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刚上大学时,灿灿和徐麓铭还保持着热络的联系。两个人虽然仍然没有彻底戳破那层已经薄得快要透明的窗户纸,却彼此心照不宣,电话粥煲得滚烫,虽然远隔千山万水,感情却愈发缠绵缱倦、暧昧难断。两个人甚至约好了放寒假后先去南京集合,然后一起去厦门转一转。
可是离放寒假还有一个月时,徐麓铭竟然失联了。
灿灿辗转跋涉了三千多里,一路追寻到南京,在徐麓铭的校园里搜寻着他的踪迹,甚至多方打听找到他所在的系里,可是所有人都对她摇头叹息,没有人能说出个起因和结果来。最后她只听说徐麓铭办理了休学手续,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复学,谁也不知道。
灿灿仿佛跌入了一场梦里,梦里只有白茫茫的大雾,天地之间任她呼喊,都再没有那个人的回音。
离开南京前的一天,她早早起来坐公交车上了钟山风景区——之前徐麓铭曾许诺要带自己一起去的地方。
上山的人很多,虽说山势并不陡峭,但毕竟是缓缓隆起的坡地,灿灿没有同伴,一个人抬着腿努力往前迈着步子,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经过,有合家出游的,有儿子骑着爸爸脖子咯咯笑的,有小情侣黏糊着手拉手往前冲的,有成队成队游学的大孩子、小学生……灿灿和他们擦肩而过,眼睛的余光扫过山道两边的青葱巨木时,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两个字“过客”。
“过客,过客”,她在心里喃喃自言自语着,仍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
灿灿在山上逗留了大半天,她梦游一般跟着人群去中山陵转了一圈,又绕到灵谷寺去拜了拜菩萨,因为浑浑噩噩没看清楚殿名,还误闯入了财神殿。可当时她的脑子实在糊涂,发现自己进错了殿,竟然直接捏着三根香就转身出去了。后来几年灿灿创业时,每当遇到诸般不顺,她就忍不住自责自己当日不该“对财神爷大不敬”,而且紧跟着还要再感叹上一句“可见儿女之情误我大事!”
灿灿的这次南京之旅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而且因为当时穿的鞋子有些挤脚,上山下山一遭后,两个大拇脚指的甲里被挤得都是乌紫的淤血,过了很久才消下去。就像她被淤泥堵塞的内心,为着一个在生命里突然消失的男孩子,她在每个深夜里捂着又闷又痛的胸口,艰难呼吸。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灿灿是个多情又决绝的女孩子,一旦她认清了事情的结局已定,就会立刻逼迫自己接受现实,转身走向下一段旅程。熬过了半年的胡思乱想,经历了数不清的失眠和头痛,以及在无人时不可抑制地哭得死去活来后,灿灿总算在大连的校园里安安稳稳地待住了。
她渐渐接受了身边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听惯了全国大杂烩的各种版本的普通话,也适应了从不远的大海里日日吹来的潮潮的海风。最后,在大二的冬天,她接受了同系老乡吴赫峰的告白,和这个总爱跟自己斗嘴的男生在一起了。
21
命运之神似乎偏爱阴差阳错的剧本。灿灿回顾起自己和徐麓铭十几年的纠缠,心里也会感伤,这怎么不是阴差阳错呢——和吴赫峰在一起的第四十九天,她接到了失联很久的徐麓铭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变得醇厚沙哑了一点,说起话来有些颤抖、有些哽咽,他说:“灿灿,对不起,这么久才联系你……”
灿灿的身体近乎木僵,她从吴赫峰的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假装换了个手接电话,面带冰霜地冷冷回应了两个字:“我在。”
电话那头的徐麓铭也许没有注意到灿灿语气的不对劲,只是自顾自地解释道:“对不起,那时我家里出了很大的事故,我爸的公司被拖欠了大量的工程款,全家都被逼上了绝路……我不想让你跟着担惊受怕……”
灿灿还是冷漠又干脆地回应他:“哦,是这样啊。那,现在问题都解决好了吗?”
徐麓铭说:“是”,接着又自顾自地慌忙向灿灿解释,原来失联半年多的他,一直都在到处打工挣钱,试图帮父亲补上一星半点儿的窟窿。最后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急切又忐忑地邀请灿灿:“灿灿,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这个寒假你来南京吧,我们一起去钟山,我听说灵谷寺很灵呢……”
他小心翼翼的提议还没说完,就被灿灿生硬地打断了:“不好意思啊,我男朋友和我说好了寒假要一起去厦门呢,我们连票都预订好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灿灿也一言不发,她那变得冷酷又锐利的眼神一直盯着身边的吴赫峰,把吴赫峰瞪得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徐麓铭才哑着嗓子问道:“你有男朋友了?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是。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我们在吃饭纪念呢,以后再聊吧!”不等徐麓铭回应,灿灿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不理会吴赫峰的询问,只是埋头大口吞着碗里的馄饨,被烫得舌头发麻也不停下来。她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好像有两股滚水和冰水在疯狂地冲撞彼此。
22
吴赫峰的确是个会耍嘴皮子的人,他说话诙谐、有趣,谈笑风生间就让许多女孩子不自觉倾心于他。那时灿灿仿若陷入了一片荒芜的沼泽里,她越来越来越害怕孤独,哪怕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会让她受不了,甚至会一直开着新闻频道,让整个嘈杂的世界陪着自己熬过。不会让一句话落到地上的吴赫峰,就是那个拉着灿灿不让她被孤独的大风吹走的风筝线。
可吴赫峰身上也有暴躁、任性的一面,灿灿爱他能说俏皮的话把自己逗得笑得花枝乱颤,也恨他脾气古怪,说翻脸就翻脸。两个人好起来时犹如两团纠缠在一起的疾风烈焰,闹起别扭时却一个比一个冷酷,到后来甚至会互相撕打在一起。
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在大连一处破旧的出租屋里同居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过近的距离没有调和两个人的关系,反而让他们关系的小船更快地驶向了雷暴不息的大海深处。
在吴赫峰身边,灿灿越来越小心翼翼,她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做的哪件事会又踩到对方的雷区。她更不知道,吴赫峰到底是因为在两人的心理博弈中占了上风、才变本加厉,还是彻底暴露了他原来深藏的本性,他发起疯来越发不管不顾。
有时他会拽着灿灿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到厨房,然后关上门窗、打开煤气灶,要和灿灿同归于尽。他也喜欢把灿灿甩到床上,然后用枕头捂住灿灿的头,怒吼着要闷死她。或者像飞扑过来的豹子一样,猛地蹿到灿灿跟前,一只手掐住灿灿的脖子,把她死死地摁在墙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她的口鼻。看着灿灿手脚胡乱地挣扎扭动、肌肤因为窒息和挣扎而变得越来越红,他的骨子里就会被莫名地激起一阵刺激和兴奋。
灿灿最开始像没形的抹布一样随吴赫峰蹂躏,只会惊恐地挣扎、尖叫和嚎哭。可她一忍再忍,到后来也失了心智,不管不顾起来。她曾摔碎过他和别人聊骚的手机、把出租屋砸得一塌糊涂;也曾抓花过他白皙的小生脸,让他多日只能戴着口罩出门;还曾咬得他的胳膊上牙印颇深,鲜血淋漓……
两个人如同喝了烈酒的疯子,用暴力宣泄着自己内心对未来的焦灼和迷茫,对彼此的厌恶、仇恨和终究难舍。
午夜梦回,泪流满面之时,灿灿也想到过干脆死了算了,她惊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糟糕的人。
吴赫峰的确并非良人。灿灿和他纠缠了近八年,中间分分合合无数次,两人一度竟然还订了婚,可灿灿最后还是很快地退了彩礼、解除了婚约。
那时吴赫峰在订婚礼上,因为彩礼的事情发起了脾气,他听了自己母亲的撺掇,恼恨灿灿不肯把彩礼立刻交回到他手上,“她家就是卖了闺女准备给儿子结婚换钱嘛!”
他心情烦闷,多喝了几杯,看到穿梭不止帮父母招呼客人的小姨子灿芳,他冷笑一声,故意挑衅灿灿说:“怎么,灿芳也快该结婚了吧,你们家打算把她卖多少钱啊?”灿灿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狠狠地瞪向脸红身子歪的未婚夫,刚想要发作,听到堂婶儿呼喊自己的声音,却又忍了下来。
吴赫峰有些得意,他没料到灿灿竟然能放过他这一马。可他心里的邪火儿到底是没压下去,看到小舅子凯林走过来要搀扶自己,他顿时感到恶心极了,借着酒劲儿狠狠甩开了凯林架着他的胳膊,而后自己摇摇晃晃走进了一个包厢。
等到灿灿在司仪的陪同下,来喊他去给女方家的长辈们敬酒时,他先是装醉不肯起,被叫得烦了就冷着脸恶狠狠地嚷了起来:“你们家亲戚没喝过酒是吗?我不敬他们就端不起来吗?”包厢里的坐的本就是他自己家的亲戚,这会儿都面面相觑,有反应快的长辈赶紧起身帮忙打圆场,使眼色招呼大家围上去劝他:“你真是喝多了,先别说话,赶紧喝点牛奶压一压……”
即便如此,灿灿还是忍着耻压着怒,在弟弟凯林的陪伴下,在各个包间里穿梭敬酒、招呼来宾。可是等典礼一结束、亲朋好友全部离了场,她就再也忍不住了,一面麻利地把礼服换回了家常衣服,一面立刻知会父母通知了吴家人——退婚!
在这份颠倒迷乱的感情里,灿灿的底线是她的家人,她受不了自己的家人挨一丁点儿欺负。
可是退婚后,灿灿和吴赫峰还是没能彻底断掉。
23
严青悦是个越来越信奉命理学说的姑娘,她总是在视频里摇头劝着闺蜜:“断了吧!你们俩根本就是孽缘!不要再跟他纠缠了呀!”灿灿总是当下点头听了,可没过多久,又在吴赫峰的道歉、痴缠下,再度吃起了回头草。
“烈女怕缠郎”,吴赫峰求复合时是那么的没皮没脸、偏执极了,他擅长的是狂扇自己的耳光,边痛哭流涕地道歉、忏悔。甚至有一次他还请假从北京飞到了上海,在灿灿的门外整整守了两天三夜,不吃不喝直到晕厥……“我真的拿她没有一点儿办法!”灿灿已经不知道为了这个男人哭了多少场。
知道旧年的好友快要被这个男人拖死,灿灿的另一个闺蜜——李智莹也为她忧心忡忡。
李智莹上大学时就爱写虐恋小说,大学一毕业就拿着稿费跑去她心中“灵气充沛”的嵩山上,在离少林寺最近的一个小山村里赁了一处民宅继续写小说,还收养了好几只流浪猫、流浪狗陪自己。平常没事儿她就去少林寺拜拜,坐着缆车去三皇寨逛逛——虽然几年里她从没走到过山皇寨。因为早就有了出家的心,她干脆给自己取了笔名叫初醒法师,还要求灿灿必须叫自己的笔名,好提醒自己要坚守出家之心。
初醒法师最初还平静地劝灿灿:“我佛慈悲,你们二人有前世的冤债要偿,今生才会相遇。如今孽债已还,缘分已尽,要放下才好……阿弥陀佛。”可是后来看到灿灿跟她开视频时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初醒法师终究还是生出了“嗔恨之心”,只恨自己没有法海那般本事收了吴赫峰这个“孽障”。
对灿灿,她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也恨不得扇灿灿一个耳光,好把她扇醒:“他别总是要死要活的,他想死就死去,他死让他下地狱去,你怕他死干什么?”而且初醒法师虽然身在红尘之外,却把吴赫峰看得很透:“再说了,他那样的人才不会真的为你赔上自己的命呢,都是手段!是吓唬你呢!阿弥陀佛!!!”
从此初醒法师在初一、十五礼赞佛祖、菩萨时,也常常捎带上对灿灿的祈福,希望灿灿能早点摆脱吴赫峰。她既怜惜灿灿,又可怜自己,毕竟,“一念嗔心起,火烧功德林”。初醒法师遁入山林修行不易,实在撑不住嗔心频起。
灿灿觉得她这辈子都栽在吴赫峰的手里了。她能对渣男韦苑狠下心来断联,能决绝地拒绝无端失联后又痴心回头的徐麓铭,却不能彻底断掉跟吴赫峰这个疯子的藕断丝连。
“我上辈子欠你的!”灿灿终于在这段烂泥一样的感情里抑郁了。
徐麓铭知道灿灿过得不快乐,他曾试图安慰过灿灿,可灿灿却冷漠地回应他:“我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徐麓铭是一个君子,从前他眼睁睁地看着灿灿缩在韦苑的肩膀下,即便心里苦涩极了,也没有想过把灿灿“撬”过来。现在,他知道灿灿心里还在跟他赌着气,却始终不能踏出不该踏的一步。
况且,他和灿灿连好朋友都不再是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孩儿,在风雨雷暴中,梗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无边的沼泽中、逐渐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
24
灿灿后来去找过徐麓铭。那时她和友人在上海创业失败,还被牵连惹上了官司,不得已只好转战苏州,决定再度创业。
那是27岁的灿灿,事业没有起色,感情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吴赫峰又对她纠缠不休。
灿灿疲惫极了,她已经被耗了近8年的青春了,她实在是耗不起了。可是吴赫峰就是不肯分手,远在北京的他,一遍遍地电话轰炸灿灿,一旦打不通就继续电话轰炸她的合伙人和朋友。他疯得厉害,又在视频里疯狂地扇自己的耳光,扇到嘴角都流了血,还录下来关门锁窗开煤气的视频。
灿灿又惊恐又恶心,她浑身颤抖着,像被困在了寒冰地狱一般,她似乎看得到自己心里的绷了很久的弦,很快就要再也支撑不住了、马上就会断掉了。她报了警,乞求千里外的警察去阻止吴赫峰的自戕,却又畏惧吴赫峰再请假飞来找自己,于是向合伙人告了假,换了一张手机卡去了夏州——人在最痛苦和绝望的时候,往往本能地反应还是找妈妈。
可是灿灿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早在退婚后,任母就严斥灿灿,“如果决定好了退婚,那就彻底断干净,以后也不要再联系了”。可她违背了对母亲的诺言,三年来她仍和吴赫峰藕断丝连、拉扯不清。
灿灿在家人身边,精神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任父还在南通撑着家纺那一摊子生意。凯林本来和二姐灿芳一起跟着父亲做生意,可他因为和小女友闹别扭,一怒之下回老家创业开奶茶店去了。任母早就辞掉了在酒店的工作,她没有待在丈夫身边,反而因为不放心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儿子,跟着凯林回了夏州,在奶茶店里帮忙收银、继续干保洁,有时候也帮儿子打下手烤面包、做蛋挞。
灿灿跟家人说的是自己在休年假,回家看看。于是,她每天闲着没事就跟着凯林到奶茶店里打发时间。
凯林的奶茶店就开在夏州七中隔壁的旧书街上。旧书街本来开的有很多旧书店,因而得名,灿灿记得自己从前上高中时就经常来这里淘书,有时候淘往届留下的笔记、资料,有时候则会扒拉出来几本小说名著。不过这几年因为生意不景气,很多书店慢慢搬离了这里,街上反而多了一些小饭馆儿。每到放学时,从学校南北门涌出来的学生,便会三三两两结伴扎进一个个苍蝇馆子里。
灿灿心里烦,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情绪极端得恨不得自我毁灭,一会儿又心情跌到谷底,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手拖进了寒潭、深渊。
她常常看着街上的高中生发呆,她似乎看得到他们身上无不背负着千钧重的高考压力,毕竟这个本就是高考超级大省的报考人数,年年还在攀升中,可谓是百万大军共挤独木桥。与其他地方的同龄人相比,他们要起床更早、睡得更晚、睡得更少,要休更短的假期、刷更多的题、考更高的分——去争比别省更少的名额、拼更低的录取率……她深深地感到悲哀,为这块古老土地的隐忍和卑微,为这块土地上一代代莘莘学子沉重的命运。
天道没有不公,可被人强加于身的命运却如此不堪、让人心寒。不过命就是命,要么在田间地头守着几亩庄稼农田浑浑噩噩地乞求风调雨顺、屈服于父辈老实巴交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命运,要么屏气与滔滔巨浪一搏、孤注一掷地对压顶乌云亮剑。灿灿、凯林、灿芳如此,徐麓铭、李智莹、严青悦如此,他们以及他们的后辈也当如此。
可看着他们的年少样子,灿灿心里又满是艳羡和淡淡的失落。那是青春,是面对命运不公却依然努力抗争的倔强,是心有悸动而小心翼翼地守望。而她的青春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凯林不忍看大姐灿灿成天闷闷不乐,便拉着她教她往蛋筒里打冰淇淋。灿灿学得倒是很快,可她总是太慷慨大方,每次都多打一两圈。学弟学妹们对超级大头冰淇淋赞不绝口,一口一个“学姐”叫得越来越甜,倒是把他们的学长——老板凯林心疼坏了。可凯林从小就被大姐在母亲的撑腰支持下,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压根儿不敢怒也不敢言。
灿灿在弟弟的店里撒欢儿够了,她终于鼓起勇气要回去收拾感情上的烂摊子了。凯林开车送她去车站的时候,突然提到一句:“大姐,你还记得徐麓铭吗?”
灿灿愣了一下,她故作镇定地回了一句:“记得,我们是好几年的高中同学呢。怎么了?”
凯林没有注意到副驾驶座位上大姐的眼圈儿红了一点,只顾兴奋地跟灿灿八卦:“我有个哥们儿现在和他是同事,也留在南京了。噢,他们好像是在一个挺牛的央企呢……”
凯林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再收住,而灿灿早已陷入了沉思。
25
灿灿没有按原定计划返回苏州,而是把高铁票改签到了南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冲动,为什么一定要去南京一趟。
高铁很快,才两个多小时,就载着失魂落魄的灿灿到了南京南站。踏出火车站的时候,灿灿有些后悔了。她突然清醒了,初秋的凉风钻进风衣的领口吹进她的脖子,她打了一个激灵。她想起那年来南京找徐麓铭时,天要比现在冷得多,可那时她满心都是担忧,根本顾不上这些。
这个城市很大很大,灿灿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她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偌大的广场上,看着手机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图标,心里一阵茫然。愣了很久,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那个冲动的声音像魔鬼一样,一遍遍地蛊惑她:“给徐麓铭打电话,去找他!”
“快点,给徐麓铭打电话,去找他!”
“为了自己,就冲动一次吧,给徐麓铭打电话,快去找他!”
……
灿灿制止不住那个躁动的自己,好像有一团火突然从野地里冒了出来,然后呼啦一下引燃了她的心、她的理性,这火烧得她浑身发抖。她终于咬着牙放任感情的流泻,她按通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再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拨通了。
电话那头的徐麓铭似乎有点惊讶,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清朗且带着磁性。他仍像从前一样,温柔地说:“喂,灿灿,我在呢,怎么了?”
灿灿听到了熟悉的音调,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最好的时候,回到了徐麓铭在走廊上唤她的名字、小心呵护着她的那段时光。可潜意识又在冷冷地警醒她,往日如逝水,过往不能再重来了。
灿灿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的喉咙被胸腔内激荡的伤感情绪冲得有些酸痛,开口说话时声音哑哑的:“我来南京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电话那头的徐麓铭愣住了,但仅仅是迟疑了一下,他就应了下来,“好。把地址发给我。”
因为自己的车被别人提前借走当婚车用了,徐麓铭只好打了一辆车去接灿灿。断联太久,两个人再见面都有些尴尬,简单寒暄了几句,就一起去吃饭。
徐麓铭带灿灿去的是他上大学时常去的一家南京本地老饭馆儿,店里的鸭血粉丝汤味儿鲜美,而且老板夫妇人也很实在、好客。徐麓铭是个念旧的人,尤其是在吃上,他要是吃中了哪个菜,连吃十天半个月也不嫌腻。他刚上大学不久后,就跟灿灿介绍过这家店。
徐麓铭还记得当初他许诺等灿灿来南京时,一定会带灿灿尝尝,灿灿委屈巴巴地告诉他:“可是,我不吃鸭血、鸭肠、鸭胗……”
他听后还开灿灿的玩笑:“那我们跟老板说‘老板,来碗鸭血粉丝汤,不要鸭血’,老板会不会觉得这是两个神经病啊!”
当然,最后他还是很温柔地哄劝灿灿,说:“没关系的,你不吃的都给我,你就尝尝他们家的汤嘛,一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这时老板娘认出了他,慌忙过来招呼:“小徐,好久不见你来了。怎么,现在工作是不是特别忙?”徐麓铭一面抽出纸帮灿灿擦面前的桌子,一面笑着回应老板娘:“确实有点儿忙。”
老板娘又看了看徐麓铭对面坐的灿灿,正要开徐麓铭的玩笑,突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了问:“这个美女怎么这么面熟,以前你是不是来过我们店?是不是那时候你的脚还受伤了?”
灿灿诧异于老板娘的好记性,她仰起脸,也对着老板娘笑了笑,然后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老板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就说嘛,我肯定不会记错的。”说着又向徐麓铭确认:“鸭血粉丝汤还是不要鸭血?”看到徐麓铭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去向后厨通报做饭了。
灿灿的确来过这家店。那时她千里寻人跑到南京来,没找到徐麓铭,准备返程时路过了这家店。她自己进了店,自己去点了餐:“老板,来碗鸭血粉丝汤,不要鸭血、鸭肠、鸭胗……”老板听到后果然很吃惊,不过最后还是很友好地为她做了一份没有鸭血的鸭血粉丝汤。她自己吃完了整碗粉丝、喝干净了汤。因为走路一瘸一拐,离开店面时,热情的老板娘还坚持小心地把她扶上了公交车。
想到那件往事,她也忍不住嘴角漾起了笑意。可是看到对面徐麓铭热忱又奇怪的眼神,她又收敛起了自己的笑容,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那时候我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就跑来南京找你。没找到,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这家店,就自己进来尝了尝。”
她顿了顿,接着又故作轻松地说:“这家的鸭血粉丝汤确实挺鲜,挺好喝。”
灿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徐麓铭的心里不啻于一场海啸,冲得他这艘呆板、沉稳的老船,几乎桅断身翻。他惊觉了当年自己错过的赤诚,他觉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抽痛了起来,让他忍不住弓着身子去承受胸口的闷痛,低头假装啜饮起水来。
可他的面上依然很平静,和吴赫峰不一样,他从来都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两个人简单地吃完了饭后,灿灿冷不丁地又要了两瓶啤酒。她干脆利落地开了瓶,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放在了徐麓铭的面前,然后故作大方地邀请对方:“来吧,老朋友很久没见了,都在酒里了!”
徐麓铭望着就坐在自己面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女孩儿,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这么一笑,他脸颊上又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大酒窝。他握起酒瓶,跟灿灿手里的碰了一下,面上轻笑着重复了灿灿的话:“都在酒里了!”
灿灿的酒量不大,才往喉咙里倒了半瓶,红晕就爬满了她的身上,白皙的脸颊也变成桃红色。徐麓铭看着她大口地吞咽着闷酒,身上感觉越来越冷,他的心抽紧了,忍不住扶住了灿灿的酒瓶,温柔又坚定地制止住了她。“灿灿,别再喝了。喝多了你会很难受的。”
26
灿灿的确喝多了,她感觉脑子里像在煮一锅热粥,四肢百骸都松散着、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且那些酒水好像都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接连滚落下来,砸在她面前的褐色木纹桌面上,也砸在了徐麓铭的心上。
徐麓铭不放心醉酒的灿灿独自住在酒店,他把灿灿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那也是一个酒店式的标间,一进门左手边是简易橱柜,右手边则是小小的卫生间。再往里走则是一览无余的客厅和一张大床。房间收拾得基本整洁,只是有股淡淡的烟味儿。
徐麓铭借口下楼去吹吹风醒醒酒,把灿灿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灿灿躺在松软的沙发上,一直在无声地流泪。过了很久她感觉身体渐渐有了力气,便起身去洗漱,然后又整理了下行李。
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她依然感觉头晕晕的,便由着身体又歪坐在了客厅米色的沙发上。
在等着徐麓铭的时候,她好奇地打量起他每天起居的一方空间。在她面前的是原木色的茶几,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文件和一摞书,桌角的透明玻璃烟灰缸里,躺着两个被捏皱的烟头。灿灿百无聊赖,胃里一阵阵的灼热感烧得她难受极了,她心里懊恼,那半瓶啤酒的后劲儿怎么这么大!
一阵呕吐感翻涌上来,她慌忙躬身去扒脚边的垃圾桶,可是伏在桶口很久都没有吐出来。当她起身时胳膊肘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边,几本书被蹭到了地上。在收拾书时,她看到了一本熟悉的旧书——《小王子》,她记得那是自己在旧书街花5块钱淘来的,上大学前借给了徐麓铭,没想到他还保管着呢。
灿灿把地上的书一本本小心地捡起来,当她提着书脊要把倒扣在地上《小王子》捡起时,书里却掉出来了一张照片。灿灿一下子呆住了,那是她的照片。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照片看上去有一点模糊,不过还是能明显地看出来,照片里的灿灿还是垂肩直发,一边的头发被掖到了耳朵后,身上穿着一件奶白色的绣花仿旗袍式连衣裙。也许是在回应别人的呼喊,她回首对着镜头灿然而笑,黑亮的眼眸里闪着欢乐、纯真的光,还有一丝惊讶……
灿灿早已不记得什么时候、谁给自己拍了这张照片,她更不知道徐麓铭是怎么得到的这张照片。一阵凉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吹过来,灿灿被吹得一激灵,她闭上眼睛仰躺在沙发上,泪流满面。
就在这个时候门响了,徐麓铭回来了。灿灿慌忙把照片塞回了书里,又重新躺在沙发上。她听到徐麓铭进门后先去卫生间洗了洗手,然后又去饮水机前接了水,之后轻轻走过来把水端到了茶几上。
灿灿假装自己还在醉酒昏睡,微微抬抬眼皮看了看他又闭上了眼。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眯着眼睛看到徐麓铭盘腿坐在了沙发边的地毯上,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盒三九胃泰颗粒,然后小心地撕开一袋药倒进了杯子里。
灿灿不愿意“醒”过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戏唱到现在该怎么收场。
徐麓铭就坐在灿灿身前,和她的头挨得很近。灿灿小心又贪婪地呼吸着,她记得徐麓铭身上的味道。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从前她每次闻到都觉得心里软软、暖暖的,可是今天这个味道里掺杂了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她心里又是一阵悲凉:她的少年的身上,已经染上了岁月的沧桑。他们都在逐渐长大,逐渐老去,逐渐丢了很多快乐和简单。
徐麓铭抬手小心地擦去了灿灿脸上还在流的泪水。他还是很温柔,轻声唤着灿灿:“灿灿,你怎么了?是胃不好受了吧?”
灿灿睁开了眼睛,泪眼朦胧。在暖黄的灯光里,她看着这个多年念念不忘的大男孩儿,他也在安静地凝望着自己。
她很想伸出双臂去勾住他的脖子、去紧紧抱住他,去抱住这些年虚度的荒唐岁月,去抱住曾经的决绝和任性、赌气。她早已不再是懵懂的少女了,此刻闻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她竟对他生出了狂野又炽热的欲望,她想和他燃成一团火焰,狠狠地灼烧彼此,也燃尽所有的等待和心酸。
那焦灼又猛烈的欲望灼烧得她的嗓子一阵阵发紧,可她终究只是清了清嗓子,艰难抑制住了灵魂和身体上所有的冲动。
时间仿佛重新流动起来,灿灿笑了笑,虚弱地回应徐麓铭:“被你说中了,胃里烧起来了。”然后起身坐了起来。
徐麓铭拿勺子搅了搅药水,把杯子端到灿灿面前,就像多年前哄她多吃饭一样柔声哄着她:“喝吧,不烫了。”
灿灿接过了杯子,乖巧地一口气灌了下去。
27
是灿灿假装还在醉酒,借着酒劲儿追忆起了过往。从刚上夏州七中的班会自我介绍,到高二分班、高三落榜,以及到复读时的咬牙坚持、到考上大学后散落到天南海北……
她引着徐麓铭,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两个人在灯下翻阅着《过去》这本书的每一页,耐心地为彼此复述、讲解那些细碎的往事,还从自己的视角为对方补充了很多片段,连自己曾经的热忱和牵念也不再隐瞒,坦荡极了。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在这一方小小的封闭空间里,两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平静,好像无情无欲的天人在说笑着前世历劫时的爱恨痴缠。
跟徐麓铭相比,灿灿自嘲“情史”很丰富。她坦然地跟徐麓铭聊起自己这些年的坎坷感情路,年少无知时缩在韦苑身后的自暴自弃,同时面对徐麓铭时的自惭形秽。后来终于能和徐麓铭一起复读,即便日日相伴,心里躁动极了,可是因为良心上还背着重负——它始终提醒自己不能对不起闺蜜严青悦。于是她只能发了疯一样忍耐着、煎熬着,生怕自己的感情溢出来一星半点儿。
可是后来,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徐麓铭跟前、走进生命中的那束耀眼的阳光中时,徐麓铭却失联、消失了。那些煎熬着度过的时光,每一天、每一夜都漫长极了,无言的痛苦太过令人窒息,她一度还因为“过度呼吸综合征”而被120拉走。
渐渐地,她心里的担忧、难过也被泪水和失眠腐蚀得变了质,愤怒和嗔恨开始在她心里扎了根。那些在心底积攒了很久的暗黑的藤蔓疯狂地生长起来,把她紧紧捆起来,摁在了深渊里……
听到这里,徐麓铭抬手揉了揉灿灿的头,他的嘴角在微笑,酒窝在脸颊上荡漾,眼眸里却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心疼。再开口时,他的嗓子听上去都有些嘶哑了。他向灿灿道起歉来:“对不起,我从前不知道这些,是我做得不够好。”
灿灿说完了这些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话,她感觉自己的胸膛里舒爽了很多,好像有一团湿冷的铅块突然消失了。她低头享受着徐麓铭放在自己头顶上的温柔的大手,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擤了擤鼻子,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慰徐麓铭:“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我们,都没有办法。”
徐麓铭的心里更加沉痛,他记得在过去的青春岁月里,他一直都想好好地呵护她,想把她小心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她是他最珍视的女孩子啊!可是他终究没能做到,他不知道该去责问谁:这人生的牌怎么被打得乱七八糟!
而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去摸摸她的头了。因为不久前,他刚答应要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年底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