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舞台的光線白晃晃地刷上面頰,紙張上滿是記號,這邊斷句,那邊加點高昂的情緒,身體還要律動的搖擺就如同在字裡行間飛翔的鳥兒一般。最後一個句點畫下,字正腔圓的謝詞落幕,一鞠躬之後的掌聲如雷四起,那年國小二年級的我站在台上不懂什麼是光榮,只聽懂了腳上起的疙瘩說她緊張,只聽得見心臟與肋骨擊掌,回望初次參與國語朗讀比賽獲獎簡直是一場荒謬的演出。而後一直這樣荒唐的闖出許多戰績,那些紅色背帶上的國語朗讀冠軍閃爍著光芒陪伴了我十多年的成長歲月。然而,在光環之下我感覺失去了一些東西,像孩子失去母親,我失去了母語。
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喜歡靜靜地趴在魚缸前觀察水中悠遊的魚,好奇魚跟魚之間是如何溝通的,假如我是隻金魚也許我就能明白,明白魚群之間也會因為血統不同說著不一樣的語言,他們會不會為此感到困擾,為了能夠溝通並且融入彼此的生活去改變原有的語言,想到這裡難免憂傷。
回憶起開始養魚的契機是一堂國小的自然課要我們養一種寵物並觀察紀錄牠的生活成長變化。那年夏天任性的孩子頂著滿頭大汗巴著爸爸去寵物店買了一缸魚回家,爸爸說魚很安靜讓人感到平和,但那開合不停的嘴卻讓我覺得牠們很聒噪。那年,我每天一回家就是對著這群小魚張望,起初我看見他們愉悅的悠遊,但何時開始牠們變得悶悶不樂,遍體鱗傷。後來,我買了水草,和裝飾小屋,重回快樂的光景不長,在幾天後他們終究消費完一時的快樂再次落入毫無希望的網。而後我見過他們死亡,有的翻白肚,或者躍出魚缸在木地板上與死亡相互拉扯而後奄奄一息。這樣的絕望之中我卻看見他們比我更有勇氣去追尋自由,每隻小魚都像是一名炸彈客,他們背負炸彈只願讓世界聽見一個訴求,不畏肉體炸的粉身碎骨在人群充斥的廣場上,在崩壞的生命裏又重生了希望。我才明白,魚缸困住了他們原生的渴望,渴望溪流的湍急,渴望海洋的遼闊,就像我渴望母語的訴說。
如今,我也是一隻魚,來到這個魚缸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只能模仿他們開開合合,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吐出,喘息之間升起空洞虛無的泡沫。當意識到即將被同化而失去原生語言是多麼可怕的末日時,我卻沒有足夠的勇氣,沒有跳出這囚禁我的魚缸,仍感受得到身體裡的渴,也明白有什麼正一點一點地腐敗趨向死亡,以為能夠和這個世界有了共同語言對話便能自由快樂,然而我仍舊沒有自由與快樂。
我也是那一缸魚群中的一隻小魚,一隻能夠說出人類語言的金魚,人類把我的每句話視作難得一見的表演,他們消費我的每次發聲,在每場謝幕之後掛上獎牌,以多麼廉價的大量批發品來代表我的成功,成功拋棄母語的能力。於是,我成為了人類,再也沒有金魚的影子。可我知道,跳出水缸的魚還在繼續,牠們掙扎捍衛自己的獨一無二,追求自由的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