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屋最大的那间,在房子的当中,是社员们聚会的地方,光是一铺大炕就有二十多米长。队长领着社员学习,分派活,都是在炕上进行的。通常是队长盘腿坐中央,社员们和知青们蜷腿坐四围。队长抽烟,社员也抽。所以队屋一开会,社员回家时,一身的烟气。
生产队开会大都在晚饭后,社员们吃饱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坐在热炕上,打着饱嗝放着响屁听队长讲话。队长分派活儿时,大家是肃静的,一旦要念报纸学习,屋子就闹哄起来了。队长聪明,他念上几段,就说遇到生字了,把报纸撇给副队长,副队长心领神会,跳着段落念,一篇社论被他拆得七零八落,很快就读完了。学习完社论,才开始了正题。
队长把没有吸完的旱烟往鞋底上一摁,把半截烟夹在耳朵旁,充满激情的开始了他的农业学大寨长篇大动员:“注意了,下边布置今年最重大的活。”下边的社员马上安静下来。副队长吐了一口痰,站起来扫视了一下几十号人。队长接着响亮地念起来公社布置平山造田大动员文件。
读完,他大口吸了一口烟,对社员们说:”大家有什么想法说说。“社员听说平山造田能多打粮食,不由地高兴嚷嚷起来,憧憬着有几顿饱饭吃。倒没有什么意见,生产队长便把目光投向下放的原县委主任王开明,笑着亲切地说:”老王,你说说,没事。说说心里话。“
老王头发有点花白,是因平山造田不力被下放的,他高大挺拔的身体有一米八,说话耿直有正义,不会玩弯弯绕。他把旱烟袋放在嘴边嘴里。叭了几口以后,发觉还没有点火,这才遍身搜起火柴来。如发忙伸手从炕桌上笑着拿了火柴,把烟点着以后,亲热地拍拍老王:”说说看,我们关起门来拉呱,没外人哩。都是自己人,不见外哩“
老王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哎,咱村的人粮食还不够吃哩,春荒不靠野菜还要饿饭呢!你猜,怎么规划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我们的地本来就是一望平川。好像我们的平原土地还不够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这一春一夏的劳动力全得陷进去;这还不说,‘小平原’动辄几十亩大,原前的水路打乱了,排水不良,一泼大雨就会淹坏庄稼!……哎,净是些没球名堂的背时主意,还硬说是平山造田‘改天换地’呢!各地有各地的情况嘛,不讲因地制宜,行么?”
如发问道:“过去会上你提出你的意见了么?”
“提了啊,整他妈半夜,就菏泽地区专员他一个人说。那个人就只晓得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现在全国都在平山造田,我们村也不会避免的。”
饲养员老王轻轻地拿过老王的旱烟袋,在自己的烟包里给老王在烟袋锅里装满烟,递给老王,善良地问老王:“那你不挨批,没有写检查吗?“
老王一笑说:”我提了,这不被工作组的人给下放到这里了嘛。至于检查嘛……”
队长爽朗地笑着说“没有收到他一份检查。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大伙问。
队长笑道,“他呀,他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写什么检查。事后县里公社里也不再过问,这事就搁起了。”
“不承认犯错误?”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错。大寨大队他还亲自去参观学习过咧。他说大寨的同志告诉参观的人,叫大家学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学嘛。工分问题,按劳分配有什么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我也认为老王没有错误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要根据各地的情况来安排生产嘛,一个模子里套,我觉得也不好。大家觉得对不对,我们这里没有山,还修啥子个梯田嘛。老王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大好,大家平时多照顾照顾他。”
农民的质朴善良感动得老王眼角有些湿润。老王接着忧郁地说,“我心焦的是,这几年,多数社员的口粮越来越紧,眼看着春荒就是个大问题。现在今春再在平原上瞎整,那末,就只会耽误农业生产,今天的粮食收成让人担忧呀。”
副队长听了又张开他那张惹祸的嘴说开了:“今年春节,会上发出“上级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号召。当时的意图很明显,欲想造成一个由大寨雪球效应,以彻底解决农业问题。可担子,总得两头都顾到。哪头顾不到,扁担就得打滑。要是社员都投身运动中,我们生产队怎么办?生产队是我们的家呀,是我们的饭碗呀。有些事情,我也思谋没啥道理,可我是个党员,水平又低,不照上头意思办能行?去年,你知道,我跟县里的参观团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认不行。可我也算计了一下,就凭大寨种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么多机器、修那么大工程也是妄想,还不是国家贴了钱。现时叫咱们学大寨,国家又不贴钱,那就得凭咱们多吃点苦,多闹点副业挣钱。谁知道今年一来,我又差点挨了批,说是重副轻农,发展资本主义。要不是队长护着,还不被公社主任关局子。我就是想说,生产队的生产与农业学大寨要协调好,做到两不误才是。”听得老王与队长连连点头,社员也很赞同。
会议开到鸡打头鸣,大家也觉得有些疲累,是呀,在队里干了一天的农活,再熬夜,便有些人打起了呼噜。队长一看,赶紧宣布散会,大家一哄而散,站起身,打着哈欠回家休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