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熟悉的阿姨家的那个大院子,不曾踏足已近三载,时间真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只是那些小时候和玩伴们在一起的欢悦的笑声,曾经阿姨扯着嗓子喊疯玩在外的我们吃饭的熟悉的、亲切的让我现在都不忍回忆的声音,都已经猝然而逝无可回头。
我没有再去过阿姨家的大院,因为阿姨已经魂归西天。
虽然她的坟冢还是在那里,但我心里很清楚,不在了就是不在,那一抔落在黄土地上的白骨不是她,世界上再也没有她。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之一,已经永远消失了。她离开前经历的所有痛苦与绝望也一起随风而去。三年前,所有人都还带着一丝悲伤与怀念,三年后,姨夫已经有了新的妻子,弟弟长大去外地读书,沧海桑田。我的阿姨呢,大概已经永远如尘埃落下,在很多人记忆深处被封存了。
所以我要写下这篇文章,将这个如蜉蝣一样的女人留在纸上,写下她朴素寡淡的短短一生。让她没有机会相见的孙子孙女甚至曾孙们知道,她的奶奶是这样一个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温柔热切,虽然婚姻淡漠如水,但是仍然无限努力生活的人。还有一点让我羞耻恐惧的是,如果不用文字记录,我怕我也会忘记,怕岁月像冷冰冰的刀子,每一分一秒都有可能剜掉我心上的思念,白纸黑字,我也心安些。
阿姨全名邢菊香,是我母亲的亲姐姐,生于1964年,几月几日我不知道,因为她从未过过生日,肺癌晚期医治无效,殁于2015年1月17日,一个阴冷凛冽的冬日午后。
或许阿姨的命运从出生就已经被阎王写死在命运薄上。她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年代条件太艰苦,外公外婆都是农民,家境更是贫寒。外婆不太会带孩子,所以阿姨在摇篮里就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之后人生里长久的不健康便是从这里扎下根源。之后,阿姨有了弟弟妹妹,作为家中长女,阿姨理所应当的担起了责任,外公外婆在外劳作,她就洗衣做饭,照顾弟妹。因此种种,阿姨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成了文盲。以至于后来,阿姨想开个小餐馆,做点小买卖,所有人都会惯性似地迅速泼冷水:“你不识字,怎么记账啊,怎么进货啊,算了吧别折腾了。”被否认多了,阿姨仿佛也觉得自己不行,从最初的热切表达,到后来完全不提这事。所以阿姨的一生,就是出嫁前在娘家洗衣做饭,出嫁后在婆家带孩子做饭。有段时间给人做扫地擦桌子的小时工,一天工作8小时,拿30元,我总嘲笑她:“这么少的钱就不要出去给人打工啦!”她却乐呵呵地说:“像我这样没文化,有人要就很好啦!”
长大以后,有时我会跟妈妈讲:“如果阿姨当时不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如果阿姨上过学,她的人生必然不会灰暗如此,她不是不聪明,只是不幸运而已。”
先天体弱加上缺乏教育,是阿姨悲剧的一生的最大祸根。当然或许这个判断是我站在上帝视角,阿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悲剧。因为她无法理解,也没有能力去做所谓的对人生的反思,只知道被时间裹挟向前,日复一日重复麻木寡淡的生活就行了。当别人说她时,看不起她时,她只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好,埋怨自己,她并不曾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那些悲剧因素的产物而已。不过,她不去想这些也好,这样至少能减少她精神上的压力与痛苦。
如果说身体不好,没上过学已经让阿姨失去了成为人上人的机会,那阿姨和姨夫的婚姻则是直接剥去阿姨追求最普通的幸福生活的一把利刃。阿姨28岁才结婚,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找不到对象,真是愁坏了我的外公外婆。而与此同时,远方村子里的姨夫家也是惨淡光景,因为父亲是地主,被批斗被打死,家里财产被瓜分,母亲改嫁,大哥又是瘫痪,穷的叮当乱响。我的姨夫虽然生的清秀聪敏,却没有女孩儿敢嫁。阿姨比姨夫大三岁,在那样的情况下,阿姨和姨夫结合了,我不知道他们当初在一起时彼此间是否有半丝的爱情,但后来种种,证明两人真的只是勉力过日子。我那时虽然只是小孩儿,但是也能看出一些。阿姨和姨夫在一起时,从来不会有交流,不会多说一个字,彼此之间冷冷冰冰,姨夫的眼里看不到对阿姨的一丝温情。我理解姨夫,如果姨夫当年未遭变故,他应该是大学生,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应该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但现实是,他现在只能靠体力挣一点微薄的薪酬,他心中或许也有不甘。他俩本不该结合在一起,但我的阿姨何尝不是受害者?
姨夫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与阿姨没有什么情感交流,但阿姨生病之后,一直是姨夫在日日夜夜的照顾。阿姨火化的那天,他有一丝释然:“我尽全力给她医了,算是对得起她了。”在绝望的日子里痛苦挣扎了那么久,对他而言这是一种解脱。他俩谁都没有错,只怪月老系错了红线。
在姨夫之前,阿姨从没有谈过恋爱,她的一生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感受过爱情的滋味。哪怕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至少都有过几次甜蜜的爱情吧。
阿姨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做饭特别好吃。我至今都能回忆起她做的菜的味道。一碗麻辣小龙虾,红烧鱼,红烧肉,她做饭喜欢多放酱料葱花,在家吃的很清淡的我,每次去阿姨家,尝到阿姨做的菜,就像是吃到了人间美味。那时候我读高三,下晚自习后,阿姨都骑着自行车给我送一大碗刚煮好的鲜肉饺子,可香可香。
阿姨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是我大一放假回家的时候,她炖了一只土鸡,土鸡是阿姨家养的,肥肥壮壮,平时舍不得吃。她给我盛了一大碗,说是大学食堂饭菜不好,让我多喝点鸡汤补补,那时候阿姨已经时感不舒服,但还一直拖着没去医院检查。现在回想起当时,我应该多喝几碗汤的,那些味道只能停留在记忆里,我终生也吃不到了。
在家呆久了,又没有收入,阿姨总想着多做一些事补贴家用。有一次,外公家门前唱戏,阿姨想去那里贩卖珍珠奶茶。我们全家人都出动帮忙。那几天生意不错,阿姨一边收钱一边做茶,忙得热火朝天,但脸上闪耀着红润光泽分外健康。那是我印象里阿姨最忙碌最成功的时刻。在这场奶茶战役中,她赢得了上千元的利润,我相信她的内心是非常喜悦快乐的,尝到了甜头,说以后还要再出来赶庙会摆摊卖奶茶。只是不知何故,之后阿姨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小生意。那次卖奶茶,这就像是一个小石子击在了湖面,是阿姨人生的小高潮,只是涟漪散去,还是那潭死水。
阿姨被检查出癌症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地读大学,琐事繁碎,很少回乡。但我还是保持着和阿姨每周一次的通话频率,她老是觉得打电话费钱,所以叮嘱我两句衣食住行就匆匆挂断。后来病的越来越严重,说不上两句就已经气喘吁吁,却总安慰我“我没事,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有一次我在国外,正和同学聊得开心,姨夫从QQ上给我发来一张图片,打开一看,是阿姨在医院接受化疗,已经瘦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我的心里无限凄凉,眼泪当即止不住往下流,吓坏了身边同学。我在这里恣意快活,她却每天在绝望和病痛中无助的等待死亡,她在我这个年纪也没有享受过我这样的快活日子啊!同一个时空下,这两种人生深刻刺骨的交叠,让我对命运的无常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大哭一场,我能改变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只能向老天乞求怜悯,给阿姨哪怕一点点的希望也行啊。
阿姨一生都在为别人打算,怕自己的存在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生病以后她时常流泪,怕自己拖累了大家,她恨生活刚有好转为什么又被瞬间夺走一切,更怕她的病掏空了家底,太对不起还在读高中的儿子。生前的最后一个春节,阿姨已经非常虚弱,她知道我是学新闻的,便问我,能不能发微博,求好心人帮帮忙。我那时候读大二,愚笨至极的说:“这个不行啊,没什么希望,不要有指望。”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自私到极致。是胆小懦弱,害怕阿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吗?所以我逃避了,生生戳破了她内心的最后一丝幻想。我有罪,这是我人性中的邪恶自私,现在我仍愧疚自责。
阿姨临终前3天,我去看望她,那时候她已经戴着氧气罩,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十分勉强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亚林就拜托你了。”我的阿姨,亚林的母亲,最放不下的是她的骨肉。这是阿姨在人间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从不敢忘记。
接到阿姨去世的消息,我在外地实习,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不止,我亦放声大哭,哪怕我们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人一向都是脆弱如此。
2017了,窗外夏花繁盛又一年,阿姨坟头的草也老长了吧,她的生命里没有过“繁盛”,一个卑微普通的农村妇女,消失如冬日落在枝头的雪片。没有多少人注意,经年之后,也不会再有多少人想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城市摩天大楼还在建,农村里稻田的风依然凉爽,姨夫有了新的生活,阿姨家院子里那棵大桃树也会结出新的果子。
一切照常如旧,只不过逝去的时光不复返,只不过少了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