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的生活会事事遂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
《奇葩说》的最新一期很动情。聊到“生活的暴击值得感激吗”,无论正反持方,辩手们敞开心扉,掏出自己生命中的低潮乃至苦难。
反方的臧鸿飞说得很燃。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家人不理解他的事业,在酒吧弹琴唱歌成为唯一的生计来源。可因为不会唱《爱拼才会赢》,老板将他扫地出门。怀揣着仅有50块钱,流离街头,换谁都会觉得是暴击。21年的风雨路,臧鸿飞走了过来,他终于能够站在一个数亿人关注的舞台上说出那一句:“我不会唱《爱拼才会赢》怎么了,我就是爱拼才会赢本人。”
可接下来的话,我有些看不懂。臧鸿飞说,他不感谢暴击,只感谢自己。每年新年,他都要在微博上给年轻人一个祝福,有一句话总要反复说:“我希望你们永远不曾经历我年轻的时候的一切……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值得被命运温柔以待。”
这个了不起的自己,当然值得感谢。但我不知道,如果缺少暴击,自己还是不是今天的自己,还配不配得上感谢。被命运温柔以待固然美好,然而我所知道的生活,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持久的幸运。
正方的邱晨讲得也很撩人。她找了一个陡峭的角度:“可能恰恰就是因为生活的暴击和生活的失败,就是让我们一无所获,就是如此的毫无意义,所以我们才必须用感谢来欺骗自己。”
她想做画家,三次试图艺考都没能如愿,中间辗转做了设计,直到今天35岁了,成为《奇葩说》的一员,然后她终于可以对自己说:“我过去的失败是有意义的。画画的路走不通原来是为了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一点远一点,那我可以方便遇到你。”
在邱晨看来,“真正的暴击是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凌迟你的尊严。”听懂她在说什么,甚至潸然泪下的人,想必也都品尝过挫折的滋味。
但我也坚持,感激并不只是为了欺骗自己。
没有谁的生活会事事遂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
读书时死活都考不了好成绩,看整片天空都是晦暗的,再想想班上的学霸,也不怎么温书,轻轻松松就能名列前茅,真是嫉妒至死。
好容易找了一份合心意的工作,每年都盼着涨薪卡着假期,缩在拥挤的地铁里,从200平米的不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到20平米也不属于自己的小租屋,一来一往,一眼一年。再看饱食终日的同学,就因为家里帮忙安顿一切,毕业头一年就在市区买了房,开着豪车,说不出的气定神闲。
人和人离得近了,容易意难平。愤懑的人很难理解,人生的意义只在超越自己,而在克服自身局限的过程中,会有多大的愉悦。他们更不愿承认,那些他们眼中的“幸运儿”,在摆脱“拼爹”、“啃老”“也就是点小聪明”“不过就是长得好看”的标签时,付出了多少努力。
台湾作家蒋晓云近来很红。早在七十年代,她就凭写作天赋震惊文坛。和她同期竞逐文学奖的是朱天文、吴念真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在现当代文学评论领域举足轻重的夏志清,拿她和张爱玲比较。
到了八十年代,正是创作的黄金年龄,蒋晓云却骤然停笔,远赴美国留学,并在大洋彼岸安家。毕业之后,蒋晓云进了国际大企业,赚丰厚的收入,家庭幸福和美。任谁看来,这都是人生赢家。
更气人的是,退休之后,她又重新捡起纸笔。三十年没有认真写作,按说早就滞涩了,可她的《桃花井》和“民国素人志”系列,却是这几年文坛的大发现。
在普通人看来,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一生吗?可在自述文集《云淡风轻近午天》的封面上,蒋晓云写了一句:“再顺遂的人生,也有别人看不见的遗憾。”
说句不怕矫情的话,哪怕生活真有Easy模式,我也不羡慕。成熟的人从来不会奢望意外之喜。毕竟每一项进展背后,命运都会标示价格。
当我们穿越层层未知,冒着不可预测的风险,从生活手里一把夺过梦寐以求的东西,难道不会暗道一声侥幸吗?谁又敢自大地说一句,这是我只凭汗水就理应得到的?会这么想的人,不是傲慢轻狂,就是心里有伤。
弱者很难对暴击说感激。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或者没有走出来。在他们的世界里,生活的拳打脚踢让人遍体鳞伤喘不过气。
而感激是什么呢?是好运,是放下,是一种能力和资格。懂得感激暴击的人,是因为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熬过了浩瀚的岁月,终于可以笑着说一声:看,我挺过来了,生活虽然狠命捶我,却没有让我倒下。
董婧在辩论里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这话被调侃成鸡汤。事实上,但凡去了解一下出处和背景,就不会这么贸然评价。
再往前推几十年,同样在俄国,26岁的普希金被羁押幽禁时写过更有名的句子:“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时过境迁的亲切怀恋,说白了不就是感激。那些没有击倒我们的,都使我们更强大。愿意直面这一点的,往往都是劫后余生的人。
所以,感激生活的暴击吧,这是强者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