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的却是你被迫成长时
幼小的骨头里传出的愤怒的声响
女儿,这或许是你第一次体会到
什么是群氓的碾压和学识的孤绝
什么是百无一用的热血
尽管我希望你一辈子
都对此毫无察觉
——《花蹦蹦》胡续冬
2021年8月22日,胡续冬,离开了这个世界,又是北大,又是诗人。那晚的宇宙具有浩渺的遗忘和精确的清醒,悼亡的挽歌问到,从明天起,你要做那个幸福的人吗?在那里,昨天成为今天和未来。
《花蹦蹦》是我唯一读过胡续冬的一首诗,在他因病去世一个月后,如同遗书,突如其来的疾病没有来得及让他与这片土地的荒谬和解,一辈子,都在察觉,都在失望。好在死亡令他的诗活着,而不用活着等待诗歌的死亡。
谷川俊太郎在《62首十四行诗》中写到,“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少年,是尚未出生的老人”。他曾扬言“在可爱的郊外电车沿线,除了春天禁止入内”,把浪漫主义活脱脱的变成了《谷川的诗》,与石川啄木“我想写一封世人都会怀念我的长信”截然不同,对待死亡,他是个老去以后也要坐在郊外电车月台的木椅上,“一闭上眼世界便远远离去,只有你的温柔在试探着我”。
死亡,不过是一个诗人再度出生的过程,他们的诗替他们活过了余下千千万万的岁月。由此想到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假扮成熟,上了年纪,又渴慕少年心气,似乎抬眼就能看到王小波在写下《黄金时代》的那个午后,他回忆自己缓慢受锤的过程,自己的21岁,永远生猛谁也锤不了他的日子,带着普鲁斯特意识分裂般的自我迷恋,以及杰克凯鲁亚克“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式的憧憬,写下终将一去不返的黄金时代。
在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里,我以前最喜欢汹涌破碎荷尔蒙恣意横飞的《黄金时代》,长大以后才读出《青铜时代》中克制的有趣。冯唐学到了荷尔蒙和恣意,韩寒学到了想象力和诙谐,而唯有这份克制,源于对于表达的虔诚,就像王小波谈及写作的目的时所说“人执笔写作也有两种目的,一种是告诉别人一些事,另一种让别人以为你非常甜蜜,非常乖。我个人写作总是前一种情形”。现在有太多人选择写作,都是出于后一种情形,所以这大概也是现代中文写作再没有文豪的原因。
有朋友想看小说,希望是日本作家的作品,让我推荐一本。我纠结了很久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还是石黑一雄的《群山谈景》。这等于要我从喜欢的日本作家里,挑出一本,仅仅一本,最喜欢的,实在是太难了。不像是让我推荐SWITCH游戏的时候,我能直接把珍藏的卡盒拿出来,说一句,这里的,不用挑,玩就是了。文学作品既要挑选对象,又汗牛充栋,而偏偏在心里的位置层次分明,第一给了谁,不免都有遗憾。
我还没有纠结完的时候,朋友拿起我桌上一本东野圭吾的《假面饭店》,说“就这本吧,他的悬疑我喜欢看”。他可能不知道这本书我是凑单送的,也不知道东野圭吾的产量都快赶上诺贝尔文学奖的年限,也不知道悬疑小说还分为本格派和社会派。但这些真的重要吗?就像女生打扮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做了一个美美的发型,穿了一条反复挑选的裙子,来到男生面前,对方也只是说了句“你今天化妆了啊?”。女生的淡妆,日常妆和全妆,在一些男生的角度来说,只有“素颜”和“化妆”的两种。朋友只是让我推荐一本书,而不是让我替他决定审美,趣味和阅读习惯,那些如数家珍般的心路,在于我无形中放大了个人的价值参数,所以此后再遇到类似情况,我都要提醒自己一句“其实你怎么想,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我有时候庆幸,能够让我遇见文学,电影,绘画,音乐和游戏,并且体会到其中不可言说的美丽和愉悦,隐秘而没有穷期。每当沉湎其中,仿佛有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回过神来,发现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而我,又经历了一次生命,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算的了什么。
正如叔本华所说,每个人的意志都是完整的。人是微观宇宙,是宇宙的一面象征性的镜子。我的这面镜子,在年轻的夜晚,穿过几万海里,去往太平洋上一片轻盈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