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
在一个故事结局之前,你有时并不知道它最终的主题将如何呈现。我在写这个故事时,真切地明白了,所有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我最初的设想是把桃子这个人写成一个凶恶的、蛮不讲理的女人,可是到最后,我发现她拒绝把自己降格到那个地步。
01.
2004年,初中二年级的樱子偶然在抽屉的最底层发现一封信。信封是棕色牛皮纸的,已经很旧,还皱巴巴的,邮票上的盖章已非常模糊,信封开口处显然是当时匆匆用手撕开的,里面露出淡黄色的信纸和几个秀气的字。
她立刻认出那是桃子姐姐写来的。收到信的时间她记得很清楚,是五年级即将结束的夏天——半个月前她刚刚来了例假。想到这个,她的脸微微红了。随即又觉得很傻,就又笑起自己来。
2001年的那个清晨,在记忆中并不愉快。樱子从卫生间跑回来,慌慌张张又难为情地悄声告诉母亲,“我的内裤上好像有血。”母亲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说,“你许是来事儿了吧?”又说,“好像早了点啊……”她听了这话,恍惚地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几年前曾在书上读过的生理卫生知识在大脑深处醒来。随之觉醒的是一种强烈的无端的恼怒。那是小女孩过渡到少女阶段时,因朦胧地意识到,今后的自己将如何不得不一点点放下天真,自己的身体又将会如何地被定义与使用,而暗暗产生的恐惧。每个女孩都曾产生过这种直觉性的判断,但大部分女性,在生命进入某个阶段时,就会将这最初的顾虑统统忘光,忙不迭地去应付那些鸡毛蒜皮的家事去了。樱子继续烦恼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准是你们现在的孩子营养过剩……”然后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女孩子来了事儿,就可以怀孕生孩子了……”樱子对母亲说的话很不满意,又说不出具体差在哪。她垂头丧气。后来自己从柜子里找出了很久没用过的卫生棉。
那一整天,樱子都洇在失落里。晚上父亲回来时,樱子听见母亲跟他嘀咕了些什么,还隐隐听见“孩子大了”什么的感叹。顿时有种做了贼般的难为情,躲在自己的屋里不出来。晚饭时,她生怕这个不靠谱的爹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可是还好他表现地很平常,照例地喝着小酒,还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
这个消息还是传得很快,不知怎么,在外地读大学的桃子姐姐都知道了,想必是大姨告诉她的。桃子姐姐在信里说:“特殊时期不要碰凉的、辣的,还得注意好好休息。你是个大姑娘啦!”樱子立即红了脸,同时心里产生一种扎扎的暖。
这么一来二去地,樱子也渐渐习惯起来,觉得这事挺平常。
那时的桃子姐姐,就像曾经的那两张信纸一般,是带着幽香的,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她曾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涂下彩虹般的颜色。那是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彻底又脆弱,就如那个美好的年纪。
02.
大姨家的门虚掩着,樱子刚走到院子中央,就听见两个人吵嘴的声音。
“我买怎么了?怎么就买不得了?”那是大姨的声音。
“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大姨夫说。
“当然是补身体用的!”
“买那个干什么?她能吃吗?”
“怎么就不能了?”大姨很生气。
“我看你是给自己买的,根本就不是给闺女买的吧!”大姨夫也气了。
樱子走进堂屋时,刚好看见大姨站在卧室中间,气急败坏地冲着大姨夫说:“这么多年,你给我买过啥?”
这时候大姨夫看见了她,像看见救兵一样,赶紧说,“樱啊你快进来!你看看,你大姨买的都是什么!”
她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些保健品。想必大姨是又受了南街上那个妇女的骗了。真是个执迷不悟的人。
“退掉!”最后大姨夫铁青着嘴唇,蹦出这两个字,声音很大。
这下大姨傻了眼,脸立刻哭丧起来,抱着那堆新买的货物,大步腾腾地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只听见一声充满哀怨、又似乎不愿打搅别人似的那种长长的叹息,然后是大姨半哭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刚好听见:“我嫁进你老杨家二十多年,我得着什么好儿了?啊?我一个人下地干活啊……我过得连条狗都不如。我十月怀胎的时候,你干啥去了?我一个人拉扯孩子的时候,你又天天不着家……你倒好,说是天天在外面工作,你倒快活!你带回家几个钱?”
这场面樱子其实是见怪不怪了的。她拉了凳子坐下,对脸色越来越沉的大姨夫说,“怎么回事?”
“她把给你姐买东西的钱全买了保健品了。”大姨夫又恨又气地说,“那个臭娘们!”他是指那个卖保健品的女人。
后来大姨夫又告诉樱子一个消息:“你姐怀上了,下个礼拜我们让她回家住几天。”樱子高兴地睁大了眼睛。
自从桃子结了婚,她们还一次面都没见过。樱子想,“桃子姐姐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
03.
桃子和樱子这对姐妹,都是家里的独生女,她们虽然年纪差距有点大,关系却很要好。桃子是大姨的女儿,家就住在同一条街上,隔几个院子就到。两年前她结了婚,嫁给读大学那个城市的一个公务员,几乎很少回老家来了。上次回来是在正月,但是那天樱子刚好去姑姑家拜年,就错过了。算起来,两个人有一年多没见了。那天,大姨哭够了就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后来喜滋滋地说,“你桃子姐下周回来!她终于有了!”
樱子家有一张桃子的婚纱照,上面的她面颊红润,漂亮极了,跟之前从学校寄回来的照片比起来,显得幸福而成熟。樱子想,“以后我也要像桃子姐姐一样。”
其实桃子一直是樱子的偶像,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的姐姐,处处都优秀的不得了。她从小学开始,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经常得满分。据说老师们给了她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小机灵鬼”。另外,她胆子又大,很有文艺方面的天赋,年年文艺汇演时,她都会表演唱歌跳舞。对了,她还总是能拿到演讲比赛的冠军。
附近的人都认得她,走在路上,经常有人拦住她,说,小机灵鬼,快来给我们唱首歌吧!这时候桃子就会非常开心地为他们表演,于是她就变得更有名了。这些关于桃子的传说,都是母亲讲给樱子听的,她讲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总是加上一句,“你一定要像她学习呀,争取做第二个小机灵鬼!”小孩子最容易受到传说的鼓舞,因为听了这些故事,樱子对桃子崇拜地不得了。这种信仰之中,没有丝毫怀疑的成分,任何一个宗教信徒在她面前恐怕都得自惭形秽。
樱子读的就是当年桃子的小学和初中。学前班第一天上学,母亲提议让放假在家的桃子送她去。那一年是1996年。樱子还记得那天,她最最崇敬的桃子姐姐牵着她到了校门口,看到接待的老师,就说你快进去吧!她还记得桃子姐姐微笑挥手的样子。
从那天起,她每次走进学校,都感觉肩膀上多了一种职责,仿佛家族的英名要靠自己守护了。可是樱子总是不能做得像桃子姐姐那么好,光是上台不紧张这一点就做不到。樱子用尽了全部力气才险险保住了成绩这个指标。她因为学习中上,人又乖,深得老师的喜欢,也得到过机会参加演讲比赛和做主持人,但是一看见底下乌压压的脑袋,她的腿就颤抖起来。还有一次,文艺委员让她一起参加舞蹈排练,可是她的肢体总是不能挪到应该去的地方,搞得人家以为是她故意捣乱呢。
04.
那天桃子走进门时,樱子正在跟大姨、大姨夫一起在院子里乘凉。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停时已到傍晚,天空突然放晴,橘红色的太阳从西天重展笑颜,就像个调皮的孩子。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罕见的粉红色,云朵像彩色棉花糖一般大朵大朵地挂在空中。院中有些积水,蔬菜都喝饱了。三个人就搬了椅子,在被冲洗得很干净的凉台上坐下来,任凭凉丝丝地、喜悦的微风将他们的皮肤吹得软软的,心也吹得软软的。大姨夫的广播匣子外皮是蓝色的,被手摩挲地起了一层亮皮,可是扩音喇叭里却脏兮兮的,正在播放着奇怪的节目,好像是个什么刑警的广播剧,主角叫刘刚,代号803,真是神气极了。大姨的脸没有表情,她沉默时嘴角总是向下耷拉的,好像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嘴角仿佛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下坠的,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如此。也许只是因为下巴上的肉太多。她这两年越发胖了起来,跟母亲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是亲姐妹。她的腰上有很多肉,看起来才像怀了孩子呢。突然间,樱子想到如果桃子也变成大肚婆的话,会很像大姨吗?这个想法使她吓了一跳,立刻摇摇头,去看天上的云彩。
云彩在风的作用下朝西边飘着,变换着各种形状。樱子正看得入神,忽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门口。三个人都朝那边看去,一时间没认出来。后来大姨惊叫起来:“桃啊!我的闺女,你怎么来了?”
桃子姐姐竟然提前回来了!这让三个人都很吃惊,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随即大家又喜庆起来,大姨立刻急急忙忙地招呼桃子进屋,并遣大姨夫去买点好菜。樱子看到桃子姐姐只带了一个手提包和一个小箱子,箱子湿漉漉的。她的鞋子也湿漉漉的。大姨拉着桃子的手,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樱子发现桃子还是那么美,但是跟以前的美不一样,跟照片上也不一样。现在她的头发没有以前那样长了,只到肩膀下面一点,还烫了卷。她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了稚气,但是跟发型搭配起来有一种很精明的韵味。或许那样的女孩子在城市中很常见,可是对于樱子这个初二学生来说,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樱子问桃子:“姐姐,你为什么今天回来呢?”这时候大姨才想起来这事,就跟着问:“这天气……你怎么没按约定的日子到呢?不是还有两天?”桃子说:“我今天在家里,突然很想你和爸,索性就早点回来了。谁知道刚出火车站,就发现在下雨。我避了好一会才打到车呢。”大姨一听,说:“噢哟,从火车站一直打车到家啊,那不是很贵?你现在真是有钱嘞。”桃子嗔怪地说,“妈,你闺女现在怀着一个呢。”大姨才想起这回事,连忙说,也是也是。
这天晚上,樱子待到大姨家快开饭了才回去。大姨留她吃饭,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倒突然间不好意思起来。她说,“我回去告诉我妈,赶明天叫桃子姐姐来我家吃。”后来她明白,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天她已注意到,心心念念的桃子姐姐早就无知无觉地蜕掉了原先的自己。
樱子回家后,把桃子提前回来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就嚷嚷着晚饭后过去看。她回来后感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自己就要当妈了,你大姨就要当姥姥了。真是快。”又说,“桃这孩子,怀着孕自己就跑回来了。我原以为女婿会给送过来呢。”不知道怎么的,这句话就进到樱子心里了。
05.
第二天晚上,桃子走进樱子家时,樱子忽然感她子好像不是很高兴似的。她跟母亲搭着话,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也不急于离开厨房,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母亲聊着天。樱子原以为,桃子会到她的房间,像过去一样跟她说说话。可是却感到自己仿佛被忽略了,自己已被甩在后面,再也无法跟上她的脚步。这一切的罪魁就是时间。她很懊恼,自己竟然比姐姐小了那么多。后来,她们好像终于聊完了所有的话题,樱子趁机提议:“姐姐,你来我房间吧!”桃子微笑了一下说:“当然好。”
樱子给桃子看她之前寄来的照片,有学校时期的,还有婚纱照。桃子很感慨地端详着照片中的自己,说“那时候真年轻啊”!樱子说,“姐姐现在也没有老啊。”桃子又微笑了一下,里面有种樱子看不懂的意味。桃子说:“看看你,越来越漂亮了,多好的年纪啊!我都羡慕你了呢。”樱子吃了一惊,很高兴姐姐夸她,但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羡慕自己,明明她自己就很美丽,要羡慕也一直是自己羡慕姐姐的份呀。这时,来叫她们吃饭的母亲刚好听见了,就说:“你美什么?你姐以前学习比你好多了,哪里都比你好。你别不知道发愁,以后有你好看的。”过了很久樱子才明白,桃子不是羡慕她,而是怀念曾经的自己;同时意识到,忙着做好孩子的她们,已经失去了什么,又将失去什么。
吃饭时,桃子显得心不在焉,又有点无精打采。母亲就问她是不是孕期反应,身体不舒服。但樱子还是觉得,她似乎是不太高兴。母亲问起姐夫的事情来,她也显得不太积极,敷衍着带过了。晚上睡觉前,母亲担心地说:“我怀疑她们夫妻吵架了。明天得去找你大姨问问清楚。”
06.
第二天,母亲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桃子在闹离婚。
樱子吃了一惊,父亲也很惊讶。樱子忙问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这种三姑六婆会经常拿来嚼舌根的烂事情,会跟桃子姐姐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母亲叹了口气说,“那男人有外遇了。怪不得这么样就跑回来了……”
樱子说不出话来,仿佛心中原先一座漂亮幽静的小阁楼,突然间被脏兮兮的强盗入侵,里面生长的所有奇花异草,都因为他们的气味而萎蔫了。
樱子第一次地,把美丽的桃子姐姐,同街头小卖部肥胖的张春红,还有隔一条街满脸麻子的牛二丽联系到一起……
母亲说,“那男人看起来老实巴交,没想到背地里是个那样的人。听说他还扇了她的嘴巴……我去的时候,桃正跟她妈吵呢,说想离婚。她妈不同意,说都有孩子了,还离什么离……男人不就那样。”
樱子久久地没有说话。她仿佛失去了去看一看桃子姐姐的勇气。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曾经那么崇拜着、相信着的人,在别人的眼里怎么就变得一文不值?什么样的人会对她动粗呢?她怕见到她的样子,怕这一切被证实。
其实她最怕的,是看到桃子姐姐最终被这样的事情纠缠住的样子。而她很快就将认识到这一点,那是大多数女孩将要面对的命运:这个世界已经为所有的女性设定好了必走的路,并且游说她们放下所有的武器。这就意味着,不管你年幼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设想,不管你手里曾攥着多少种可能,在你作为一名“女性”的特征逐步显现时,就会发现,自己的选择将变得越来越少。你将逐渐明白,社会已经将你识别并重新定义;最终,你将不得不越来越靠近那个均值的“女人”。以后的日子里,从某一刻开始,这个对未来一概不知的女孩,将再一次被身体所拥有的神秘功能所拖累。而那个时候,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一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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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6日|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