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那个湖,还是刚来这边那会儿。学校报道还没开始,我住在临时寝室,呆在学校很是无聊,就时常去骑车。”
“那个时候你有注意过那个地方?”我问。
“没有,那地方太不起眼了,而且——那时候又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
阿林与我正在去食堂的路上,此时,春天里的百合花已经一丛丛地接连茂盛起来,吴中的雨天已然停歇,一片清新暂时占据了空间,四处里,行走的学生,交头的议论,低低的话语,我虽位于旁观者,仍听得清楚。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阵子,那被点燃的焰火本该黯淡,人类也本该将记忆一点点的从前往后删除掉。风波会有平息时,巨浪也该回到埋头于推澜的功夫。
但面对这不能停的讨论,不能遏止的猜测,我只能以人性的角度来推测于人类,推测这群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也推测于我自己。
昨夜,我又想起这恐怖事件,一想到事件中的人曾与我共处一间教室,曾有过交谈,我便不能放下。一旦被勾起记忆,我便又会为此寻找线索,大概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内心,或者寻找机会让自己平息下来,不要在这痛苦的渊菽里折腾。
我记得五周前,也就是警铃响起的那天,我也曾问过阿林这样的问题。我问这些,当时大概是出于一种对于警铃天生的恐惧,觉得需要知道点相干的,若警察找上我,我便可以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当然,时间已经推移了这许多年,我对警铃的恐惧当然没那么严重了。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那个昏黄的傍晚,警铃曾像一把刀插入我安静的世界。那个时候,他们把我舅舅带走了,我抱着妈妈,为这哭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警察是坏人,因为我的舅舅明明那么好,他对人客气,宠小孩子,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平凡的英雄。
人们都说,舅舅故意伤人,被判了十二年刑。他们讨论我舅舅时,也用了我身旁同学们谈论这事的口吻,甚至语态,表情,动作,也都惊人得一致。
心理学上讲,一个人出于对过去不好的事情的一种厌恶,会在潜意识里选择遗忘,渐渐得就像真没发生过一样。同样的,一个人若对过去某些事留有美好的记忆,这记忆就可能像炒栗子那样反复,这样,美好的东西就成了永久的记忆。所以我现在仍会想起舅舅,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记得他像小孩那样的杂耍,还有他那故作幼稚的语气。仿佛,一切真如昨日。
所以我为什么还会这么清楚得记得那位同学?为何脑子里那些幽默的话语,像一卷磁带理应被刻录上的好段子,会一遍遍得被放出来?原因不言而喻。可最重要的是——
这样一个蛮好的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是自杀?还是被他人了结?
我心中一直得不到答案,这让我莫名得惊恐,仿佛一个潜在的杀手就蛰伏在校园,在某个寝室,某处鲜有人经过的地方,可以轻易了结校友,甚至我的生命。
我对那些新闻十分了解,所以我越发谨慎起来,我开始拒绝喝饮水机里的水,聚餐时,我也不再喝酒,只说身体不适。我也不在学校食堂吃饭,改为去附近的一些小店或小摊,去稍微解决下肚子的问题。那个时候我感到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变瘦了,他们心中一定也有某种程度的恐慌,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我,我消瘦的原因就更为复杂了。
体育选修课结束后,我和阿晨仍逗留在操场打篮球。阿晨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强壮,并且十分精明。像我这样的瘦个自然是不敢与阿晨抢篮板的,更不用说从他手中截下球来。
正因为如此,我和阿晨打得并不愉快。他嘴里总时不时冒出无奈得哼唧声,透露出他的不满。于是我们停下来,并坐在篮架下。这气氛有些尴尬。
“嘿,小森——你说说看,到底谁会杀那家伙呢?”
“我——我不知道,”我转过头看了看阿晨略带疲态的侧脸,继而说,“或许是自杀的?这种事儿谁说得准——”
阿晨知晓其名字,却不敢直说,仿佛那名字已然成为某种禁忌。
“实在是太突然了,一个好好的人,在案发前一天还跟我打过球,那家伙——球技很不错的啊,估计整个年级都没几个到他那种程度的,真是——可惜了。”
“恩——”
“他是个好人啊,整个机电系里大概属他人缘最好了。”
“唉,是啊,现在再和机电系的同堂上课,我都感觉气氛怪怪的——”
“小森——我一朋友在警察局有关系,他说,那家伙是被别人弄死的,后脑勺被狠狠砸了一下,然后被投到湖里。”
我没法回答,不知用什么来回答,言语错乱,心思打结。感到冷,觉得手上、腿上、甚至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设想到的东西到真的灵验时,又令人难以接受。
正当我们无话可说的时候,阿林在一名警官的带领下从寝室那边走了过来,又路经篮球场,消失在了校门口。阿林并没有看我,兴许是并未引起他注意,要去一个陌生、严肃、冷酷的地方,谁又会把精力放在除这事儿以外的其他事情上呢?
“阿林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我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
“就我的感觉,阿林这个人太冷漠,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话少不说,有时一说话就提出惊人的观点,让人不舒服。”
“阿林确实有点不爱说话,不过大概是因为跟大家没什么共同语言吧,他可能是班上最沉默的人,但——其实他人还是蛮好的啊。”
“我知道你和阿林的关系,抛开这些不说,我们客观得来谈谈——阿林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杀了那家伙!”
“什么?!”
“小森啊,你别瞪着眼睛看我——你难道忘了?阿林在开学的时候就和那家伙有过矛盾,像阿林这种不愿透露想法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记恨那家伙吧?”
“就算这样,阿林也不至于杀人啊!不过是发生点小摩擦罢了,和那家伙发生过摩擦的人,又岂止一两个?你知道的——那家伙有些傲啊!”
“是是是,那家伙人缘好,却又瞧不起某些人,这大概算是缺点了,可这不正是一个人交友的准则么?再正常不过啦。总之,那家伙还是很不错的。反倒是阿林,你是不是太过于偏袒他了?”
“偏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觉有些气恼。
“被带去警察局的人又不止阿林一个,我们班就起码去了七八个,你自己不也去过么?那你又干嘛这么针对阿林?”
“不是针对!怎么跟你说不清楚呢?阿林这样的人,本身就可能因为把事情揣心底里,矛盾就自己激化了,放大了,随便发生点什么,导致杀人也是可能的啊,这种激情犯罪难道没可能?”
“你这样瞎猜又有什么用!”
我竟无法组织好语言加以反驳,也难怪,我总是在与他人产生分歧时选择放弃自己的观点,我似乎天生缺乏与他人辩论的勇气。
“这可不是瞎猜啊——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只有极少部分成为了天才,创造出举世瞩目的东西出来。而绝大多的人,或者一生寂寂无名,平淡过活,或者因为心理疾病,做出杀人放火的事儿,这种例子还少?”阿晨丝毫没有放过阿林的意思,在我看来,他咄咄逼人,甚至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这种话你最好少说……”我的回答更加无力,当下就为自己的懦弱没用感到一阵痛苦。
五月里的天仍黑得挺早,季风吹拂于大地的每一块敏感皮肤。我听到,无数的建筑发出嘶鸣来。一阵疾风掠过我心头,我的心也跟随这阵风狂叫了起来。
这一晚,阿林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仿佛是派代表般,个个寝室都有人来我们寝室问阿林的情况,当他们得知阿林彻夜未归,脸上都一律露出悻悻得、不怀好意的表情。我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怀疑阿林,这次被警察带去,又不曾归来,一定令他们都加深了自己的怀疑。
虽然心中有不满,有鄙夷,但我仍旧跟每个人说明情况,这情况,这说辞,这飘荡的句子,仿佛已经将阿林推置深渊。而我又为何愿意伸出手来?
我感到内疚,这内疚我十分清楚,这内疚又令我听到其他的声音,听到有人说,阿林这家伙不是常骑车去那个湖吗?这叫踩点,熟门熟路哇。阿林这人太阴沉,他心理一定有病,说不定有人格分裂什么的……
第二天,阿林又出现在了课堂上,两节思修课结束,他和我一同走回寝室。
路上,我看到陌生的人,他们也无端开始讨论,接头接耳,不时将目光指向我们。我知道,这目光来自舆论,始于想象力和编造力,无限延伸,穿过阿林,穿过几个无辜被中伤者,止于一个死人封缄的口。
我告诉阿林,他们不该胡乱猜测。
阿林并没有说什么,他倒是从包里拿出几天前从我这儿借的《蝇王》,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像一个仪式,他脸上只写着肃穆,如他对书籍的态度。
“谣言不攻自破——你不是已经完完整整得回来了”
“森——你不该站出来的,”阿林说了一句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如《蝇王》中所言,站在‘小孩’们意志的背面,将迎来攻击,甚至死亡。”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和机电系的几人发生了摩擦,你不该站出来替我说话——那家伙死了,我们都有嫌疑。”
“那天?”
“警察不久就会来传讯你,希望你不要受什么影响,你以前说过——你惧怕警铃。”
“嗯嗯。”
阿林又补充道:“不要依赖自己的判断力。”
对,在结果到来之前,一切的人都值得怀疑。
我突然想到阿晨——他为什么把自己描述得对那家伙颇有好感,似乎撇清了一切关系,又把矛头指向阿林,若是阿林被排除掉了,他是不是要把矛头指向我?
只要是与那家伙有接触的人,想必都想早日破案,如果不行,就强推一个出去,以此消去身上潜在的污点,他们一点也不想被周围人评论,对吧?
呵,人性即是如此。
我厌恶于这些,觉得生活满是肮脏,我只想躲进另一个世界——我继续读弗洛斯特的诗集。
而这,正是我与阿林的共通点,也是唯一的交集。这交集又如此紧密,让阿林向我吐露心声。事实上,我们寝室一共只有三人,若是另一人不在,我和阿林的精神世界就会得到愉快的连结。
当我躺于床上时,我总在对于最近几天的事做出一个总结。目前,警察尚未传讯我,倒是阿林又被叫去了两三次,对此阿林的解释是:他去过那湖很多次,又是与那家伙有接触的人,警方想要从他那儿提取更多的信息。
另一件事儿,叫我十分疑惑。阿林所述的那天的事,我似乎缺乏映像,要说一点映像也没有,那不可能。一些模糊的画面在我闭眼时,可以被我的大脑很快搜寻到,却又总不能清晰起来,只能以一两个片段,以纸糊般的画面,拼凑起来一段。
阿林果然太敏感,他对于这些小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梦。可能因为梦到了我舅舅和那家伙,所以这个梦并没有被很快忘却。案发前我可以对与那家伙的接触保持着神经大条似的记忆力,可事情发生之后,我不得不对梦都记得清晰。
梦醒后,我对在幻境中的一切保持着恐惧,这恐惧令我不得不向室友倾诉。而此时阿林不在,我只能向阿兴说——
“阿兴,我梦到那家伙了,他说是我杀了他,他还拿着一块石头追我,追到了河边,就把我连着石头绑着,一同沉到了河里。那情景——你简直不能想象!”
“哦?”阿兴回答说,“那其实没啥的,我两个星期前也梦到他来着,妈的,他硬要说我杀了他,还拿着斧头追我,你那石头算什么!那斧头直接就砍断了我双腿,我一下子就吓醒了,一身冷汗啊!”
“其实很多同学都说梦到了他,被他追杀——这没啥的,正常心理反应嘛。”阿兴补充说。
至于我舅舅,我自然不能说给阿兴听。事实上,对于舅舅的看法,我只告诉过阿林。
梦里的舅舅他到底说了什么?我记得不清楚,只记得他不断得说,我也不想的,转而又对我说,你也不想的吧?
这话重复了很多遍,很多次,我感觉那个声音不像舅舅,有点像阿林,又像很多很多的人,仿佛交替着说话,令我由心底里恐惧。
该来的始终来了。
六月将至,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便是告知我被传讯的时间,让我准备一下。我起初以为是警察发来的,仔细一看,那号码分明是私人性质的。
警察来了,我像所有第一回去警局的人一样,惶恐又紧张。我耷拉着脑袋,双臂也在无名得瑟缩。这是不可描述的心绪,这心绪因为有舅舅在前的缘故,更为复杂。
传讯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严格。我如实得回答了一切,警察们显出失望,这失望中又透着一丝滑溜得希望。大概这便是警察都具有的东西吧——觉得总有苗头,待在以后的时间里。
从警察局出来,我觉得一切真是太荒诞了,而这件事大概就这样过去了吧,阿林和我都不会再被牵扯了。我由此感到彻底的轻松,对着灰暗的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还是那串号码,这次它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阿林,因为我协助办案的身份,警察愿意透露给我更多的信息,并要我保密。他们有调查到你的舅舅,说是他最近被检查出来有精神病史,所以就要被释放出来了——”
看到这儿,我觉得一切都向着光明的一面发展,由衷得感到生活一切大好。
“这里,我要讲那天的事儿,”在公车上,我整理愉快又略带激动的心情,继续看下去。“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你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儿。我不知道你是故意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还是你真的忘了。但我无论如何记得很清楚——那天正是近代史课,我正在看《南回归线》,那家伙就坐在我们后面,你记得的吧?他时常坐我们后面,跟他那群好兄弟一起。那家伙百无聊赖,执意要看看我手中的书。”
“我只好给他看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是那种惹事儿的人。他看了一会儿就把书丢还给了我,侮辱这书是淫秽书籍,说看这种书的人简直就是流氓,连网络小说都不会写得这么下流。我无意去解释什么,保持着沉默。可那时,你突然胡乱骂了他几句,在我看来,那几句话就是你所知道的所有脏话的集合了。”
“我记得那家伙踢了几下你的椅背,也骂了你几句。你当时脸涨得好红,我从来没看到过你有那样的表现。虽然看到你和别人辩驳的时候,也会有脸红,却完全不能和那时相比。”
“下课后你和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你突然恶狠狠地说,那种家伙就该死,早晚都会死的!”
“两天后,那家伙便被发现死在了湖里——”
“是警察让我去翻你的东西的,这事儿我一直没做,直到今天,也就是刚才——我去翻了你的书架,我知道你会把书架视作最为安全的地方,你不是也这样说么:书架是我灵魂的庇护所。”
“在书架背后的空间,倒放着橡胶手套,包装上写着‘十只装’。我察看了下,里面只有九只。我想到——兴许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以及为何而买,因为这个‘你’被另一个蒙蔽了,他挡在你的眼睛前面,也遮盖住一部分记忆。”
“手套的事我不会说,事情也是我引起的。我希望这个‘你’,也连带着把这段短信忘记了。转学的事我父亲早帮我安排好了。我要走了,去另一个孤独的城市。再见,森,我的朋友。”
我的世界只留下一片黑色的光晕,要我驱逐它们了,是否能忘记这些?
我不知道。
我只想吐,我恶心,我想吐,想吐,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