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岔

“呼哧呼哧——”寒风迎面扑来,似一片冰凉的铁片贴在王正的脸上,令他不由得微眯起双眼,紧了紧手中的自行车把。虽已时值深春,晨风仍是料峭,王正身子不禁微微一颤,又猛地踩了几下踏板,加快了速度。

此时天色未亮,暗蓝的天幕下,一点明亮的黄光在远处闪烁,指引着王正前行的方向。又骑了一会儿,随着灯光愈来愈亮,一间小小的玻璃房在王正的眼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间矗立在铁轨道岔旁的值班室。值班室中,一名身穿制服的青年正睡眼朦胧地靠在座椅上,头不住地向前垂一下又抬起来,垂一下又抬起来,在桌台上时钟的滴答声中,规律地摆动。

“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从屋外传来,随后门被打开,寒风趁机灌入,将正打着瞌睡的青年猛地惊醒。他转过头来,看向走进屋来的王正,顿时眉开眼笑,赶忙从座椅上起身:“王哥,你来啦。”

“小齐,我可看到你又在打瞌睡了啊。”王正微微蹙眉,瞪了眼嬉皮笑脸的青年,关上了房门,将身上外衣脱下,挂在了屋内的衣架上。

“哎呀这个,哈哈,这个点不是没啥车嘛,唯一的一班车也不用换轨……”青年一边脱下制服,一边开口抱怨,“而且,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需要我们手动操作的扳道机,真是……”

“不爽你就别干。”王正打断了青年的话,从青年手中接过了制服,利索地套在身上。

青年打了个哈哈,不经意间瞥见王正脖颈处的一条红线,惊奇道:“哎王哥,你今天挂了条首饰?”

“哦,这个啊,”王正从胸口处拉出了一个淡绿色的椭圆玉佩,在青年眼前晃了晃,得意一笑,“这个是今天早上一个老道士送我的,说我和这条玉坠有缘,把它送给了我。”

“呵哟,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青年稀奇地看着玉佩,又问,“这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字?”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王正摇头晃脑地把字念了出来,“这可是诸葛亮的一首名诗。”

青年扑哧一笑,道:“还诸葛亮,这玩意儿一看就是便宜货,我说王哥,你可别被骗了钱还不知道啊。”王正眉头一掀,将玉坠放入怀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什么骗钱呀,真就是人家白送给我的,你可别污蔑那老和尚。行了别再说了,我要值班了,你先走吧,别打扰我了。”

青年看了眼桌上的时钟,5:37,离六点的换班时间还早了二十几分钟,心中一喜,连忙点头:“谢谢王哥,那我就先走了。”说罢收拾了下东西,正要道声再见,忽然又记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低声道:“对了王哥,市长家的公子哥似乎带着俩女人来我们这了,你要小心点。”说罢指了指南边的玻璃窗。

“什么,市长家的公子哥?”王正惊诧,顺着青年的手指看向屋外。视线中,一道黑褐的铁轨在朦胧的天色下,犹如一条潜行于地、露出脊背的钢铁蛟龙,自西边的山峦钻出,在荒原上肆意横冲,一直冲到值班室前面,陡然分叉成了两道铁轨,一道钻入了东南边两百米开外的另一座山间隧道中,一道转向了南方平原。而就在通往南边的股道旁,停着一辆敞篷跑车,隐约可见有三个人影在铁轨上搂搂抱抱,场面有些不堪。

“嘶——这个什么市长家公子哥是有毛病吗?怎么想到这个时间来铁路上闹腾的?巡路员没拦住他?”王正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三个人影。青年也是嫌恶地撇嘴道:“富人家找刺激呗,来铁轨上寻欢作乐。而且,这事上头还专门通知我,让我帮忙看着点,明显是……”青年忽然把话顿住,又说,“王哥,我知道你平日里最看不惯这种人,但是我可提醒你,这公子哥名叫陶杰,他爸也就是陶市长,跟咱上头工务处处长可是有些关系的。听说老哥你最近要从这个扳道员岗位升迁去工务处里工作,就算不交好这个公子哥,可也别把他得罪了。”

王正眉头紧锁,愠怒道:“难道他不担心被火车撞?”青年摇摇头:“别人可不傻,专门挑着没有班车的时间点来的。”他又看了眼王正,担心道:“王哥,我可再着重提醒你,听说这个公子哥,心理似乎有点……问题,你可千万千万别惹着他了。其实我们也不用太在意他,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了,估计过会儿就走,咱离他远远的,就啥事也没有。你看,我在这里打瞌睡都没问题……”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王正揉了揉额角,赶跑了青年。随着房门的一开一合,一股冷风自房外涌入,在屋内打了个盘旋,令人头脑一清。他叹了口气,开始检查屋内的通讯设备——一切运转良好。

便在这时,桌上的扳道电话响起了铃声,王正一把抓起,随后有男声从里面传来:“嗞——这里是车站值班室嗞嗞——27号道岔,5:53将会有7342号列车从140股道开往141山间嗞嗞——请完成扳嗞嗞并回复。”

怎么回事,这噪声?心中诧异着,王正连忙回答:“我这里听不太清你说的话,有噪声,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嗞嗞——信号嗞不好——扳完嗞嗞——回复。”声音至此戛然而止,对方似乎挂断了电话。王正心中莫名一紧,缓缓放下电话,踌躇了一会儿,看了眼桌上的时钟,5:42。还有10分钟。他一边回想着莫名的噪声,一边走出了门,来到值班室边的扳道机旁,检查了一下,发现当前的股道已扳至通往山间隧道的方向,道岔表示器的显示灯亦正确无误,在暗淡的天色下正一闪一闪的发出明亮黄光,映照出王正时明时暗的侧脸。

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令他打了个寒颤。视线南移,稍远处铁轨上的男女正摆着各种姿势自拍,丝毫没有正处在铁轨上的自觉。王正摇了摇头,又走进了值班室。

回拨扳道电话,却只听得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对不起,您当前不在服务区内,无法拨通电话,请稍后再拨。”重复试了几次依旧如此,王正不禁把听筒狠狠摔回座机,“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又按了几下紧急呼叫按钮,没有丝毫反应,只得泄气地在桌台前坐下。

上次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通信公司线路出了问题……唉,晦气。还好,今天的列车时间表已经存到手机里,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差错,值班室那边发现通讯出了问题也一定会很快派人过来,自己也不用瞎操闲心了……

这样想着,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王正又从裤兜中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手机屏幕中,右上角的信号格几乎消失,朋友圈老半天也刷新不出,王正嘟嚷了一声,正准备把手机放下时,忽然一道铃声响起,一条微信在这时发了过来。点开一看,是妻子琬玉发来的语音。

“阿瓜,上班了吗?”甜美的女声从手机中传出,仿佛融融春风。王正脑海中浮现起娇妻温柔的眼神,又想起女儿小丫那可爱又顽皮的脸蛋,嘴角不禁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回复道:“今天怎么起来的这么早?”

语音没有立即发出,一个灰色的圆圈在语音旁不断旋转。王正盯着那圆圈看了约莫半分钟后,圆圈才终于消失。他舒了口气,又开始等待起妻子的回复,却迟迟未能等到。

心中忽然又莫名地一紧。他将手机轻放在桌面上,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在眼前。袅袅水雾自杯中升起,目光透过水雾呆呆地投向屋外,景色苍茫而开阔,心中的思绪却如水雾般缠绕:

六年了,没想到在扳道员这个岗位上一呆就是六年……呵,我还以为会在这里终老呢……一年才能回得了一次家,我亏欠玉儿太多了……下个月就要升迁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工务处在城里,说不定我可以在那租个房,把玉儿接来?还有小丫,这边城里的小学可比那破县好多了,她在这边读书应该会更好……

一声铃响将王正的思绪拉回,是妻子琬玉的语音:“今天是你的生日吧,我想……给你个惊喜。”心中蓦地又是一暖。

原来今天是我生日啊,如果不是老婆提醒我还真忘了……往年的生日,琬玉总会寄来一些小礼物,有时是一盒自制巧克力,有时是一件手织衬衫……去年还是小丫的贺卡。一想起贺卡上那涂鸦般的三个小人,和那句歪歪扭扭的“想和爸爸和妈妈每天都在一起”,王正不禁笑出了声来,却带着丝丝颤音,喃喃道:“快了,快了,爸爸下个月就来接你们……”

“嘟嘟——嘟——”一阵鸣笛声自西边传来,王正循声看去,一列火车如蛟龙般从西边的山峦中冲出。5:52了。他连忙从屋内出来,按照规定站在扳道机旁,再次检查扳道机并巡视周边情况。

一切正常……哦,除了142股道上的那对男女……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丝不苟地做完一切规范操作,王正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舒缓,反而愈发不安。他又向着东南的山峦望去,暗淡的天色下,山间隧道那漆黑的空洞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口,让王正心中又是一紧。

火车愈来愈近,速度按规定逐渐降到了时速八十公里。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

陡然!一道雷霆般的声音在东边的山峦处炸响,王正的心跳为之一滞。随后,滚滚闷雷般的轰动声响彻整片原野,大地仿佛在颤抖,东边的山峦,一瞬间似乎化作一大块浑浊不堪的稀泥,自聚集状缓缓摊开——山,塌了。

不好!王正身子触电一般迅速扑向了扳道机,双手猛地钳住道岔握柄。

“嘟嘟嘟嘟!——”火车发出阵阵短促的紧急鸣笛声,应急制动,但距离正在滑坡扩散的山体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在制动完成前就会与还在崩塌的山体撞上!

怎么办!

王正的心脏仿佛蒸汽泵般剧烈地搏动,强烈的颤栗感自脚下触电般窜至头皮。此时的脑海中除了不断回响的轰隆声外,就只有渐渐放大的列车,崩塌的山体,眼前的道岔,南边的男女,以及……手中的扳道机。

一百米……五十米……

脑海中没有妻子儿女的身影回荡,没有火车上可能出现的一片惊恐扭曲的面容,没有待会儿所做之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只有自己,和手中的扳道机。

“喝!”手臂上青筋虬起,怒龙般猛地前推,闪电般完成了平日里无数次相同的操作——扳道,改道,火车换轨。

“呼——”呼啸的风声从耳畔传来,千钧一发之际,火车顺着换轨后的股道驶向了南方,避过了之后将与山体碰撞的命运,但也随之传来了几声淹没在呼啸声中、微不可闻的尖叫。

“咕咚咕咚——”心脏仍在剧烈的搏动,王正汗如泉涌、浑身发软地滑靠在了扳道机上。眼中的一切似乎变得模糊,耳畔闷沉的心跳声屏蔽了一切外物,料峭的晨风不断拍打着身上的汗渍。恍惚中,山体最终扩散至道岔百米远处,火车也停在了142股道上,毫发无损,一切安好——除了股道上的三滩肉沫以及延长了数十米的血迹。

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松开,却又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视线随着耳畔的心跳变得模糊,最后眼前一黑。

清醒过来之后,恍惚中被人带到了一间屋内。臀下是一只嘎吱作响的木椅,脚下是一片有些潮湿的水泥地,刺眼的灯光照在自己脸上,王正不由得低下了头。

这是一间盘问室,王正的身前坐着两个笔录员。

“你叫王正?”

“是。”

“之前列车值班室给你下达指示,你为什么没有回复?”

“……打不通电话,没信号。”

“你说打不通电话?但是火车上的乘客在事故发生后通讯设备全都良好,你怎么解释?”

“……不……不可能……我不知道……但是真的,我当时无法和外界通讯!”

王正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却只见到对面制服帽下,一对面无表情的眼眸。

“是你扳的道,改的火车轨吗?”

“是。”

“你事先知不知道142股道上有人?”

“……知道。”

“你为什么要扳道?”

“……我看火车会撞上山,我就扳道了……”

“你能确定火车一定会撞上山?”

“……”

心中似乎有重物堵塞,一时胸口闷沉。

“你之前和股道上的人认识吗?”

“听过同事说起那人的名字,但是不认识他。”

“你知道你撞死人了吗?”

脑中忽然闪过那串延长了数十米的血迹,以及模糊不清的尸身,恶心的感觉自腹部涌上。

“我……知道……但我那是为了救人!一列车的人!救人!”

不知为何,王正似乎看见笔录员冰冷的面庞上掠过了一丝讥笑。随后的询问令他愈发觉得不对劲。

我明明救了人!为什么……为什么像是在审讯一个——杀人犯?

心中原本因救下一车人的火热,渐渐地被冷漠而冰寒的询问熄灭。眼前的两名警员仿佛成了索命的黑白无常,自己似乎已身处炼狱。

笔录结束后,心慌意乱的王正被一位狱警带到了一间暗室中。狱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王正,随后将暗室的铁门锁紧,转身离去。王正抓向了铁门的两条铁杆,冲着狱警的背影问道:“我不会有事的,对吗?我是为了救人……”

背影微微一滞,想回头,又摇了摇头,随后一声长叹,消失在了走道深处。

王正瞳孔放大,呆呆地看向漆黑的走道,感受着手中冰凉微湿的温度,喃喃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是为了救人,为了救人……”

“哈哈,救人?小子,死到临头了你,知道不?”几声桀笑从身后传来,王正猛然转头,才发现室内的角落居然坐着三个壮汉,个个光头纹身,肌肉如铁。

“你们是……噗……啊!”他话才问到一半,忽然就被其中一个脸带刀疤的壮汉扇了一巴掌,整个人撞向铁门,“当啷”一声巨响,不由得惨叫出声。另一位上身赤裸的壮汉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拎起,神色狰狞道:“你是救了人,却害死了陶哥家的公子,懂?”

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模糊的血肉,心脏如遭重锤。

“我那是……没办法……噗哦……”腹部又挨了一下重击,身子不由得蜷缩起来,蹲在了地上。一块玉佩随着这动作飞出了衣领,被壮汉一把抓住,狠狠扯下,又在王正脖颈处留下了几道血痕。

“哼,杀人偿命,敢杀陶公子,整座城里都没人能救得了你。哥几个先在这里给你点皮肉教训,之后上了法庭,你便等着被恁死吧!”

“噗——噗——噗——”拳脚到肉的闷响回荡在暗室之中,王正的眼前渐渐发黑,恍惚中看到了另一名壮汉端详着玉佩的身影。满嘴的苦涩自口中化开,直达心口,令得他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救人……有错吗……我不是故意杀人的……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琬玉……小丫……对不起……

心中的呐喊无从传出,只有汹涌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洒落在水泥地上,与尘土混为污浊。随后,一切似乎都渐渐远去,眼前的所有,都化为了最深沉的漆黑,仿佛那山间隧道,将王正的灵魂,一口吞噬。

“呼哧呼哧——”寒风迎面扑来,似一片冰凉的铁片贴在王正的脸上,令得他陡然惊醒。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身体忽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到在地。

怎么回事……我在哪里……

他又看向了身下,发现自己的一条腿正被自行车压住。身旁不是昏暗的牢狱,而是空旷的原野,脚下粗糙的路面,赫然便是自己平日里骑车上班的小路。

幻觉吗……身体,不痛了……

暗蓝的天幕下,万籁俱寂,只有晨风不断地在王正耳畔轻语。他用力推开了自行车,站起身来,望向天空。苍天中,几片显得灰暗的流云缓缓滑过,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沧桑而亘古不变。

王正下意识地摸摸脖颈,没有被撕扯过的痛感,玉佩也还在身上。不可思议地将玉佩扯出,上面那淡绿色的光泽仿佛在昏暗的天色下流淌,两列诗句因此而显得熠熠生辉。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呆呆的看着玉佩,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王正忽然清醒过来,从兜里揣出手机,看了看时间——5:26。

一种难以置信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王正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拉起自行车骑了上去,一脚搭上踏板,深吸了口气,猛地踩下。

寒风不断冲刷着身体,却冷却不了因为剧烈运动而发烫的肌肤。两侧的景象在快速地倒退,逆风飞驰的感觉令王正不由得一阵颤栗。飞驰中不觉时间的流逝,似乎只是转眼,一点明亮的黄光出现在眼前,愈来愈大,值班室的轮廓也随之逐渐清晰。他放缓了速度,转头望向东边。

果然……

放眼望去,东边的山峦此刻正完好的矗立在数百米外,犹如一只昏睡的凶兽匍匐在静谧的天幕下。视线再转向南边,一辆敞篷跑车正静静地停靠在铁轨旁,三道模糊的身影正在铁轨上搂搂抱抱。

我是……回到过去了?

奇迹般的变故让他的思绪混乱,脑海中似乎又浮现了那山崩地震、火车呼啸的景象。记忆中的过去与眼前的现实在此刻交错重叠,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重重撞在他的心口。铁轨上的肉沫、拳脚交加的疼痛、昏暗惨淡的未来接踵而至,恐惧与彷徨萦绕身畔,最终化为了一道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冲动——改变!改变!改变!

王正深吸口气,压下冲动的颤栗感,从自行车上飞身而下,顾不得将其停靠好,人已疾步冲向了值班室。

“咚——”猛的一声开门声震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小齐。来不及理会受到惊吓的小齐,王正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拨打车站值班室的号码——

“对不起,您当前不在服务区内,无法拨通电话,请稍后再拨。”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王正听来与恶魔的桀笑声无异。他疯魔般地敲击着电话的键盘,不断地挂断、不断地重拨,听筒内传来的声音却平淡依旧,未见改变。

“王哥,你……没事吧……”一旁的小齐神色惊惧地看着疯狂的王正——印象中那一直开朗风趣、正直和善、很是照顾自己的大哥,此刻却是如此的陌生。

王正猛地转过头看向小齐,因激动而泛着丝红的双眼吓得小齐不禁后退了一步。只听王正低吼道:“来不及解释了,你快试试你的手机能不能打电话!”

“啊!哦,好好。”小齐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随手拨了家人的号码,却只听到同样的声音:“对不起,您当前不在服务区内……”他茫然地放下手机,对着王正道:“王哥,好像……没信号……”

听着小齐惊颤的声音,王正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再次狠狠深吸了口气,他带着歉意对小齐说:“不好意思,刚刚吓到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小齐——”说着,他的双手搭在了小齐的肩膀上,因激动而扭曲的表情倒映在小齐的眼中,“待会儿141山间隧道的那座山会崩塌,刚好就在53分时的那辆火车经过的时候。但是我们现在这里没有信号,无法联系单位,要挽救这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知道吗!”

听着王正语无伦次的叙述,小齐不禁吞了口唾沫,伸手推开了王正钳子般的手掌,神色怪异道:“你是说,待会儿东边那山会塌?53分的火车会撞上?这……”

“我知道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是小齐,你要信我!”王正打断了小齐的话,沉声道,“忽然间就没有了信号,你不觉得这一切很诡异?你之前手机有信号吗?”

小齐怔了一下,看了眼桌上的时钟,5:38。他揉了揉额角,又看了眼手机,干涩道:“好像……我打瞌睡的——半小时前,还是有信号的。”

气氛一时沉默,周围的空气似乎突然间变得粘稠而沉闷。王正看着自己同样没有信号的手机,屏幕上的微信界面中,数条发送给妻子的消息通通失效。脸色在窗外照来的灯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小齐怔怔看着王正,眼前似乎浮现起平日里与王正相处的情形。曾经自己因为一时疏忽而失职,那时王哥为自己努力想办法,神情也是这般……

“我信你,王哥。”小齐忽然开口,“一直以来都承蒙你的照顾,如果这是个玩笑话,我也认了。”他挠了挠头,冲着王正咧嘴一笑。

心中一暖,望着小齐真挚的眼神,王正眼角蓦地发酸。他深吸口气,挤出一丝笑意:“好兄弟……那好,待会儿我会去那边赶走那啥公子哥,你先待在屋内继续拨打电话,等到52分时就去扳道机旁,将股道扳至南轨142股道那边——不需要你现在就扳,你要是怕我骗你……好吧我知道你信我,总之你可以不用立刻扳,等到东边那山真的塌了你再扳不迟,行吧?”

小齐听到王正点出了素未谋面的公子哥,心中便又信了几分,但脑海中忽地闪过了之前听闻的关于公子哥的各种事迹,随即犹豫道:“可是王哥……那个公子哥,不好惹啊……王哥你……”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在这个离城八九公里、又没有半点信号的郊区,我们能做什么?”

“这……”

王正轻轻拍了拍小齐肩膀,安慰道:“那公子哥再纨绔,还能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说不定他还能载我去附近的车站值班室呢。”

小齐只得点头,将自己身上的制服递给了王正,看着他打开房门向着股道走去的身影。一阵寒风从门外吹来,恍惚间,一种风萧萧兮的错觉浮现于心。

142股道上,一个满脸醉意、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左拥右抱着两个衣衫不整的美女,大声嬉笑,正是陶市长的公子陶杰。只见陶杰此时从铁轨上起身,身子歪歪扭扭地弹动,轻佻地嚷道:“来来来,宝贝儿们,我们来跳舞和自拍~”两位美女也随之莺笑着起身,在陶杰的身边搔首弄姿,仿佛并非站在随时可能被火车撞得粉身碎骨的的铁轨上,而是身处酒吧中尽情地嗨乐玩闹。

自远处疾步走来的王正见了这番景象,心中涌现出一阵恶心与愤怒。这种不将自己性命当回事、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寻找刺激的蛀虫,死了也是活该,凭什么要自己偿命?

脑中忽然闪过了模糊的尸首与长长的血迹……心中一颤,深吸口气,他勉强挤出了笑脸,走到陶杰身边,柔声道:“陶公子您好,我是这附近道岔的扳道员,您在铁轨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能否请您稍稍移步,去那边的草坪跳舞,岂不是更尽兴?”

俩美女停了下来,看了眼王正又看向陶杰,却见陶杰恍若未闻,仍旧在那边莫名地摇摆身姿,一边呼喝着:“嗨起来宝贝儿,别停下。”

心跳逐渐加速,王正再次深吸口气,压下激动,声音拔高一分,再道:“陶公子?陶公子,能否请您……”

“哪来的傻哔?滚!”陶杰忽然大喝打断了王正,骂骂咧咧道,“不是早通知过你们别来打扰老子吗?想死是吧?趁老子心情好赶快滚!”

血液猛地窜向头顶,心中生出揍人的强烈冲动。但眼中嚣张跋扈的面孔似乎突然闪烁了下,恍惚间看见了一张血泊中狰狞惊惧的脸庞……仿佛有瓢冰水自头顶倾泻而下,浇灭了心火,王正再次低声下气:“陶公子,实不相瞒,待会儿那边的山头会崩塌,火车必须改道从这边经过,为了您的安全我只能……”

“哈哈哈哈你是要笑死老子吗?山头崩塌?我还天崩地裂呢!你丫是闲的蛋疼来消遣老子是吧?啊!”陶杰一步向前想要揪住王正的衣领,却被脚下的铁轨绊了一下,一个狗啃泥便要朝地上栽去,被王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陶公子,真不是骗你……”“滚!”陶杰将王正猛地推开,自己踉踉跄跄地又走回了铁轨上,被两个美女搀住。他喘了口气,斜眼看着王正道:“你再烦老子,老子打电话叫人剁了你!”

王正心中忽然一动,激将道:“陶公子您别这样,我真没骗你,这样真的很危险。”说罢微微向前踏了一步,激得陶杰立时炸了毛般掏出了手机,一通胡按后将手机凑到耳旁大喊:“喂,老吴啊,赶快派几个人带上家伙来这里!喂!喂!草!”陶杰又猛地将手机砸在了铁轨上,发出了一声“咣当”的声响,朝地上吐了口痰,“什么玩意儿,敲里马的服务区!”

王正心中微微失望,知道陶杰的手机同样打不通,便熄灭了继续联系外界的想法。他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屏幕,5:42,离事故发生还有十分钟,心中再度一紧。

“陶公子,究竟我说什么您才肯走出来?”

“哼,跪下来,给老子当狗骑,老子高兴就骑着你出去!”陶杰睥睨着王正,又看向了身旁的美女,补充道,“哦,还有这两位宝贝儿也要一起。”俩美女连忙附和着拍手,咯咯直笑。

额角忽然虬起了青筋,怒火之中又包含着对逝者的歉疚感——为了你的生命,我也只好对不住了——于是他猛地向着陶杰扑去,钳住了陶杰的双手,不顾陶杰胡乱挣扎,拉着他便向敞篷跑车走去。

“敲里马!”那陶杰因为嗑了药而身子无力,一招撩阴腿踢向王正,却被其用大腿挡开,拖出了铁轨。一旁的二女顿时慌了神,连忙追上,粉拳朝着王正身上一顿招呼,嘤叫着“放开陶哥”,却又被王正凶戾地一声大吼——“滚!”——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退开。

“好,好!好!不管你是谁,敢这样对老子,你就等死吧!”王正对此充耳不闻,硬生生将其拖入车中,一边用安全带将其缚住,一边解释道:“陶公子,我这真是为你好,待会儿你看到山崩的景象就知道了。”

“山崩又怎么样!老子管他山崩地裂!火车撞上就撞上!你真以为老子傻!老子交代过火车不能过来那就没有火车能过来!老子记住你的脸了,你最好别放了老子,否则老子不仅将你抽筋扒皮,还要在你面前将你马子玩弄到死!”

“你!”听到珍视的妻子被人侮辱,王正眼中闪过狰狞的寒芒,举起巴掌就准备扇下,但又忽然想起血色的阴影与小齐的告诫,硬生生止住了冲动。心中默念不跟疯子计较,便不再理会仍在狂吠的陶杰,自顾自地拿起了手机。

5:44。王正看了眼手机通知栏,惊诧地发现妻子琬玉的微信竟跟之前一样发了过来。他警惕地看了眼陶杰,确认他被绑得确实无法动弹,再警告二女不要乱动后,便走到稍远处点开了语音。

“阿瓜,上班了吗?”琬玉甜美的声音自手机中传出,令得王正心中一股暖流淌过。

等等?为什么没有信号,琬玉还能发来微信?

王正怔了一下,再次尝试拨打电话,仍旧失败。他又点回了微信聊天界面,发出了一条语音和好几条文字,内容都是:“听得到吗?”

所有的信息旁都转动着灰色的圆圈,王正有些失望,继续耐心等待。过了好一会儿,文字信息全部提示传输失败,唯有那一条语音成功传了过去。

有门!心中狂喜,他不断发出重复的语音:“X市141山间隧道崩塌!快报警!” 然而这回所有的语音全都传输失败,纵使王正如何焦急地重复,发过去不下百条,仍旧无济于事。琬玉也再没有消息传递过来。

“嘟嘟——嘟——”几声鸣笛将王正惊醒,他看向西边,一列火车宛若蛟龙般从山峦中冲出,熟悉的景象却令人心生恐惧。拳头不禁握紧,似乎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心中不断祈祷——一定要成功啊,小齐!

四百米……三百米……当火车冲到离道岔二百米时,一声炸响准时从东边的山峦传来,随后,山塌了。尽管已经历过了一次,浩荡的天威仍旧让王正震撼得颤栗。

一百米……五十米……

耳畔再次被心跳声充斥,泛起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道岔口,成败在此瞬间!

鸣笛声中的火车仿佛蛟龙般一声怒吼,刹那间猛地甩头,从王正身旁的股道疾驰而过。

血丝的眼眸中倒映着一节节移动的车厢,没有惨叫,没有血迹。

成功了……成功了!没有人员伤亡,火车也成功换轨!改变了!命运改变了!

王正恍惚地看着这一切,全身肌肤股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几欲喜极而泣。他猛然仰头望向天空,黎明的曙光仿佛在遥远的东边亮起。沙哑的大笑声中,王正尽情张开了双臂,踉跄地奔向跑车旁,冲着陶杰大喊:“我说的没错……我拯救了全车的人!我也救了你!哈哈哈,我救了所有人!”

陶杰表情似在发懵中,麻木道:“那你可以松绑了吗?”

王正连声答应,一边为陶杰解开了安全带,一边乐呵道:“陶公子,你这下知道了吧,我……”

“噗——”一声闷响传来,眼中陶杰那麻木的表情蓦然变得残忍嗜血。王正呆呆地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柄匕首正嵌在血肉中。

“你!”王正不可思议地看着陶杰那凶戾的目光,只觉自己就如那救了毒蛇反被咬的农夫,腹部绞痛,如坠冰窖。

陶杰从座椅上缓缓直起身来,冷笑着看向王正:“你确实救了人,但是……你当老子傻吗?你怎么知道山会崩塌?难道你有超能力不成!”

“我……”王正双手想要握住刀柄,却被陶杰一把抽出。血液如箭,自伤口处喷出,王正身子狂颤,剧烈的绞痛感令视线忽然模糊。隐约中,陶杰竟拿起匕首,往自己身上划出数道血痕,疯狂残忍的面庞却不为所动,毒蛇般的双眸直勾勾盯向王正。

“敢惹老子,你这个策划了这场山崩袭击的恐怖分子,就等着下地狱吧,哈哈哈——”

“不是……不是的……你……诬陷……疯……疯子”

嘴唇无力的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畔被剧烈的心跳声充斥,熟悉的黑暗再度降临。

回过神来时,王正已身处病床之上。

怎么回事……对了,陶杰那混蛋捅了我一刀……

回想起陶杰那毒蛇般阴冷的双眸,王正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诬陷我恐怖分子……应该没人会信吧?谁能炸毁一座山呢?而且他还捅了我一刀……

“啊,你醒啦。”身旁传来了护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三道人影走进了屋内。其中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走到了床边,制服帽下面无表情的神色倒映在王正的双眸中——是那两个笔录员!

王正的心跳陡然一顿。

“你叫王正?”

“是。”

“因为你参与了这起恐怖袭击事件,并妄图劫持人质,所以我们需要对你进行笔录。”

刹时间,脸色惨白。

“我没有参加什么恐怖袭击!没有劫持人质!”

“你不用辩驳,真相如何我们自然会查清。我们只问你,你为什么知道山会崩塌?”

“我……”王正嗫嚅了几声,“我预知到山会崩塌……我曾经经历过……后来不知怎么,就回到了事故发生前……我……”

“噗哧,还预知能力?这种借口也说的出口?”

一道轻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王正眼圈一红,便要起身:“是你!疯狗!”

肩膀被警员按住,王正的眼前出现了陶杰那阴冷讥笑的面孔。

“怎么了,你又想劫持我了?”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捅我的!亏我还救了你!”

“住嘴!”肩膀再次被警员压回床上,王正的腹部又一次绞痛起来。他转头看向警员,面目因激动而有些狰狞:“他诬陷我的!是我救了他!”

另一名警员的声音传来:“你不用狡辩了,扳道员齐桥恩以及两位在场女士已经做了证词,他们都指明是你先用匕首刮伤陶杰并妄图劫持他,在与他搏斗的过程中被捅中腹部。”

如遭雷击般,王正呆怔当场:“小齐……小齐他怎么可能……你们骗我,骗我……”

陶杰向两名警员使了个眼色,警员心领神会,板着脸道:“你先在这好好想想,我们待会儿回来做笔录。”说罢,也不理会仍在屋内的陶杰,带着护士开门离去。

“嘿,早说过了,惹了老子,你就等着下地狱吧。”陶杰阴冷的面孔陡然变得狰狞,一手握住王正的脸庞,另一手拿出了手机摆在王正面前,打断了王正即将出口的话语,“别急着说话,先看看这条新闻。”

“恐怖组织炸毁山头袭击列车,扳道员果决处理力挽狂澜。”王正瞳孔猛然一缩,顾不得其他,一把抢过手机。随着指尖在屏幕上逐渐滑动,刺目的字眼一字一字如同刀割,狠狠剐向心脏。

新闻正文内——

“恐怖分子王正欲要劫持跑车与两名女士……”

“铁路扳道员小齐被威胁而勇敢反抗,联合人质重创匪徒,并及时扳道力挽狂澜,挽救全车人性命……”

“据扳道员小齐所说,嫌疑人疑似患有精神疾病,自称来自未来……”

“其他恐怖分子疑似潜逃,警方仍在调查中……”

……

评论区内——

“这种人就该捅死!千刀万剐!”

“扳道员好样的!”

“还自称从未来而来,脑子是个好东西……”

“其实我是来自未来的时空警察,奉命前来抓捕智障恐怖分子……”

“敲里马的全家火葬!”

……

心脏在疯狂搏动,胸中愤懑而绝望的悲痛掩盖了腹部的绞痛。面孔逐渐扭曲,网络上洪水般的谣言与暴民言论,拉着王正的灵魂拖向深渊,不断坠落、坠落……

“钱和命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呢?你的同事小齐在这点上是个明白人。”耳边传来陶杰讥讽的声音,王正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忽然暴起,一拳砸去,却被陶杰轻松挡回,一巴掌扇了回来。

“这就受不了了?那你再看看这个呢?”

看着王正扭曲的神色,陶杰流露出分外陶醉的表情。他从身后拿出了一部平板,点开了一部视频:“你老婆可真棒~”

眼睛蓦然血红,屏幕中,妻子琬玉在呜咽抽气,而陶杰正压在琬玉身上……

“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房门忽然被打开,两名警员迅速将从床上跃起的王正扑倒在地。陶杰笑嘻嘻地收起了视频,又掏出了一枚玉佩,故意地摔在了王正眼前,一边装腔作势地大喊:“恐怖分子又要杀人啦~”

“住手!老实点!”额头被一把按在了地上,玉佩的碎渣刺入了双眼,流下了两行血泪。沸腾至极点的血液令得大脑忽然空白,空前的疲倦感席卷全身,熟悉却又更深沉的绝望吞噬了所有——

好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随后,眼前一黑。

“呼哧呼哧——”寒风迎面扑来,似一面冰凉的铁片贴在王正的脸上,令得他悠悠转醒。恍惚中,他拧紧了手中的自行车握把,缓缓停了下来。

暗蓝的天幕下,王正孤单的身影在荒野中显得分外渺小。他茫然地望向四方,举世荒凉,白云苍狗,天地之大,竟似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玉佩——还在。

微微合上眼睑,神情似笑非笑,空荡一片的内心已不想理会其他,就这么静静地,在渺无人烟的小路上,席地坐下。

呆怔了良久后,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5:29。两眼无神,涣散地盯着屏幕,直到那代表着时间的数字又增加了一分,他的眼中才又有了丝生气。挪动手指,点开了相册,找到了妻子琬玉和女儿小丫的照片,就这么傻傻地,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

琬玉……小丫……

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思念着妻女,王正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拨下了妻子的手机号码。

想象中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正常手机拨通的电话彩铃。

王正的内心微微悸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给车站值班室通讯预警;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小齐在值班室内打着瞌睡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山崩、火车、血色——但那都只是一瞬间,最后充斥着心房的,是面无表情的警员,是狰狞阴狠的陶杰,是肆意传播的谣言、唇枪舌剑的蜚语,最后萦绕耳畔的,是妻女痛苦的呜咽。

不去想了……结束了……怎么做都只会坠入深渊……我只能逃避……

“喂?阿瓜,是你吗?”一声温柔的轻语将王正唤醒,王正颤抖着双唇,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为哽咽,眼角处的一缕清泪,顺着抽搐的面庞,缓缓滑下。

“喂?”

“是我……是我,玉儿。”

“怎么了?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

“我……想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琬玉的笑声从手机中淌出,甜美的声音显得活泼欢快。

“你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窍了呀。”

王正憨憨傻笑,心中的烦忧在此时消失不见。他仿佛忘却了一切,与平时一般同妻子聊起家长里短、工作邻居、女儿小丫,沉浸在妻子不时如百灵般清脆的笑声、和风般轻柔的呼吸、溪水般沁人心肺的关切……

时光在欢乐中悄悄逝去,琬玉的声音一顿:“呀,小丫醒了,喊着要尿尿呢,我得带她去厕所了。”

王正明亮的心情又变得黯淡,他想要挽留,却又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只得嗫嚅道:“啊,好吧……那今天就聊到这吧……”

“来,小丫,给爸爸说声再见……

“我要尿尿,不要爸爸……

“你这丫头……”

王正轻轻一笑,脑海中浮现小丫憋红着的可爱小脸,对着手机道:“小丫乖,听妈妈的话,别闹啊。”

伴随着小丫的一阵闹腾声,琬玉有些短促的声音传来:“这丫头真让人不省心……”

心头忽然一酸,王正柔声道:“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下个月,我升迁到工务处,租个房子,就接你们过来。”

又是一小会儿沉默后,琬玉忽然清脆一笑:“其实不用下个月哦。”

王正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琬玉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调皮般的得意:“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嘛,本来打算给你惊喜的——”

“什么惊喜?”王正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我昨晚坐的火车,今天早上就要到你那啦~嘻嘻,开心吗?”

火车——火车!不会这么巧吧……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王正忍住心中的颤抖,结巴问道:“哪……哪一班火车……几点的……”

“唔,我想想——哦,7342号列车,6:11分到站。咦,好像还会路过你管理的道岔呢。你现在有在上班吗,说不定我待会儿还能看到你呢。啊小丫要憋不住啦,我先挂啦,拜拜。”

王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嘴中不断重复着“不是的……不会的……”。他忽然又疯狂滑动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颤抖中屡屡出错后,终于翻出了今天的时间表。

7342号列车,6:11分到站,5:53分左右经过27号道岔……

眼前陡然一黑,王正瘫坐在地。因手部而颤抖的屏幕上,时间跳向了5:49……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应该的,我之前两次没见到琬玉……不应该的……

王正面色惨白如纸,他记起了自己两次在列车换轨后昏迷……以及——陶杰的视频……

“啊!——”一声大吼,王正翻身上车,脚下如同风火轮般疯狂转动。寒风似一面冰墙粘滞在身上,身体因剧烈的运动而从衣领处蒸出几缕白雾,然后迅速飘散……

只剩四分钟……来不及了……不……琬玉……小丫……小齐,你可一定要扳道啊……

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呼啸的风声遮盖不住王正放声的哭喊。

“琬玉——小丫——啊——”

随着一路的哭嚎,寒风不断灌进王正的嘴中,他终于被咽住,再也没能哭出声。滚烫的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听见耳畔不断呼啸的风声,以及脑海中不断回荡的妻女……

“轰——”远处传来了山峦崩塌的巨响,然而王正仍旧在飞驰。

“嘟——嘟嘟——”仿佛听见了火车鸣笛的尖啸,但是王正依旧在飞驰。

“嘭——”一声从未听过的炸响扫来,可是王正还在飞驰。

灵魂似乎枯萎,思绪似冰川冻结,只剩下酸痛的双腿继续转动,车在飞驰,飞驰,飞驰——

直到他看见了一片火光。

那是火车撞上崩塌的山体后,爆炸出来的火焰。

轮胎忽然撞到了石块,自行车向前一翻,王正扑倒在地。

膝盖的布料磨成褴褛,膝盖上、手臂上,血肉一片模糊。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痛楚。连滚带爬地继续向前,踉跄地奔跑,越过了扳道机旁呆立的小齐,冲向了那片燃烧着的火光。

“琬玉!——琬玉!——”

撕心裂肺地呐喊,王正疯狂地寻找妻女的身影。与山体直接相撞的车头早已面目全非,升腾着滔天热浪,但其后数列车厢虽然因碰撞而变得畸形,却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琬玉!——琬玉!——”一声声吼叫令喉咙都有些沙哑。王正从破损的车厢口冲进了火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琬玉!——琬玉!——”跑过了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王正看遍了每一个幸存者、每一具尸体,却始终未能看到妻女的身影……

“琬玉!——琬……”王正的小腿忽然被拉住,他连忙看去,映入眼中的却不是妻子的身影,而是一个手臂擦伤、半靠在座椅上的中年妇女。

“你要找的琬玉,有带着一个女孩吗……”

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王正连忙将妇女从地上扶起,急切道:“对!大姐,琬玉她带着小丫,你知道她在哪吗?”

“她们应该去厕所了。”妇女指向了后一节车厢厕所处,王正连声道谢,激动地冲向那边,推开了厕所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双手环抱着小丫的琬玉,倒在血泊之中。

惊喜的神色陡然凝固,王正激动地抱住妻子的身体,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不……不!琬玉,琬玉,你醒醒,你醒醒——”

没有回应,连小丫,也没有。

“琬玉……呜呜呜……琬玉……求求你……别死……呜呜……我求求你醒过来啊——”

“呜呜呜……琬玉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为什么……”

没有回应,从来都不会有。

一瞬间,王正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

妻女的一颦一笑,自己的事业前途;下意识地扳道救车,尽心竭力地挽救事故;误杀人后的牢狱之灾,救下人后的诬陷蜚语……

身体之痛,心灵之痛;对幸福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刹那的选择,不变的痛苦;曾经对死亡的反抗,现在逆来顺受的屈膝……

早知如此……我宁愿,回到最初……

枯萎的灵魂忽然彻悟,王正扯出了胸口的玉佩。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他讥笑一声,将玉佩,狠掷于地。

清脆的碎裂声中,玉佩的碎屑弥散在四周,仿佛有股淡绿色的光芒微微闪烁。

随后,眼前一黑。

晃动的车厢外,一排排民屋相对着列车飞掠而去。琬玉呆怔地看着窗外,清秀的脸蛋倒映在车窗的玻璃里,朦胧中显得有些憔悴。

今天怎么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那呆瓜过得怎样……哼哼,不知道他待会儿看到我,会是怎样的惊喜表情,嘻嘻……

琬玉困倦的眼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她又想起了自己前几天中的五十万体彩,心中更是忍不住的欢喜。

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和阿瓜过上安稳的生活了……等到把小丫送去最好的学校,念上一座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就可以清闲了……也许可以和阿瓜回老家盖栋楼,种种地,没事的时候就去河边钓鱼——哦不行,这样他又要说我没出息了……

想到这里,琬玉不禁鼓起了面颊。她看了眼身边躺在长椅上熟睡的女儿,眸中满是温柔。摆过头,又拿起了手机,点开了王正的聊天,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一条语音:

“阿瓜,上班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王正的回复,琬玉嘟囔了一声“难道还在睡觉?”,不禁捂住嘴打了一声哈欠。

一道铃声响起,琬玉眼中一亮,点开了王正刚发来的语音。

“琬玉,我爱你。”

一抹红云在琬玉的脸颊上浮现,惊喜之后却是深深的不安。

这呆瓜怎么忽然说了这句话,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心情忽然变得忐忑,琬玉连发了几条语音询问,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尝试直接拨打王正的手机,却只听见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怎么回事啊……脑海中浮现王正平日里开朗而正直的面庞,他不是那种会开无聊玩笑的人……这个时间点,会发生什么事……他刚刚才回的我微信……

“唔——妈妈,尿尿——”就在这时,小丫悠悠转醒,可爱的小手揉了揉双眼。琬玉连忙俯下身,暂时压下了心中不祥的猜测,将小丫抱起,对着座椅对面的中年妇女歉然一笑:“李大姐,我要带小丫去上厕所,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照看下行李。”

早已注视琬玉许久的李大姐和蔼一笑,她很是喜欢这位温柔可人的小妹和她的女儿,点头答应:“我在这会照看好的,你放心去吧。”

“谢谢您了。”琬玉道了声谢,抱起小丫便走向厕所。一切弄完后,琬玉刚准备离开厕所,忽然间听到一声惊雷般的炸响,随后便有几声“嘟嘟——嘟——”的鸣笛声从车头处传来,紧接着,车厢陡然减速,琬玉抱着小丫一个踉跄撞上了厕所的墙壁。

怎么回事……

“各位乘客请不要惊慌,列车现在遇到特殊情况紧急制动,请您在座位上坐好等待,不要在走道内行动,以免摔倒。”列车播报员的声音从走道的喇叭传来,琬玉蹲靠在厕所墙角,不断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丫:“没事的小丫,没事的,妈咪就在这里,没事的……”

减速的时间分外漫长与煎熬,过了一会儿,感受到列车平稳停靠,琬玉连忙打开厕所门,抱着小丫来到了座位旁。

“李大姐,发生啥事了?”琬玉见到李大姐苍白的面孔,转头看了眼行李,确认一切安好。

“我滴龟龟哟——闺女,你不知道啊,刚刚有座山在咱面前塌啦,要不是最后火车拐了个弯儿,我们就都……哎哟,吓人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李大姐手直抚胸口,面上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

琬玉闻言悚然一惊,连忙看向窗外。只见列车的左后方,一座山体已经崩塌成了一滩面饼状,足足扩散了方圆数百米。

“列车已紧急停靠,请各位旅客收拾好随声携带的行李,有序排队下车。”听见列车播报员的声音,琬玉紧张地牵住小丫的小手,一边安慰着小丫,一边提着行李和李大妈来到列车外的草地上。

此时天色尚暗,料峭的晨风扬起琬玉的青丝,掩住了她有些苍白慌乱的俏脸。茫然望向四周,不远处的一众车辆工作人员,一部分引导着乘客疏散,一部分在检查列车情况,还有几人顺着铁轨一路小跑,对着铁轨上一些红色物体指指点点。

那是什么?不会是……

“琬玉!——琬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琬玉惊喜地回过头。

不远处,一名身着明黄制服的男子正四处张望、焦急地呼喊着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侧脸、挺拔的身姿,仿佛一盏黑夜里的明灯,照亮了琬玉此刻茫然的内心。她连忙挥手喊道:“我在这里!这里!”

男子惊喜地转头望向琬玉,随后猛地狂奔,风一般冲到了琬玉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住,头深深地埋进青丝中,带着呜咽颤抖道:“玉儿,玉儿……”

彷徨慌乱的内心如一叶孤舟,终于在此刻找到了港湾。泪水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王正深深地搂紧妻子的身躯,嘴中不断重复:“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感受着王正颤抖的身躯,琬玉一惊后回过神来,眸中泛起温柔的水雾,同样抱住了王正,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晨风在拥抱的二人身畔打了个盘旋,周围喧闹狼藉的一切仿若水墨画般渲染、淡去。一丝曙光从东边的流云里探出。

天,亮了。

……

寒风迎面扑来,令得王正不禁微眯起双眼。

前方是一片热闹的施工地,工程队正在铁路道岔上热火朝天地铺设各种设施。曾经的人工扳道即将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电子自动扳道系统。

走在曾经的道岔旁,看着东边那仿佛被巨人削平的山脉,回想起三年前的离奇经历,王正不由得唏嘘不已。

三载光阴,弹指一挥间。

人生的路途恍若一道铁轨,总爱在某些地方分出道岔。你可以选择走哪条道,但留给你选择的时间却不多。有时候,一个选择,就决定了一生的命运——就像三年前的那次人生道岔。

所幸,王正选中了一条不错的岔路。三年前的扳道事件轰动全国,哲学中的电车难题在现实中上演,引发了全国性的热议。而随着热度的扩大,道岔所属单位的书记竟被纪委查出与陶市长勾结贿赂数亿公款的证据,与陶市长双双落网。而被王正扳道牺牲的陶杰,则因为种种放荡丑闻的揭秘而被舆论唾弃,最终,王正平安无事,在风波过去后,辞去了职位,用妻子中体彩的五十万在家乡做起了小生意。经过了三年的奋斗,生意越做越大,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妻女安康,家庭美满。

而今,听闻这道岔要被改造,曾经工作了六年的岗位即将不复存在,王正便决定再度过来这边看看,悼念逝去的曾经。

“王善人,最近过的如何?”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王正心中一惊,转过身来,看见了一位身着朴素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

“你是……三年前送我玉佩的道长!”

那道人只微微一笑,开口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贫道清梦,见过王善人。”

一缕清风拂过,人生的又一段道岔,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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