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路(上)

文/绿山野

笔者的话:世界本来就在消亡,这种消亡在我们身处的空间稍慢一些,要感知到,需要通过某些手段,但很遗憾,大部分人回避了。如果加快,快速的呈现出完整的事实,生存困境该有的模样将会变成怎样?

    意识渐渐从遥远的方位回缩,行动、言语等影像突然中止,鹿郎醒来时躺在一块潮湿的草坪上,眼下视野开阔,知觉似乎还在,一种难以否认的不协调感,这是感觉上的一种映像,眼睛扫描世界的轮廓去无法建立实际的联系感,触感非触感,某种物质从植被叶孔冒出来,无间断的向黑色球体升腾,青草渐渐地在失去色彩,直至枝干枯萎、垮塌,这是死亡的形态吗?是吧!但是否是真实的还无从判断,视觉的功能还没恢复。

眼下有一条杂草稀疏的痕迹一直往前贯通,指向另一头山的方向,最后消失在视力不及的范围,小山坡脚便是路的起点。

沉重的痛楚较沉睡时缓和了许多,肩胛骨的位置活动起来产生了剧烈的疼痛感,精神力量严重消耗殆尽。适应了痛感之后,鹿郎尝试挪动身体,他翻滚身体到一侧,支着地面摇摇晃晃坐起身,滑到坡底,水珠沾湿了他手臂、背脊、臀部、大腿、小腿的毛发。杂草漫到了路面,路越来越窄,但是,路的部分依然分外清晰,有人前来归整的痕迹是很明显的,应该就在不久前,他出于某种目的努力维持着这条路,不让杂草将其淹没。

鹿郎把握了大致的方向,身后“苏醒之地”一直保持在视野范围内,绝非刻意为之,而是山“就在那里”,像个祭坛,为某种神秘的仪式而存在。走了多远?大脑里判断距离的区域失灵,要算出个大致数据时头开始痛起来,这也是机体还未完全恢复的表征。

鹿郎折断右侧麦草的茎秆,他琢磨了一下,这边二十支,另一侧二十一支,以避免与因其他因素断裂的茎秆混淆,慎重起见,连根拔起来左侧中间两根,然后甩到另一侧的草甸里。手掌沾到了茎秆折断处渗出的液体,是绿色的。液体迅速干掉,留下的印记却弄不掉了。

到了山脚下,一望无际的麦草地完全看不见以后,鹿郎顺着干涸的河谷往上攀爬,大体上可称得上是路,鹿郎步子不迟疑,依赖于自己确信不会迷路,巨大、厚实的树墙退居于路两侧,树脚下的杂草设置起了进入树林的第一道关卡,像是在圈出自己的领地,形成天然屏障自然挡去了人的去路。沿途没有出现一条像样的支路,不是路的部分易于分辨,起初小心翼翼做标记已经没有必要,他不再做标记了。要是前方没有发现什么,原路返回便是,不会迷路。不过,没完没了的走下去,假如什么都没有,要返回去吗?鹿郎醒来的地方可什么都没有,他毫不迟疑的踏上这条路足以证明回到起点毫无意义!

话说回来,鹿郎要寻找的是什么呢?不停歇的前进,是为了存活下去?

绿叶升腾的热气裹挟着叶绿素的色彩给空间着了绿色上去,这种不稳定的色调又经历了微妙的失色,就如破裂而失去色彩(生命就此终止般),周围树干、树根也不知在何时变成不可逆转的沉沉石化,坚硬、顽固,将所有生命体置之不顾,将消亡的气息肆意交给活物,令人消沉、绝望,看不出有区别于地表的活物,生命形式变得不仅限在于LIVE这一层次,是否活着的界限已变得模糊。似乎感觉不到心跳,鹿郎捂住心口,确认还在跳动。

躯体与环境在融合,下肢化为岩壁,上身在往上窜升,手臂缓缓生长,表皮木质化,形成一道一道沟穴,颜色也在变,毛发渐渐掉落,毛孔里钻出嫩芽,旋即变成机体功能在缺失,感觉不到臂膀抬起在耗费能量,深邃的树墙将鹿郎圈在其中,像树一样呼吸,每一个毛孔的位置吸进气体,气体的量和吸进气体的速度值平稳的往上升。

树、草、岩石等等这些东西,似乎处在同一空间,不需解释的自然得出结论,但是,物种间、有机体无机体间的界限却是模糊的,“有一部分”不知何故处在临界点的周围,在某种程度上讲在临界点的位置进进出出,想重新回来可并不容易,就算侥幸逃脱,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也难以定论,或多或少,原有的东西在失去(缺失感),另一种东西又填补其中(格格不入)。

“进入树林千万要小心。”

一个声音进入这个空间。

“这我知道,你到哪里了。”

“这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做就行。”

“嗯,我没有进去,我知道森林里危险,再说了,也没有进去森林的路。”

“你说没有路是怎么回事。”

“你看不见我的行动?”

“不要打岔,严肃的回答我。”

“嗯,起初,我沿途做了标记,防着迷路……”

“后来呢?”

“别打断我说话呀,真没礼貌。”

“说重点。”

“重点嘛,有一点我感觉很奇怪。”

“是什么?”

“没有支路!”

这个说话者没抢着说话了。

“你走了吗?”

声音迅速溶解到黑暗里。河谷间空无声响,回归了空虚的模样。

“这条路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声音突然想起,他又回来了,鹿郎觉得很心安,听他说道:“从你启程开始,你就处在森林里了。”

“喔,我没有考虑这么多。”

“所以,你要无时无刻保持清醒,森林的危险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夺去你的生命。”

“恩,知道了,谢谢你。”

“不用谢,毕竟我就是你,再说了,你死了我也会死去。”

“我要怎么做?”

“保持清醒,不被侵扰!!!”

鹿郎照做了,关闭遍布全身的感觉器官,将意志倾注于脑部,上肢自然回缩,黑暗的潮涌在慢慢褪去,他跳到了另一块石头上,由于是慌张地逃离,用力过猛,身体失去了平衡,手掌触碰到裸露的岩壁,冰凉的体感疏通凝固的血管,如混沌的泥潭荡起涟漪,淤泥下沉,麻木、消亡下去的神智被唤醒,世界又一块块拼接起来,板块间眼前惟有异常呆滞的灰色空间壅塞四周。

鹿郎这才意识到之前的情况不妙,深深地呼吸,胸腔夸张地往上提。身体也如不知不觉撕裂后侥幸地聚合,按原来的样子,按撕裂的方向返回,肉体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窒息般的沮丧感、空虚感在消减,现实之感在增强,自己已经返回了这个世界,意识夺了回来,尽管还未与身体彻底融合,不过还在可控的范围,都在慢慢恢复正常。

沿河谷伸展的路,翻过几块巨石,隐藏的力量无处不在,鹿郎反复念叨:我已身处其中,这一事实改变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清醒!

摹然,脚下出现水流窜出而又钻进石缝里,水很清澈,这种灵动感是有别于其他所见之物最大的特征,空间的混沌一小部分被他冲破开来,视觉效果上显著的反差,准确的说,是水柱的力道划开了一道口子,光明的东西有一点溢出,排挤掉了沉寂的一部分空间。

往后的路是下坡路,一切都还顺利,至少在路这方面来讲是这样的。林子似乎变浅了,呼吸不觉困难,从谷底吹来的滞重的风由下而上抚起两侧茂密的草垫,在树干间若隐若现地摇曳,寻找冲破的空隙。随着与山尖越来越近,开阔的视野突然闪现在眼前。

一个生物赫然出现!从鹿郎的视角看过去,他坐在岩石上,交叉着十指勾住膝头,凝目注视鹿郎过来的方向。眼窝凹陷,眼珠凸出,脸部棱角分明,仿佛病毒不敢侵扰。

“喂!”鹿郎不假思索地招呼一声,在这时鹿郎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忘了说话,也觉察到,一路下来,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声音仿佛在遇到空气里某种类似化学催化剂的物质后而分解,也可说成是被吸走一样地消失了,声音的传播似乎未能传入对方耳朵里。引他注意摇起来的手臂同森林的寂静一起从裹挟身子处消散,飘向远方。

“喂。”鹿郎又喊了一声,判断对方是否听见。

“我听到了。”

鹿头人起立,鹿郎跟在后头。鹿郎在光之中,对方在淡淡的阴影里,身旁灌木丛枝桠朝头顶黑色巨大球体的方向瑟缩摆动,若如风筝线绳般断裂,便会向那个方向奔去,不是因为有风,一直没有风,而是黑球引力所致。他大步往前走,既不回头也不止步。不知过了多久,这一点无法判断。

“前面的路是你开辟出来的?”鹿郎指向山脚下沙地柏林的方向。

鹿头人将鹿郎的疑问置之不理,没有回头。

从山尖俯瞰,漫无边际的沙地柏在风中扶摇,偶见折断的草枝奔向那团黑物,随即也在空中消散溶解,没了实物。大地上静得深沉,生命之物印隐匿不见踪影,生命活动如此荡然无存之后,留存下来的会是何物。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个残缺的状态却以某种协调的方式运行着,一种自有其运行规律的方式。

到了。他停下来。世界好像又变得空荡荡,停止了向前推进,鹿郎产生了这种感觉。

他爬过一块巨大的石头,消失在另一侧,石头呈淡黄色,四周的碎石仿佛是石头抖落的部分,它看上去稳如磐石。

鹿郎接过鹿头人递过来的一个容器,就从一块大石头下面,在鹿郎看不见的另一侧,他弯腰时整个躯体隐藏不见了。

“喝下这个。”

鹿郎将液体往嘴里灌,液体从舌头窜至口腔,怪异的味道和重量导致喉咙难以打开,强行闭上嘴唇迫使喉咙打开,勉强的吞下去,液体流过管道进入胃部,胃部在身体的位置、大小被勾勒起来,而后又失去了这种感觉。

“太难下咽了。”

“没喝过吧?”

“是呀,太浓烈了。”

他两只爪捧过来一片叶子,三根黄色的硬壳虫的躯干部分被捣碎,头部完整的保留着。肚子发出鸣声,需要进食,正好,有食物送上。鹿头人比划捧起叶子往嘴里抖进去的动作。

鹿郎接过,屏注呼吸阻止气味进入鼻腔,并没有照着鹿头人的意思去做,先前液体的影响又回来了。他又抓了一把蓝色、紫色果子,把瓶子拿过去一通猛喝。果子在眼前萎缩似的瑟缩着,可能与那黑球有关系,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抽离的状态中,鹿郎对眼下的食物失去了胃口,绿色的糊状物在忽闪的光影中占据着空间。

“没有其它食物?”

“是的。沙地柏的叶子我们的消化系统无法承认。”

空间里一阵一阵飘来一股臭味,组成物体的原子在逃离本体,脱离掉原子间引力的某一个临界点之后,彻底逃离至空间后,便不再产生臭味,臭味消失又重现。具体是什么物体在消减,无从得知,或许是每一个物体(比如),包括鹿头人。空中的臭味和奇怪的液体,鹿郎没有胃口了,他也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果子是哪儿来的?”

“山下。”

“我来时的这个方向?”

“不是,往前走,下山。”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没这必要,你下去后自然会看到,路只有这一条。”

“路是你开辟的?”

“只有一小段是,其余是自然形成。”

“喔。”“往前走通向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

“那,你没去过?”

“是的。”

“一直在这个地方?”

鹿头人点头。

“天黑了也睡这里?”

“天黑?”

“嗯。我走了大半天了,应该快黑了。”

“这里的天空不会黑下来,它会一直亮着。”鹿头人斩钉截铁地说:“从来没有黑下来的时候。”

鹿郎深感诧异,或许时间流逝得缓慢,极其缓慢,黑夜还没有到来,但也快了,她正在路上了。

“这一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知道,只是适应了。”

“时间不会流逝?”

“它不存在。”

“等等,先不下结论,因为‘时间’可不是用眼睛能看得到的。”

“你说说看,那要怎样做。”

“这么来解释吧,你发现了事物的变化,比如果子腐烂、草木枯萎等等,这变化就代表着时间,时间这东西就存在这中变化之中,可以理解?”

“可以。”

“经你这么一说,为了不让你造成误解,我更正一下我刚刚的说法,时间这玩意儿抑或是曾经存在,但在当下,我已经忘掉那玩意儿了,存不存在已不重要了。或许,所谓的曾经或许是观念上的东西,未必是现实世界的组成部分。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有事情已经没有时间维度上的特征了。基于我对这个世界的观察,要说变化嘛,唯一有一个,就是顶上那个黑球倒是觉得变大了些,跟我初到这个地方来时相比,感觉上是如此,到底有没有变大我也说不准。”

眼里目睹的失色是事实么,眼睛还属于自己吗,它不是世界的一部分吗?世界的本来面目(失色或没有失色)是不需要这个我来下定论的吧,大地失色那么我也会失色,因为我是世界的组成部分。

“没有时间,世界如何推进?”

“这我不知道。”

“不再睡觉了?”

“是的。”

“怎么做到?”

“很简单,关闭脑子把控思考的开关就行,就像冬眠一样,唯一不同就只是不需要闭眼睛,视觉系统一直打开,注意力集中到脑子,关掉,一下子就完成了。”

“我也会跟你一样?”

“我不知道,但有些东西你必须要适应。”

“比如关掉开关。”

“是的。”

鹿郎抬头看天,他不敢去尝试,因为掌握不到打开的方法,冒然关掉脑袋运转,或许,再也打不开了。似乎鹿头人所说的话不容置疑。事态本身已经超出了鹿郎的认知范围,记忆这东西也被抹掉,找到一个突破口是很困难的,不着边际的话、不合常理的世界运行状态。

“有东西在失去,然后又填进来另一种东西,我们是一个容器,失去的东西和填进来的东西我们只能听之任之,无从干预,连干预的手段都没有。我在做的事情,摘果子、捣虫酱、清理路道,没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客观的忽略其存在包括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你当下的一系列困惑,似乎思考失去了意义,我做着这些事,渐渐变得心安理得来了。”

意识很亢奋,机体也是如此,刺耳的杂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寂静中屏息不动,风景开始在我周围溶化,身处其中一切事物都不可幸免。

鹿头人接着说道:“这期间,一直是这个天气,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当下,你的机体还处于调试的阶段,现在就接受这个事实,要比你适应了要好,可以免除这一过程的煎熬。我们是这个运行规则的一部分,系统按他现有的规则运行着,我们对于这个系统不可或缺,这个系统给我们规则,还有能量。还有一点,我们不需要进食了,进食已无关紧要,它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变得形式化了。”

鹿郎在沉思,他无言以对,诸如我们之于世界意义何在、身体所需的能量供给从哪里来这样的疑问令他心力交瘁。鹿头人说的话他听着,抓住某个点,如果抓不住就随它(声音)去,那样子还轻松些。

“食物储存不足时便动身前去,像这次抓住几条虫子可不常有的事,它们会躲起来,巧的是,我抓到虫子,便会遇见有鹿人来,这次也是如此。”

“如果没有虫子,就不会有鹿人经过?”

“是呀。”

“他们同时出现?”

“是的。”

“或许存在某种线性关系?”

“我也想到了这点,我在石板上刻下每次抓的虫子的数量以及对应的出现的鹿人的数量,就在后面。”

虫子:0 2 2 0 01 0 0 1 1 0 1 0 0 0 0 0 3

鹿人:0 1 1 0 01 0 0 1 1 0 1 0 0 0 0 0

“这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世界了,‘有虫子就有鹿人’这个关系维系着这个世界的运行,有某种东西从我们脑子里剥离了,然后‘被圈养’在这个地方,因为清除得不干净,能从残留物中看到些端倪来……。

“圈养?”鹿郎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词,我想我用得很准确。你苏醒时,脑子里的一股模糊的印记还有印象吧。”

“有,不过,现在基本上全部消失了。”

“我也一样,完全想不起来了,存在过这一点无容置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大可能性不是鹿头人,我能感觉到身体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是改造后的结果。”

“我们从某种形态被改造成了鹿头人?”

“草木失色、黑球膨胀等等这些也是他们干的?”

“是的,一点没错。”

鹿郎觉得自己被圈养起来,在寻找的是画框的边缘,是自以为的标准、界限,丧失了身为人的权力,完完全全变成了他人的实验体,这里发生的一切现象、一切行为供某人提供素材、数据,他们以此来改进他们的实验,这样的结果-----世界是按照别人的意志在发展的,有偏差可以纠正,变形的受体也就是我们鹿人将难以复原。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做?”鹿郎问。

“很不错,你将关注点从现象转移到了现象背后的目的上了,这才是我们抗争的基础。”鹿头人改变了身体朝向,把视线对着我,说道:“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千真万确,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得出结论的必要条件,我们失去了与之前世界的联系,我们的所做所想多半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我们从另一个世界到了现在这个世界,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又有强烈的关联。”

“具体是怎样的关联?”

“你理解‘文明’这个词语吧?”

“理解。”

“目前,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没有文明存在,而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一套语言体系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物,这也就直接证明了我们来自于同一个文明。找到事态发展的源起。”

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荡般的沉默。鹿头人没说话,两张鹿脸直直盯着,眼睛不具备交流的功用,视觉系统的优先级仅是作为图像捕捉,视线的焦点无法与任何一点相连,所见之物飘忽不定,是浮动的,或分裂或聚合。

鹿头人所说有某种不可反驳的真实性存在,至少,他提供了一个使问题迎刃而解的突破口,莫名其妙地醒来,也无从知晓是怎么昏睡过去的,到了这个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个什么世界。

鹿郎苦苦思索,却无法将什么具象为实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躯体分解,意识消失的瞬间另一个自己在别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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