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飞呀?

你为什么不飞呀?


倘若要去明明白白定义对一个食物的喜恶,仅凭借餐盘里第一眼的模样就皱起了眉头的,除了蒜这个东西,苦瓜的出现使得我对食物的定义再次变得面目全非。

我很难说清楚对一件事物的感觉,仅仅凭借着它出现在我身边的次数就平白无故把好感度往上添加。二十年来,无一不是如此。然而在我尝到苦瓜的第一口,讨厌这两个字变得如此的清晰,以至于跟它平躺着的煎蛋也变得令人憎恶。面对如此的感受,我竟心生欢喜。二十来年定义事物喜恶的平衡,仿佛在这种契机下被彻底打破,像一阵风坠落山间,分出了山巅与山谷。

这种平衡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是在某个夜晚,枕着手臂躺着床上,曾经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在目光与月光交汇中,渐渐变得黯淡了下来,甚至于去怀疑曾肆无忌惮为之而奔跑的日子,是否只是一种虚假,一种自我意识满足的想象。

我在四月的时候,极其热衷于去寻觅一些植物。往往吃过晚饭,踏着凉鞋顺着山坡往上爬,偶尔零星散布的平顶屋子冒着炊烟,一路上不知名的虫叫。在不多的日子,我慢慢见到了,雨落惹愁的芭蕉,吾妻幼年所植今已亭亭如盖的枇杷,欲然盛开的榴花,纤手弄清泉的睡莲。我一一把关于它们的故事誊写在一个本子上。仿佛如此,我便可以长久的留住这一缕清香。

后来,在五月的一个夜晚,雨落在了嘉陵江上,落在了芭蕉叶上,落在了我的梦里。我在梦里眼睁睁看着一段一段关于芭蕉的故事枯萎,我许多天的追逐就这样在一个夜晚也变成了故事。是故事就会枯萎,它本身的节律养育着故事里的人周而复始的活着,死去,而写故事的人曾妄图的不朽,不及一场夜雨的侵蚀,就溃败而散。

而往后的日子里,我又转而去蹲在江边看一尾鱼。我没想过要去吃它,只是在我在坐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望着青山发呆时,它恰好游到了我的脚底,我扔下小石子,企图赶它走,不一会它又转身回来,甚至多了一份悠闲。至此,我又把每天去看这条鱼当做了一件喜爱的事情,以至于某一天暮色已晚我才记起,匆匆忙忙赶过去,鱼还是在那里,我也赶到了那里,可我望着它似乎很陌生,像从未见过一般。甚至于我想像从未认识它一样,祈求它仅有七秒的记忆,这样,那么说与它听的喃喃自语,就不会被江水知道,不会被石头知道,不会被蜻蜓知道。

我在如此反复否定与狂热某件事中惶惶度日。转身细数二十来岁的时光,曾经狂热追逐的一件事,在这种否定中被描述的残忍之极。沉郁中充斥着戾气。我的喜怒哀乐全然在这种臆想加工的文字间隙中被围杀。诚如一位陈姓诗人说的,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喜怒哀乐又何尝不是被囚禁。

几年前,我住在黄河边。曾在八月的一个夜晚,写下《你说你要种一棵葡萄树》。好几年过去了,我想不起当时写它的缘由,更想不起为何是一棵葡萄树。我一直以为许多的事情,可以记到很久,比如一瞬间花开的欣喜,一张嘴就说出诗句,可全然不是如此。潮起潮落,四季更迭,追逐的芭蕉,埋没了葡萄的故事,守候的鱼,焚尽了芭蕉的故事。而抓鱼的少年看着院子里的摇椅自己晃了一阵,然后四条腿各自散去。

我们的记忆过于吝啬,在它的时间纬度上仅仅给予生命中的怦然心动一个极小的领域。当某天有幸游走与它的周期,或许又是一次心跳加速,亦或是形如陌路。

直到今天,我在我的院子里也没能种上一株葡萄。二八月的季节里,往往是求学路途的开始,这个借口很好的掩盖了文章的一时兴起。而后辗转到江边,暂住的几个月唯一带给我惊喜的,却是院子里实实在在的两株葡萄。难不成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分明,很多时候都是忘记了的。藤蔓清瘦,蜿蜒上旋,依附着木架懒散地晒着太阳。似乎关于葡萄的故事没有那么多,它不及枇杷的寄语的思妻之情,不及芭蕉的离别愁绪,甚至没有一尾鱼来的活泼。它就自顾自的伸展,垂几片叶子,结几串葡萄,然后在一场大雪中蜷起身子沉沉睡去。

我不如汪曾祺先生那般细腻,在慢煮生活中记录一株葡萄十二个月的生长历程,我仅如同照顾自己的生命一般,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们成长。也许某一天忽然铺开了叶子,也许某一天恰好结了几串果实。我不期待任何事,期待的结果总是与期待背道而驰。等一件事成了事实,那还算是多一份惊喜。

喜爱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事情。意味着要分出一段生命来灌溉这个喜爱的生长。但往往我们可以大方的分出生命来讨厌一个东西,却很少去喜爱一个东西。基于讨厌而织成一张硕大的网,网上挂满了各种焦虑、迷茫、不知所以。直到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前,我还在每个夜晚悄然出走,坐在葡萄树下反复问着自己,身处在当时你幻想的年纪里,那些狂热和冲动是否已冷却在如今?


我想,我乘坐一趟慢到不能再慢的火车,星夜兼程,绝不仅仅是为了去吃一口苦瓜,也不仅仅是为了遇见两株葡萄。苦瓜有它的存在方式,葡萄也有它成长的意义。我只是恰好,多管闲事一般的吃了一口苦瓜,出乎意料的捡了两株葡萄。正是因为它们,多年来的平衡被打破,迫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思考许许多多的事情。


这种思考,使我的生活如同七月歌声一般在星辰里疯长,我不得不向别人借一匹马去追赶,许许多多同我一样骑马飞驰的人,我们一蜂窝的奔向一个村庄,又跌跌撞撞闯进一个城市,把一段段生命散落在万物之中。在一些岁月中,有些人回过头去奔走,有些人勒住马去生活。马撒欢奔跑,人疲于本命。


而我在一个岔路口也停了下来。解开了马的缰绳,卸下马鞍。就由着它去选择这广阔土地上想走的一条路吧。


至于我?我远远的跟在后面就是了。那该是自由的方向。


写于2020年9月10日夜

改于2020年9月12日夜

树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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