的,是翡翠替你挡了一劫。
所以她一直无视我外公跑十里路请先生帮我起的大号张继华,只管我叫翡翠。
所以她常常啥也不做就是抱着那块翡翠发呆。
所以她后来会说时间都被藏到了她的那块翡翠里,等她死了,一切又都会重来。
应该是在她死了之后的几年,我和老家的同学聚会,他们闲聊时说了一句:“今年我可见了个怪事儿,嘿,有个台湾老头去了村子,站了半天,对,就在你家那堆破房子那,谁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听说是回来寻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