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远离家乡去吴城读书,初到时正是炎炎夏日,阳光炙热而耀眼,云朵压得很低,风中卷着野蔷薇的香味。公寓在远离城区的地方,建筑和道路崭新而洁净,除了早晚通勤的时间,街上没什么人,只有等很久才来的公交车。
我拉着行李箱下了公交,没想到前一刻还阳光普照,这一刻已经大雨倾盆。慌乱之下也分不清方向,跑向一处幽竹围绕的庭院避雨。
庭院外的雨檐下种着许多植物,脚下是一簇醡浆草,正开着粉色的小花。我后来才看出这是一家日料店,门外挂着茶色的灯笼和青色的布帘,里面隐约有一个木竹镂空屏风。
“雨太大,进来坐吧。”有人招呼我,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举止从容而沉静。
“饭点已经过了,现在没什么客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端来了一壶茶。“看你的样子,是附近的学生?”
我点点头。
“外地人?”他看到我的红色行李箱。
我又点点头。
“学生公寓在那边,从车站往东走。”
我那时第一次出门,拘谨而生涩,只会点头摇头,此时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声谢谢。
他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说:“这么坐着也无聊,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2
他说自己年少时住在吴城老城区,那时候还没有步行街、成群游客和数不清的商贩,门前河道里停着乌篷船,妇人沿着小台阶到河里洗衣妇,河边种着榆树、柳树和桑葚,孩子们在树下摘果子吃。
有一个外地来的男孩,叫余枫,因为听不懂当地方言,遭到小伙伴的排挤,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后来大家入了学,发现余枫不仅长得瘦小,还行动迟缓,时常请病假,就更不愿与他为伍,还编造传言奚落他。
也有人因为好奇,问他为什么饭量那么小,为什么从未见他父母来过学校,为什么一体检就请假,到底得了什么病,家在哪里等等,他也从来不回答。这时候班长就会把他们赶走,或是敕令他们不许说闲话,否则要报告老师。余枫这才能松一口气。
余枫虽然成绩不错,却没有继续读大学,辗转南方几个城市,都没有固定下来。他重回吴城,是因为一个叫唐珊的女孩。
唐珊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因为家境不错,大学刚毕业就自己创业。在吴城的巷子里,唐珊热情地一拍他的肩膀,说老同学好久不见。余枫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她弯曲的发梢上都是阳光。
唐珊说自己公司人手不足,邀请他来帮忙。余枫答应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亲历了唐珊公司倒闭,投资亏损,负债累累的全过程。唐珊阳光般的笑容一去不返,因为忙于应酬,还得了胃病。
唐珊关闭了公司,遣散所有职工,拉着一后备箱的酒开车上山。
3
那天夜里风雨交加,因为台风登陆,新闻广播都在劝市民减少外出。唐珊的车被困在山道上,暴雨洗刷着挡风玻璃,什么也看不清。她吓得蜷缩在车座上,抱着没有信号的手机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猛拍车门,唐珊放下车窗,看见了余枫的脸。
余枫说他不放心,打了车尾随她入山,却被出租车司机留在山下,说天气恶劣,不能上去。他走了三个小时才找到她。
唐珊终于忍不住大哭一场,指着车前滚落的巨石,说自己无路可走了,不仅一事无成,还拖累了父母,更是赔上了健康,真想从这山上跳下去。
那就跳吧,余枫说,我陪你。
你傻啊,唐珊大骂,拍电影呀?
余枫忽然把车门打开,抱着已经吓呆的唐珊,向山下纵身一跃。
4
他们当然没有死。只是唐珊因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上并无伤口,也不记得一跳之后发生了什么。
有一点毋庸置疑,唐珊无论如何不再有轻生的念头了。她搬回家住,不再肆意妄为,不再急功近利,准备慢慢偿还债务。与此同时,父母开始劝女儿结婚,说她折腾这么些年,也该回归家庭了,何况还能找人帮她分担压力。
唐珊一面回绝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一面四处打听余枫的消息——自从当晚被余枫送进医院,就再没有见过他,手机号都成了空号。除了想确认他没受伤之外,还想知道那天他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人从高处跳下来能毫发无损?这个问题让唐珊百思不得其解。
半年之后,唐珊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以一种赖皮油滑的口吻说,班长,不记得我了?十多年前我们还是同桌呢,找个时间见一面吧。
对方报了姓名,在唐珊拒绝之前又问,你有没有余枫的消息?
5
因为听到余枫的名字,唐珊跟老同学见了面。
老同学问她,记不记得上学时班里关于余枫的传言,大家都说他是个怪物。
唐珊摇摇头,她只记得自己身为班长,最讨厌同学说闲话。
老同学又说,在某地有传说,有种人生下来便身负双翼,体质与常人大为不同。但这翅膀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珊一愣,说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同学压低声音,说多年前的一天傍晚,他和余枫一组在学校实验楼打扫卫生,后来说了两句难听话,余枫负气跑到楼顶往下跳。当时他吓得屁滚尿流就往楼下跑,结果什么都发生。第二天余枫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教室里。
一定是你看错了……唐珊忽然停住,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表情僵硬,沉默许久才输出一口气。
老同学没察觉到,接着说,他听说余枫又回到吴城,还跟她有来往,于是便来问问。
你找他干什么?唐珊问,只是因为好奇吗?
有这样的异类存在,就有想抓住他的人。老同学露出狡猾的目光,要是能找到他,能得到一大笔钱,你不是正在还债吗?
6
后来余枫收到一封信,从信封看,这封信已经辗转了好几个地址,每个都是他曾逗留过的地方。信里写到有人想见他一面,地点在穹山,没有落款。
当年的穹山被重新修整了山道,种了许多梅花,已经成了景区,沿途都有卖青梅的小贩。在暴雨夜滞留过的地方,站着一个淡妆的女人,拉着红色的行李箱,弯曲的发梢上都是阳光。
女人从清晨等到黄昏,都没有等到相见的人。她离开前,一个卖花的孩子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说,在某地有传说,有人天生身负双翼,体质与旁人大为不同,但寻常人无法看到翅膀,除非是其心上之人。
女人捧着这封信伫立良久,风吹起她的风衣和头发。她忽然想起当夜跳跃时,有巨大的羽翼滑过风雨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表情悲伤,迟迟不愿离去。
天光暗淡,远处城市的灯光犹如落入凡尘的星河。
7
雨停了,阳光重现,日料店门口的路沿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
“后来呢?”我问,“她有没有再见到余枫?有没有出卖他?”
“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结局——茶凉了。”
后来我常常经过那家店,却很少再见到店老板。在我毕业前,店铺搬走了,我因为惦记那故事,隐隐留着一些遗憾。
再后来,我特意与同学去了吴城南边的穹山赏花。同行的女生是本地人,给我们讲了很多当地奇闻怪谈。
“听说这山上有个地方,从那里往下跳,人就会飞起来。”女生说道,“但是谁也不敢尝试。”
“还有这种事?”另一个同学问。
“几年前的傍晚,有卖花人看见一个女的往下跳,然后就飞起来了。他叫人在山下连夜寻找,果真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的人。”
“大概是眼花了吧?这怎么可能?”同学们纷纷表示不相信,唯独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看见花树之间,一对中年夫妻执手而过——
男人从容沉静,女人眉目温婉,弯曲的发梢上落着阳光。
完
图文/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