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奔走四海,在各个城市逃窜的父亲病了,我完全可以脑补出他拖着酸疼的膀子,苟且在回家列上的狼狈模样。见人憨憨笑的嘴角,像极了媚世的小人。
他瞒着我,也瞒着姐姐,他想的越来越多了,变得优柔寡断,开始在我们时代新人面前向过去的自己妥协,他再没提过那年15岁只身闯江湖的故事。
他也再不是他,曾经一个眼神慑我三天不敢抬头,如今摩托车不敢再行上50迈,被后座的我嗤之以鼻,不行我来?
他笑笑,一言不发。
他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只是再不会沉着脸央我过去替他拔,客厅电视机的遥控掌握权不知几时滑落到我的手上,从漠然到逢迎,伴随着态度的搁浅,更能看出岁月不饶人。
印象里他面容冷峻,凤眼剑眉,英气非凡。父亲很帅,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幼时的回忆里只有他冷冰冰的面容,外加不喜言语的秉性,俨然一副凶神恶煞的形象。明明似乎动辄拳脚相向的他,如今我却记不起分毫关于挨揍的场景,或许没有,或许他只是一向伪装成严父的模样,让人不敢出一言以复。
父亲向来不喜欢笑,除了久居在家的时候,长年积工在外,时不时总会背着母亲向我牢骚苦旅在外的拘束。
‘在家种田好。没人管,多自由。’
说完接着又用假笑来搪塞,但他的眼睛分明流露着向往,在微笑。只是,如果这份幸福真的藏在父亲的眼睛中,我想,如今它已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迟钝,看书,写字,都使劲的眯起眼缝,用强烈的手电焦距,后仰身子去对付那些细小的文字,玩笑的说‘也得配个老花镜戴戴了,充个文化人’。但这并不是玩笑。
年初他送我上学,在路上颠簸得哐郎作响的老摩托,由于落雨初霁,歪歪扭扭的让着积水的坑坑洼洼,晃晃悠悠的行进像一个落魄街头酗酒的醉汉。
被汽车溅起的积水洒遍侧身时,我心底已经问候她妈的祖宗十八代了,我安慰自己,若不是他扬长而去,我定不罢休。眼前的他却置若罔闻,似乎只是被西风刮了一阵。他掏出餐巾纸,我万料不到这位与土地结下不解之缘的他居然会揣这玩意儿,他小心翼翼的拂去我眼角的泥垢,便兀自搽拭我的背包,始终一言不发。
我正去往工作的城市,是他替我物色的工作。那个不谙世事,行事潦草的小老头足足在人家院墙外寻觅了三日,烟头散落一地,终于促成一个所谓邂逅的契机。大事敲定之后,他笑的像个打喷嚏的老狗。坐上离开的车,他发来消息,钱已转,收到回复一下哦。
我再难想到,他究竟又是以哪副面孔道出如此矫情的句子。
这个城市又刮起了西风,从很远的地方,吹向故乡的方向。街道侧的梧桐看上去笑的很夸张,耳畔却不察分毫,只剩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不绝于耳。这个瞬间,我好像忘了风声的旋律,和回忆里的各种声响。那小老头咳嗽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魁梧的身板怎么能允许病怏怏的姿态,可是,我渐渐忘却了,打捞不起他的声音,可真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