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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任茅山掌门第二年的春天,我凭着回忆,抬手祭起置魂铃,闭目时口中念咒,就像师父那样……
再睁眼时,面前三道卦,卦一为天,天卦无门也无你;卦二为人,人卦无你却有门,第三卦为地,地卦有你,却是无门。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是茅山底下村子里的,也知道他们遗弃我的原因,我的右眼在白天与常人无异,在黄昏至日出,却是紫色的。
那年冬至,师父在山门口捡到我,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扶养,他知道我这眼睛不凡,在夜里却能看见鬼。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只有我的师父真然道长知道我是女娃,一直到师父仙逝那天,茅山众人才知我是女身。
我一直男孩子打扮,天天跟在师父身后,这个掌门很随和年过半百,却天天乐呵着呢,世道不安,山下有人请做法事了,捉鬼了,那小老头都乐此不疲。
相反,我的师叔真乾道长就严肃得多,不知为何,我记得小时候我日日扯着师父袍子,师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就连晚上,都一定跟师父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才安心,因为我的眼睛能看见鬼。每次看见师叔我向他问好,他都要白我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
再长大一些到了十二三岁,我才明白,师父捉鬼讲求渡化,师叔则是不管怎样的鬼魂,全部毁之灭之。
从七八岁开始,我便跟着师父去云游,去渡化这战乱年代的冤魂,师父手里一只铃,名曰——置魂。
就是将那些在人间捣乱的鬼魂暂时安置,替他们完成执念,届时,他们便会自动离开置魂铃,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是去天界为仙,还是投去人间,或是甘愿去地府,这就凭他们自己的能耐和意愿。
可是,置魂铃里的魂魄,若是超过九日都不曾渡化,那将彻底消失,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是无影无踪的。
这年我十四岁,冬至,大雪。师父将每年的这天当做我的生日,因为,就是在十四年的这天将我所捡。
此刻远在离茅山八百里开外,小酒馆里,桌上摆满了吃的,我笑得开心。
“哈哈哈哈师父,您真好,每一年的这天,我都有好吃的吃。”
真然师父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送你个礼物吧。”
“啊?还有礼物?”
师父拿出一个物件,我一看,这不是师父的置魂铃吗?
“师父?置魂铃?给我?”
“啧,没出息,不敢接?”
我当然不会退缩,既然师父给了,我就一定……
我伸手接过置魂铃,装作若无其事。
“嘿嘿……谢谢师父!”
“你跟我装镇静?小子,接了这铃,日后,传我衣钵,你,可明白?”
“明白”
“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主去渡化魂魄,我传你真正的心法。”
那一天,雪下得好大好大,夜晚时分,师父早早睡下,我在另一张塌上拿着铃铛辗转反侧,看着身边就有几只鬼在来回飘啊飘,早已见怪不怪了。
索性,就跟那只没有一半身子的鬼聊天。
我压低声音,小声说话,因为怕吵到师父他老人家睡觉。
“喂,你就是你,那个身子没一半的,你过来。”
“啊?看得见啊?”
“别废话,你怎么死的呀,这么惨?”
“我……”那鬼面目悲伤得不行了。
“我好像现在很难过,但是我忘记了因为什么 你容我想想啊……”
因为从来没人问过他,他都忘记了,是已经,全部,忘记了……
“我记得,好像是……旁边村有个三十多岁的小地主,看上了我的青梅竹马,每天都在人家门口堵着,后来……后来怎么着了……啊对!我那天用锄头打伤了他一个家丁,他将我送官府,然后,凭我怎么解释,那官老爷与他串通一气,非说是我起了色心,惦记他的女人,都不曾叫人来对峙,我便被稀里糊涂判了个调戏有夫之妇,色心不改,嚣张打人行凶的罪名,本想着有命在就好了,日后带她远走高飞就是,谁成想一纸决判,我于三日后……腰斩于市……”
此刻那鬼的眼睛逐渐猩红,我越看越怕 他又继续颤抖说道:“十年啊……十年有余,也不知我那心上人如何。”
“你为何不去看她,我不知她在哪儿,我那下半身被野狗啃食,所以我死后的活动范围也只能在这一片……”
“啊……是这样。”在看向那只鬼,此刻浑身充满煞气,眼中红得滴血,此时此刻师父那边不紧不慢说了句“结卜生咒,祭置魂铃。”
我反应快,照做就是,心神到,默念卜生咒,置魂铃祭在空中,逐渐的,那浑身戾气的鬼魂已收入铃中。
师父已走到我身边,右手结印,点在我背后,霎时间我眼前三道符,我竟能看出里面玄机。
“师父,天门与人间皆无他出路”
师父将手收回,置魂铃落同时在我手心。
“刚才直接传你一道心神,那是卦,每一只鬼都有自己的卦;方才你若不与他回忆往事,他便可永远飘摇时间,也无害人之心,可你与他交谈,使他想起仇恨,若再留他在外面,恐怕会出事。”
“那我?怎么办?”
“用教给你的通心咒,去看看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师父”
我掐决,与置魂铃相通,我看见那鬼心里的执念,是他的青梅竹马……
“师父,他想见那个姑娘。”
“带他去。”
那日开始,属于我的成长历练正式开始。我找到了那个他印象里的姑娘,早已嫁作人妇,为人母,有两个可爱的男孩,可最为难的,就是,她如今是关家大奶奶,正是当初那地主。
我与那姑娘,准确说是关家大奶奶,表明身份来意,她同意这一天的子时,见一见我置魂铃里的鬼魂。
“大奶奶,他……没了半个身子”
当初鬼魂印象里那个青涩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已不再单纯,只释怀般一笑“这些年家里乱棍打死的,也见过不少,我又怕什么呢?”
子时,我放下置魂铃,放出那只鬼,大奶奶和他四目相对,那鬼哭得伤心极了……
大奶奶叫我出去,我说怕厉鬼不受控制,她却说无妨。
我在门外,有些听不清他们说话,只是鬼魂的哭声逐渐不那么悲。半个时辰,大奶奶推开门,我好奇问她,那只鬼如何了?
大奶奶递给我置魂铃。
“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需好好活,他原谅我了,你带他去吧,去哪里都好,只是他再不想来这人间了,太苦,谢谢你,姑娘。”
“你知我是女的?”
“我曾经也女扮男装过,为他”
大奶奶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往前几年,倾国倾城不算,倒也是姿色超群啊。
我找到师父,师父教我祭起置魂铃,只剩一道地卦。
“你问他,愿不愿意。”
我点头,问那只鬼“你愿意吗?”
“好。”
我又掐起引魂咒,那鬼虚幻的身子飘进地卦,消失不见。
后来我问师父,他进了地卦会如何,师父说,他将永世飘在八百里黄泉。
从那之后,我也忘记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我遇见了一只奇怪的鬼,他竟先开口与我交谈,我与他聊的甚欢,他不过二十岁,他说他真的已经忘记了自己怎么死的,只觉得在世间飘荡很有趣啊。
我问他,你去看过山川?瀑布?溪流?
“我看人家一日三餐,灶上起炊烟啊,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
我试探问他,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爬高山,看最清澈的溪流?
我承认,我当时历练心切,师父说过,这种鬼魂不必管他,我却偷偷想让他变成厉鬼,然后渡化他当做练手,毕竟已经半个月没有渡化过鬼魂了。
“我怎么跟你走?”
“来铃铛里 ”
“好。”
我将他收进铃铛,继续一路往南边走,这一路上啊,我是想尽办法刺激他,可他就是不变厉鬼。
他知道我是茅山道士,也打趣说我,小道士,你是不是想让我变厉鬼啊?然后收了我?邀功?我告诉你,我可不会,我这么善良的鬼。
我支支吾吾“其实,你变一下也挺好的,那样就不用在人间来回飘了”
“我喜欢飘啊,看看日出,鸡鸣,人们就都醒了,做饭打水啊……虽然有时候看见不平事,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在人间。”
我将他放在铃铛里早就够了七天,也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消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一路走,跟他说话,也不觉得无聊。
我渡化,渡化吊死鬼、饿死鬼、被打死的乞丐,官逼民反,冤死的百姓……
每次我需要置魂铃的时候,就叫他出来给别的鬼腾地方,每次叫他出来他都念叨,哪来的这么多厉鬼,哎,这世道啊,还耽误我在铃铛里休息……
有一回,遇见两只孪生小鬼,那两只鬼狡猾得很,我差点就着了道,要不是他及时替我挡下心魔,我可能也就被置魂铃收走了,届时,我也就辜负了师父栽培了……
我吃饭,就把置魂铃放在桌子上,他在铃铛里看我,问我好不好吃;我洗澡,就把他连着铃铛盖在衣服底下,我去茅房,就把铃铛揣衣服里,反正他看不见……就这样,我们逐渐开始向茅山返,这年我已十八岁,这路赶着赶着就又到了冬至,想起一年前师父独自回茅山,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他见我闷闷不乐,问我为什么,我索性将我是如何被师父捡来的,到后来下山历练,全跟他讲了一遍。
“怪不得,我还纳闷,之前那对孪生小鬼给你说了些什么呢,能让你险些丧了心智;现在想了,应当是与你共了情,哄骗你生了戾气……”
“我的命,比他们好,我有幸被师父捡到,收养栽培,可他们却在林中活活被野兽啃食而死啊……”
等一切倾诉过后,我才发现,我对他,早已没看做是一只鬼,到如今,已经看作是挚友了。
越快靠近茅山,越觉得不对劲,好像这一路上压根看不见厉鬼了,四周静得出奇呢。
待到茅山脚下,熟悉的村子,我环顾一切,我应该就是出生在这里。
继续走,熟悉的山门,熟悉的台阶。守山童拦住我,我拿出置魂铃,山童立刻恭敬放行。
我往山上走,能看见几个师兄,当然还有师弟,我找到一个看上去憨憨的师弟问他。
“小师弟,掌门在山上吗?”
“啊?您说的是哪个”
“不是只有一个真然掌门吗,怎么……?”
那师弟把我拽到一边,小声说道,师父回茅山时便身负重病,眼看着无法料理山中事宜,真乾师叔便提起,要自己接任掌门职位,可叫师父交出置魂铃,他却交不出来,真乾师叔当时变脸,责怪师父怎能弄丢掌门信物,便将师父圈在先前废弃的召清殿……
我心中已有盘算,甚至有点咬牙切齿,那边置魂铃里的鬼魂骂道:“什么玩意儿啊,这真乾掌门可真是不地道。”
我忍着情绪,先去拜见师叔真乾,他也老了,看上去更加严厉。
他仍是看不起我,接受了我客气的礼数,却不曾给我一个好眼神。
我不管他,我只是见师父心切。
也不必问他,反正这次也准备撕破脸了 ,拜见过真乾师叔后,我径直去了召清殿,一脚踹开门,门边两个比我还小的道童直接懵了。
“你是谁!怎敢擅自闯入禁地!”
我迈进门里的脚又缩了回来。
“爷爷是谁呢?你过两天就知道了,禁地?禁的谁?”
“真……真然。”
我一个巴掌扇过去,那时候我的戾气快要赶上鬼了。
“真然掌门,再说一遍!”
“真……真然掌门。”
屋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冬至儿,莫为难他们俩个了,进来说。”
我听见师父熟悉的声音,自然无心跟他二人废话,只是又一手抓过另一道童的衣领。
“敢去给真乾报信,我让你们死在这儿,永世都在这儿看门!”
我进屋看见师父在塌上盘腿静坐,他见我回来,睁开眼睛,那笑眯眯的眼神,还跟当初一个模样,就是我见他里子虚得不行,周身隐约有灰雾环绕……
师父说,置魂铃里这只鬼心境澄明,置魂铃不夺其魂,所以他才没魂飞魄散。
师父说,他离开置魂铃,独自回茅山的路上遇见太多冤魂鬼魂,少了置魂铃,他又不想将那些鬼残忍打散,只得解其心愿,用自己真元去渡化,有的冤魂渡化失败,残留的戾气环绕周身,这才导致如今的下场。
师父说,真乾师叔捉了百只厉鬼,在十天后举办猎鬼大会,届时,这召清殿就是他的场子,真乾的弟子 会轮流进来猎杀厉鬼鬼魂,而他就要在这屋子里看着。
师父还说,他大限将至,然后我拿着置魂铃,接管茅山,用心去渡化每一只鬼,没有人生来戾气,勿要像真乾师父那般,他不觉,他自己本身便已经充满戾气。
屋外一阵嘈杂,我开门去看,众多茅山弟子,中间有一个便是山下的山童,原来他认得置魂铃,在我之后便报告给了真乾。
真乾在众人中下令,要捉住我这个盗取置魂铃,居心叵测的孽徒。
那一刻百口莫辩,因为那边的诛灭之阵已然摆好。
霎时间,置魂铃中鬼魂出,这个挚友,浑身有些微弱的金光,站在我旁边
“你们这群道士,比鬼还有可怕,屋里那道长重疾缠身,你们不多加照顾,却将他置于这偏僻之地,你们良心何在?”
真乾师叔怒目瞪着我。
“孽徒,你私盗掌门信物,如今还敢回来,还带了只鬼!来人,行阵!”
师父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里。
“凡我茅山弟子,皆以手持置魂铃者为掌门,我只不过传给我徒弟冬至儿,你们不拜见新掌门,却此时此刻针锋相对?”
此时人群里出来一个憨憨的小道士,正是我上山时与我说话那个。
他跪在地上“拜见掌门”
我师父看了一眼他,甚是欣慰,小声跟我说,这也是他收到徒弟,只不过没学到什么,就是忠心。
真乾可不理他,双手结咒,催动诛灭之阵。
眼看着天上的无行咒越压越低,就要将我的命夺走,师父真然在我身后,悄悄自断筋脉,一口鲜血喷在我背上,飞快地画在我身上一道咒,一掌拍下,他将茅山掌门亲传的万物归栖咒传与我,真乾见状,从袖口散出百只厉鬼,好像不杀我,便难解他心头之恨。
“师兄,我与你一同学艺修道,你样样比我略逊一筹,师父却因你慈悲,将掌门之位传你,你如今却培养了个一模一样的你自己,你看这小子与鬼魂为伍,我茅山就是为了除鬼而设,他此番,何尝不是违背门规!”
师父这时已无法说话,他大概想说,若是活人的戾气执念大于鬼魂,那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啊。
百鬼狰狞着向我扑来,我先是祭起置魂铃,心口同行,先念卜生咒,再行万物归栖咒。
那时,上百只鬼魂,狰狞哀嚎,一个接一个被纳入置魂铃,头顶的毁灭之阵,已然受置魂铃的影响,被破了。
而真乾师叔是驱阵人,此时被反噬的只剩下了半条命,那只,我带回来的鬼站在我旁边笑。
“行啊小丫头,这回你可是最厉害的掌门了,往后我就能跟别的鬼吹嘘,说我是茅山掌门的好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
置魂铃在空中,周围黑气缠绕,我连忙去顾师父,师父站在那里,还是慈祥地笑着。
“冬至儿,用良知去渡化可怜人,可怜的鬼魂,师父……已经没力气说话了,置魂铃此刻需献祭一个至纯的灵魂,为师,便,先行一步了。”
师父又看了看地上半死的真乾师叔,师父用尽全力结个死咒冲向真乾。
“便带你一起走吧!”
两个人撞在一起,真乾师叔死了,他体内一股戾气飘进置魂铃,可师父肉身不见,一道金光直上九霄。
我旁边的鬼朋友开口说,说师父已入仙道,此时需另找灵魂献祭。
眼看置魂铃被戾气震得就要坠落,我的鬼朋友在一旁问道。
“加上这百只鬼,你一共渡化了多少只鬼魂”
“一百九十六。”
“加上我呢?”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道白光飞冲置魂铃。
“冬至儿,你这个傻子,每次洗澡把铃铛压衣服底下,我是鬼呀,全看见了,我自我灭口好了。”
一声巨响过后,强大的气流将我发冠冲散,众人惊呼,怎是个女弟子。
我还是不能接受那只日夜陪伴我的鬼,他不见了……我收起置魂铃,麻木地看着众人。
“今日我冬至儿掌管茅山,此辈应当号为元佟,日后,我便是茅山掌门,元佟道长,决不允许我茅山中人,凶残灭魂,若教我发现,必将严惩!”
过后,茅山一片安宁,步入正轨,我知道师父步入仙道,心中甚喜,只是再无人在冬至给我过生辰。
这天看着置魂铃,我还是想探寻一番,想看看我的鬼朋友会不会还在。
只是……三月三,桃花开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关于那只鬼的一点痕迹了。多年的历练,各种冤魂厉鬼,怎么看也比不上真乾师叔的心狠,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知还能不能碰见下一个鬼朋友。
师父在天上,会保佑我这个小徒弟吧,会保佑茅山,保佑这世上再无冤魂吧……
门外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道童,那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滑稽至极。
“师父!师父!我给你折了桃花枝啊,你看,你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