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冬天,大漠愈显萧索,阳光洒在每一粒黄沙上却感受不到温暖,西北风呜呜呜地扫过去,空气就变得干冷。神情冷漠的羊石镇人扎堆在墙角下晒着太阳,纹路纵横的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自塔丝娜来了以后,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就从娘的故事转移到了塔丝娜的身世上。他们的眼神古怪而且卑贱,见了我打哈哈一笑,满面春光,我刚走过去却能感到身后寒冬一样凛冽的肃杀。
他娘的,瘸子父子真是交了狗屎运!尤其是如水这小杂种,捡到这胡妞儿比他娘还漂亮。我听见这窃窃私语在羊石镇古老的墙根下从早晨到晚上源源不断,来自羊石镇各个角落的各种妒恨的心眼汇集成一股风,拍得我阁楼窗上的窗棱哔哔啵啵地响。我站起来,赤身裸体站在床头上,对着黑暗大声咒骂。看吧看吧,羡慕吧嫉妒吧,你们这群牲畜,小心红了眼睛变成瞎子!骂完之后我就笑了,人啊,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一点。
有一天正午,我要去镇里的集市上买干葱,塔丝娜也要跟着去。我说还是别去了,脏兮兮的,有什么好去的。况且外面干冷干冷的,风在脸上能刮出大口子来,你还是呆在客栈吧。塔丝娜嘟着嘴,她说,如水,碗都洗完了,现在也没脏盘子,店里也没客人,不耽误什么事儿的,你就带我去嘛。她这么一说,我立刻红了脸,我想她一定是认为我是和我抠门的瘸子爹一样的人了。我赶忙向她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不带我去,谁知道你什么意思?没办法,我嘴拙说不过她,只好带她去了。
集市上冷冷清清的,干草和树枝在街面上滚来滚去,遇到街角或者旮旯就停住,积多了,风一吹又哗啦哗啦散往别处去了。冻在地面上的污水光溜溜的,干枯萎蔫的烂菜叶子和冻成石头一样坚硬的牛粪让我十分难堪,我怕这样肮脏的地方会让塔丝娜厌恶,于是侧过脸假装看后面时用余光扫了一下她的表情。她好像全然不在乎这些,兴致勃勃地左右瞧着,双手拨弄着头发。这样一看,我立刻放心了,看来她不介意这些。
如水,你们这儿街上怎么没有花子呢?塔丝娜好奇地问我。我说花子早走了。她就问,去哪儿了啊?我说哪儿能讨到饭哪儿能活命就去哪儿了啊,羊石镇实在是太穷了,他们讨不到吃的,总不能冻死之前还吃不上一口冷饭吧?塔丝娜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她说,我叔叔说北漠的大街上到处可见叫花子,冬天的时候,他们成群结队沿街挨着每个店铺往过乞讨,能讨到铜板,也能讨到破衣物,还能讨到剩饭剩菜,最好的时候能讨到热乎乎的肉包子。她说着就双手捧在一起,缩着脖子,头发都给寒风吹乱了,仿佛做叫花子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突然心里一疼,这样美这样单纯的女子,怎么能寄身在羊石镇这样寒苦偏远又贫瘠的地方呢?
买好了干葱,我顺便给塔丝娜买了一条红围巾和一串冰糖葫芦,她连蹦带跳,像只小麻雀一样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欢呼了一路。经过老镇长家的时候,我看见一大群因为无聊聚在一起的大男人突然停下来,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盯在塔丝娜身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像看见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从这样眼神里我看见了贪婪和欲望,我看见他们看我的时候又是另一种表情,撇着嘴皱着眉头,眼神里有鄙夷和迷惑。他们鄙夷我的好命,迷惑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命。我笑了。
如水,你笑什么?有人在人群里探出头问我。我说没什么,心里却恶狠狠地想,想吧想吧,想破你们的狗头也想不出个结果来。他还是不罢休,没什么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就不能笑吗?他就立刻闭上了他的臭嘴,在羊石镇没有谁不能笑这样的规定。如水,这胡妞儿是你媳妇吗?又有人问我。我说人家不叫胡妞儿,人家有名字,叫塔丝娜。哦——他们发出悠长的声音,像一群牲口,像一群鸡鸭,交颈点头。如水,你们睡了吗?这次发问的是王三猫,我看见他回过头冲围在墙角的羊石镇人挤眉弄眼,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暧昧的声音有报复般的满足。我冲他瞪着眼睛,王三猫,你这老流氓!老畜生!老王八蛋!我迟早要收拾你。人群又笑起来,他们喊着,王三猫,小杂种长大了哦,他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骂你了,哈哈。王三猫脸红到了脖颈上,他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勃然大怒,骂骂咧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朝我冲过来,我一拉抓起塔丝娜的手就跑。
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去,刀子一样,削在脸上刺骨生疼。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这冬天的阳光下被无限放大,冷空气灌倒肺里,呛得胸腔疼。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死在爹客栈门口的骆驼,想起它倒下去的时候,爹惊慌着一跳一跳从客栈里跑出来说,绝不是冷水呛到骆驼肺了。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其他骆驼望向那只骆驼的眼神,记得那个用胡子扎我脸还抱我骑骆驼的骆驼客陈三达。骆驼客陈三达的容颜已经模糊,但他送给我的糖的味道我还记得。
如水,我突然听到塔丝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耳边,思绪被拉了回来。我看见她的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痛苦地捂在胸口。我吓坏了,扔掉手里的干葱,我说你没事吧?她说你停下停下,我喘不过气来。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双脚还在奔跑,于是停下,抱着她的肩膀摇晃,塔丝娜,你没事吧?她笑一笑,脸色变得蜡黄,没事儿,跑猛了,缓一缓就好了,缓缓就好。我回头看看王三猫没追上来,就折身捡回了扔掉的干葱,扶着塔丝娜回了客栈。
那天晚上,塔丝娜说,如水,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风从耳边跑过去,像我在草原上骑马时一样。说完她很开心地朝我笑一笑,回后院去了。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轻盈,像是要到云霄里去了一样。原来,我也能带给她快乐。
故事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