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驮痣

他有个令人跌破眼镜的名字,叫解放女。也许,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名字吧,与他名字匹配的,是一个同样独一无二的男人。

他五十来岁的样子,偏瘦,但很结实。着装随意,性格腼腆。

他有妻子,还有俩个儿子。

妻子给他取了个尤其奇特的外号,叫包公。

这个名号曾太过深入人心,一般人是不敢这么叫的,但用在这个独一无二的男人身上,却会令人觉得实在太过贴切,偶尔忍俊不禁。

“你个死包公,早十多年前就叫你割掉那个该死的包,现在好了,越长越大。咯知道丑了啵?你丑死了也怨不得谁。丑死了好。”解放女的妻子叫腊花,她骂她男人包公的时候,包公就叫她辣椒花。

“想死吧?!你个辣椒花,早俩年咋没打服你?省得近些日子你天天嘚巴嘚,嘚巴嘚。这包是我的兄弟我的命,怎么割得?我活着他就活着,他死了我也得死。知道个屁你。”解放女瞪圆了眼珠子,向对面的女人挥了挥拳头。小碎步往前趋了俩步,想用气势吓倒女人的样子。

但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辣椒花太司空见惯这个男人的虚张声势了。依旧自顾自地碎碎念:“哼!小心眼的男人,我还不如你脖子上那个丑包呀?提起个包,就要打人,你怎不和你的肉包过日子去。你再这么蛮不讲理,我挥一刀割掉你的命去。”

“嘿嘿!”男人吓得一愣,又自知理亏,遂紧跨俩步,来到女人身边,挙头也顺势换成了手掌,轻轻地搭在女人的肩上,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揉起来。

“哎呀!腊花老婆。这个包是长在我身上,又累不着你,又丑不着你,你干嘛非得和它较上劲呢?它都长了二十多年了,都长这么大个了,还怎么割?又不是蚊子叮出的小包仔,掐俩下就没了。都拳头这么大了,现在从我脖子上把它拿掉,这可连着重要的血管呢?割出个碗口大的疤,我还能有命吗?”解放女拿拳头和包比了比,果真一般大。

“可现在的问题不是你个人要不要这个包的问题,是长在你身上的包影响到你儿子找媳妇了。”

“胡说八道,人家女方相我儿子,还相我呀?”

“可不咋的。上次俊辉相的女孩,他姨介绍的,你记得啵?都谈了小半年了,聊得还可以。都到了双方家长见面的当儿了,你就被人家发现了。你藏不好你自己,又不藏好自己那个包。人家姑娘和家长一看,吓着了,见你像见了怪物似的,面色惨白,饭没吃完就走了,以后再不肯见面。”

“那也沒办法,又回不到从前了。”

“回到哪个从前你会不固执?你会把我们娘几个放在心上?我就是想不通,你脖子上长的是个瘤子,还是你心尖上的肉条子?就那么舍不得。”

“那在农机厂上班,是我正当壮年的时候,厂长是让我去大医院割瘤子,还承诺费用可报销,可那时我年轻,哪敢哪愿去挨那一刀。那时你嫁给我才俩年,孩子才几个月,我去割瘤子,把你们割成孤儿寡母怎么办?你知道孤苦伶仃的日子会有多少难过。”解放女说到动情处,眼眶泛起红来。

“你是怜悯我们母子吗?你当时不口口声声说那是你兄弟吗?你的瘤子上一直有三条血色挠痕,红艳欲滴,你就说那是你兄弟挠得,生了根发了芽长出瘤果子了。割不得割不得,你们要同生共长,你们要一切重来。”辣椒花越说越气,耸肩甩掉有些尴尬的包公的手。

“去去去,一年到头疑神疑鬼的,脑袋让门夹了。”

“你又不知事情的原委,它这个瘤确实长得邪乎呀!它长的位置吧,不偏不斜,正好在这三条挠痕这里,这挠痕就更匪夷所思了,是他挠的,一个气若游丝的六岁的小男孩,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挠的。这痕几十年不褪血色,它不是怨呀?它不是恨呀?我不该蓄养着它,化解掉它呀?”

“什么事情到你嘴巴里都神乎其神,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清?你就是个胆小怕死的主,我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多少?这辈子嫁你这么个人。说你重情义吧,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惦记,说你无情义吧,一个瘤包你看得像命一样重……。唉!”辣椒花终究还是一束腊月花,无可奈何地叹着寒气。

“我上次不是找个相面师看了这个瘤子嘛。人家仙风道骨的啥子玄机都道明白了。你不也在旁边啧啧称奇嘛。人家方圆百里可有名气的,又不是咱一家慕名而去。”

“人家相师只说你这个人是人驮痣命,命苦命硬,说你的脾气也硬,骨头也硬,要受磨。受天磨受地磨受人磨受心磨,我却受你这个死人鬼的磨。”

“既然是人驮痣命,那就说明我命里就该驮着这颗大痣嘛。哪是什么磨不磨呢!那相师不也说了,我驮好了痣就背好了命,我会磨出头的。好事都多磨嘛!”解放女像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双手托住了吊在脖子上的瘤子。它像一颗心脏,又像一颗头颅,稳稳地垂挂在这个男人的脖颈间,三条艳红的血痕赫然其上,触人眼目,像睁开的眼睛,又像闭着的眼睛。不论睁着还是闭着,都仿佛能窥穿人心,封启灵魂。

时间退回到一九六O年的初秋,解放女还不叫解放女,叫大骨头,他有个亲弟弟,叫小骨头。

不管大骨头还是小骨头,都被饿成了皮包骨头。

更可怜的是,他们的父亲双亲俩把老骨头在半年前病的病累的累饿的饿,双双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在那个困苦多灾的年月,像他们这样家破人亡的家庭在偏远的山村还是很多见的。

八岁的大骨头和六岁的小骨头成了乌云村的孤儿,他们过着有一口没一口,生吃一口熟舔一口的日子,有时草里抓个虫子吃,有时地里揪把青草吃,也有心好的邻居会拮据他一顿俩顿,但多是稀水粥,菜叶汤。

辛酸的日子大人都难熬得下去,何况俩个人事不知的孩子。

终于,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像狰狞的魔鬼,阴恻侧地躲在一阵萧索的秋风后,如期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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