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山月
我的爷爷有九个兄弟,他排行老七,小时候我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唯独没见过四爷。
有一次我缠着爷爷非要问关于四爷的事儿,他拗不过我,最后不耐烦地说:在你四爷十三四岁的时候,八路的一支队伍路过村子,他看到后就非要去当兵打仗,人家看他年纪太小不收,结果他就瞒着家人偷偷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了,几十年音信全无,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觉得爷爷应该是在糊弄我,所以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真。
1994年,在村里做会计的九爷收到了一封来自广西的信,这让爷爷们激动不已,因为信是四爷写来的,里面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全家福。
信里说他当年跑出来后一直跟着部队,从打杂的后勤做起,慢慢成为了可以扛枪打仗的士兵。他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手臂被刺穿过三回;也同国民党王牌军战斗过,右小腿现在还有弹片。解放战争之后,他随部队南下剿匪,剿匪快结束时负伤住院,疗养期间与一位护士相识相恋,后经组织批准两人成为夫妻,从此留在了广西,转业后去了政府工作。
九爷代表所有人写了封回信,希望四爷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大家很想念他。
原来爷爷和我讲的是真的,我觉得四爷很牛,对他充满了好奇。
1997年的夏天,四爷带着老婆回到了阔别五十多年的老家。他一米七六左右的个头,穿着老式中山装,拄着拐杖,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却仍旧讲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几十年不见的兄弟们激动不已,大家每天沿着村里的小路边走边聊,聊的都是小时候的回忆:和谁家的孩子打过架,偷了谁家的苞米和黄瓜等等。等到走累了,就坐到老房子门前的大柳树下,给一群孙子辈的小孩儿讲故事。
他在老家住了两个星期,每天都喝醉,醉了以后就躺在葡萄架下的木椅上自言自语,直到沉沉睡去。
返程的前一天他去拜祭了太爷爷和太奶奶,整个过程他只说了两句话:
爸,妈,我回来看你们了;
爸,妈,我得走了。
余下的就是长长地沉默……
四爷把自己的五枚战斗勋章埋在了坟前,下山之前还亲手装了一罐坟前的黄土。他说自己百年之后注定无法埋回故乡,所以希望能和这罐土葬在一起。
分别的那天爷爷们哭作一团,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作为亲生兄弟,这是他们五十几年来的第一次见面,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四爷临走之前给每个兄弟留下了三万块钱,说自己这些年来没尽孝道,都是各位兄弟在照顾父母,这些钱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2003年我去桂林读大学,四爷知道这个消息后很高兴,喊我暑假时去家里玩儿。
四爷的儿女都已成家,所以房子只有他们老两口在住。我去的那天家里特别热闹,四爷把所有家人都喊了回去,一个一个地为我介绍,说我是从老家来的第一个人,这么多年的亲情血脉终于又接上了。
那天晚上四爷没怎么喝酒,家宴结束后儿女各自散去,他就喊我陪他在客厅里喝茶聊天。他问了老家那边的情况,又问了我的学习和生活,我们爷孙两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家常,熟悉的东北话,熟悉的手卷旱烟,让我们都很放松。
我对四爷的经历一直很好奇,所以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身上。
四爷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会卷旱烟吗?我说:会,我帮我爸卷过。他笑着说:那好,你帮我卷烟,我给你讲你想听的故事。
四爷说他这辈子参加过的战斗有上百次,死里逃生的次数不下于十五次,和他的好多战友相比,他已然是非常幸运的一个了,毕竟他还活着,还娶妻生子有了孙子孙女,也在一把年纪的时候回到了老家认亲,很知足了。
他没有按照时间顺序给我讲发生在他身上的传奇故事,而是按照自己身上的若干个伤疤来进行讲述,刀伤,枪伤,弹片伤等等,让我觉得震撼,又让我肃然起敬。只不过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那么平和,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四爷转业后去了市政府工作,做到的最高职位是交通局局长。他说:按照当时的情况,我可以用非常快的速度爬到我想要的更高的位置,因为上面的很多领导是部队里的老战友,但是我没有那么做。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他又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做到局长这个位置只用了四年,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速度了。我也曾经拼命地往上爬,想看看到底能做到什么级别,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讲到这里时,四爷的表情有些不同,这更增强了我的好奇心。
“你四奶差点因为乳癌死掉”,四爷接着说。“有天晚上我在外面应酬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打来的,他问我你四奶手术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所以还在电话里骂了他几句,他却很惊讶地反问我:难道你还不知道?嫂子得了乳癌需要尽快做手术。听完后我立刻懵掉了,赶紧跑回家问你四奶是不是真的,你四奶当时的反应是那么的平静而失望,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会自己处理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后来任凭我怎么问她哪怕是发火,她都一言不发。等到她第二次和我说话时是一周后她进手术室前,她递给我一封信,说了句:看看吧。
四爷说那封信其实并不长,但是他却觉得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读完。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你知道我得这个病多有久了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和你说吗?
你知道我有多少次躲在洗手间大哭吗?
你知道我打算放弃治疗一走了之吗?
你应该都不知道。
我多么希望我能死在手术台上,
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你说爬的越高就越有安全感,
事实上,你爬得越高这个家的生活就越糟糕,
因为你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和应酬上了,
我和孩子成了你偶尔才会想起的装饰品,
可有可无。
我曾经多次和你说过,
你我现在的工资足以让这个家过的很好了,
请把你的心思多放一些在这个家上面。
在领导眼里,你不是唯一的,
因为你退休了还会有其他人来坐你的位子,
但对这个家而言,你却是唯一的,
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你觉得家庭琐事太繁杂无聊,
糟糕得像一团浆糊一样,
其实我的感受何尝不是这样,
其他家庭的感受何尝不是这样,
但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
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吵吵闹闹,分分合合,
即便你现在不愿意面对这些生活,
但你退休后还是要面对的,哪怕官做得再大。
如果你娶我不是为了好好地生活,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如果生儿育女不是为了和他们好好生活,
那你为何要生他们,
纵使你在官场呼风唤雨,
你也永远都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真正值得你回味细说的,
永远是那些被你看不起的“浆糊”。
……
那晚我和四爷聊到凌晨两点多,聊天快结束时他对我说:
我现在过的很踏实,每天早起锻炼买菜,吃完早饭后就在书房里练练字,看看书,中午睡个午觉,晚饭后带你四奶去公园散散步,很简单很开心。就算突然哪天我或者你四奶不在了,剩下的那个人也不会心存遗憾和抱歉,心里装的只有感激和想念。前几年回老家看了看家里人,我心里最后一个心愿也算达成了,回过头看看我这辈子,值了。
四爷回屋睡了,我说天太热睡不着,再看会儿电视。夜很静,很快听到了四爷的鼾声。
几个小时内我了解了一个人的一生以及他的感慨,看着墙上那跨越了几十年的照片,我不禁感叹:
其实,哪有什么笑傲江湖,
我们只不过是慢慢学会笑熬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