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正月初二,我家一家、姑姑一家和奶奶一起去爷爷的老家。赛塘村。
据说,在高祖父时代,赛塘是一个方圆乡里挺有名的地方。街面上说你是哪家,回说算盘家里,乡亲们就会说,晓得晓得,算盘家里啊,赛塘王家,晓得晓得——我爷爷就是算盘家的少爷。
不是有钱的少爷,是地主的少爷。
爷爷的爷爷,很有生意头脑,在城里开当铺,财源滚滚。钱多盖房,上修祠下添屋,全都是横砖砌墙,传说墙壁里有隔层,隔层里有金条。他娶了三房太太,大房家的小孩随了他自己,擅长经商;二房家的擅长读书——许是二房太太是个文化人;三房家的不太争气,抽烟喝酒,混日子。我爷爷,是二房这支下来的,爷爷后来和他的兄弟们回过一次乡,还有老辈的人招呼,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关于读书这点,别家我不清楚,但我爷爷爸爸读书都很厉害,爷爷中国地质大学毕业,后来分配到地质队,高级工程师,我爸爸当年考到的是重庆大学。相比之下,我的学习真是弱爆了,但码字这些微的天赋,如有源头,搞不好就是从爷爷家族继承来的呢。
赛塘村一进村,就能看到王家的大祠堂——赛塘王家宗祠,两层三进,侧翼有一排附房。祠堂的旧物经历多年时代变故,早已荡然无存,里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空房梁架子,以及如今搁放的几件年关庆典时用的龙灯和锣鼓之类(很可惜,我从来也没看过)。但从祠堂的建地面积,梁柱石基的宽硕程度,遗存未遭破坏的雕花装饰,以及其他的建筑细节,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当年老王家的殷实程度。
这里虽然是爷爷的老家,但其实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陌生的。莫说我们小辈,就是我奶奶对这里也知之甚少。真的只能是回来这个“地方”看看,这里的人,却是一家一户都不认识。于是看过大祠堂,就随意在村里走走,顺便找找村里的庙堂在哪——庙堂至今还有香火,有守庙人,里头还存放着赛塘王家族谱,姑姑从前来时还见到过。然而我们绕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姑姑就说,找人问问路,结果这一问,问出了个亲戚——我爷爷的堂弟。路过这位叔公的家门口时,叔公还好奇的看着我们一帮人,我还对他微笑了一下。可能正是因为叔公的好奇,让他走出了家门,又刚好被我们询问。这中间大抵真是有某种冥冥中的奇妙缘分。
叔公非拉着我们进屋坐,泡茶添水甚是热情,随后还叫来老伴儿子相见,了解我们来意之后,又说带我们去看祖辈家的老屋。有了向导,不但方便了许多,而且祖屋中有一间房和一间祠堂,在后来的分配中归给了叔公家。叔公取了钥匙,带我们一路走一路数房子。
爷爷家的祖屋有七八间,大多比邻,最大的一间,长度顶它后巷三间房的长,其他的规格也都不差,可惜已各有所属,也没法进去看看。那间祠堂有一半如今属于叔公家,所以可以到里头瞧瞧——叔公拥有的部分,是原祠堂的祠门和中厅,如今屋子已废弃无用,只堆些杂物。这间祠堂比村口的祠堂小将近一半,也是三进式,但没有侧翼的附房,门匾已不在,唯存而未失的匾额挂钩,透露着些许信息。门上雕花年久,亦有脱落,破败之感油然而生。一望天井及屋角各处,绿草丛生,潮湿之处便是绿苔满布。和村口的宗祠不同的是,中厅的柱是石柱,字是老字,都是繁体,岁月和人为改变的痕迹都很少,看来保留旧貌最多的,大概也就是这石柱了。
数完房子,看完祠堂,我还想去看看族谱和存放族谱的庙堂,本来最积极的姑姑却说不去了。原来听叔公说,族谱现在已经没了,被守庙人万把块钱,卖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去看看,毕竟下次再来,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于是又劳烦叔公带我们去了。
庙堂离房舍有一段距离,远离了聚居的人群,周围全是农田和树木,唯一与之为伴的建筑,是一幢废弃的两层老式敬老院。庙堂不大,大小也就是一间普通的老式屋子吧。门外正对有一座两层小石塔,进门有一面照壁,照壁后是天井,过天井后是正堂,正堂供有一座小型金身弥勒像。左手边有一张方桌和几只条凳,奶奶姑姑他们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翻看族谱的,我晚来两年,便错过了。后来我问过他们,都说没有拍照,只听表弟(姑姑的儿子)描述说,族谱厚度略比新华字典薄一点,大小大约A4纸的三分之二那样。族谱卖给谁了并不知道,不过叔公说,管族谱的是高祖父三房家的后代。姑姑对族谱被卖很有情绪,还和我们说起上次来访时,电话找守庙人开门,守庙人喝了半天酒才肯过来的不快遭遇,三房不出息的传说,在这样的怨愤里仿佛被坐实了,尽管最在意这些的,是根本没有权利被写入族谱的女儿。
太爷爷据说走得早,爷爷通过考大学走出了赛塘村,再加上那年代动荡的历史原因,他们的名字都没有被记在族谱上,族谱里能找到最近的直系就是高祖父(没错,就是那个有钱的爷爷的爷爷)。想来每一本传下来的族谱背后,都有着无数遗落的子孙吧,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总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出走散落,而后或许从此在他乡落地生根,又或许有机会转身回寻,再次回归先祖。
对散落的人而言,回望寻根,难免让人心生归属之感,而对于被传统层层包裹的人来讲,祖制何尝不是一副具象的枷锁,让人不时想要打破。所以,族谱是属于家族的,属于历史的,它并不属于个人,对于每一代人、每一个鲜活的个体而言,真正属于他们的,是在时代的裹挟中挪转腾移的步伐吧,以及在行走的道路上,越来越被看清的自己。而这些,大多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丝毫痕迹。
“据1988年由梅冈迁岀的多个王氏村落共同修撰的《梅冈王氏宗谱》记载,赛塘王氏基祖王国旦(字三征)的先祖从泰和梅冈迀出辗转多地,于明初迀今地,已有近600年历史……”
念。
二〇一七年二月三日 于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