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草木志
不得不承认,年少无知时总对江南或是南方有着特别的执念。想象中应该是“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应该是“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应该是“江枫渔火,乡思渔歌”,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可以“倚门回首嗅青梅”,可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所以无论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书,义无反顾选择南下。
然而直到有天看到一篇关于香椿的推文,才明白我那点可怜的诗意与向往在春天的味蕾中无处安放,真叫人只想乘车北上去故乡尝一口香椿滋味。原来古时张季鹰的莼鲈之思绝非后人杜撰,情境之中真的可以只为一碗思念辞官而返。奈何没有古人畅意旷达,只得在记忆和文字中回溯,以解乡愁。
香椿,多年生落叶乔木,楝科香椿属。与香椿相似的一种树就是臭椿,苦木科臭椿属,外观相近然而味道大相径庭。臭椿古称樗,“臃肿而不中绳墨,卷曲而不中规矩,大而无用”。但在今日却有不小的经济与药用价值,可造纸可饲蚕,丝可织椿绸等。与臭椿的臭名昭著相比,古书中的香椿声誉要好得多,庄子赞其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由此,衍生出形容父母高堂长寿为“椿萱并茂”。这里的“椿”即为香椿,椿庭代指父亲,“萱”为萱草,相传可以忘忧,又称忘忧草,此处暂且不提。香椿和臭椿,大抵是每家每户都有的,房前屋后总会有一两棵,或高或低,点缀着春色。就算只有臭椿树,左邻右舍也会在采下椿芽后分送,还要说句“头茬儿的,尝尝鲜!”
早春,香椿叶始萌,逾几日便叶肥芽嫩,最宜采摘食用,采后枝头复又长出新叶,如此循环几乎可至谷雨时节,谷雨之后香椿依旧只是味道大减,故有“雨后椿芽生木体”之说。新摘下的嫩叶,洗净,细细切过,放在打散的蛋液里放锅上煎,金黄的鸡蛋饼里青翠招摇,闻着便让人胃口大开。早春的清晨一碗玉米粥一盘香椿鸡蛋饼,是我对故乡最原始的眷恋。
可熟食,亦可凉拌。用开水略烫,切成碎末放盐与豆腐同拌,淋上调味油,一碟香椿拌豆腐完成。林海音在《中国豆腐》一书中,翔实的记载了豆腐的前世今生和各种豆腐菜单,“夏雷豆腐、雁豆腐、柚子豆腐”,名目繁多而特别,然读完独独记得那一碟让我食色大动的香椿豆腐,大概所有的文字与读者的生活经历有交融才会让记忆更持久和炙热。汪曾祺也在《人间滋味》里称赞其“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下香油数滴。”只是这样读过便食欲全开让人想大快朵颐。
记忆中家里的香椿会一直吃到夏日。谷雨之前摘下的嫩芽洗净码好放入冰箱,随吃随拿,或用盐腌制成咸菜,或做成夏日凉面的浇头。
去年夏天燥热异常,中午一碗凉面或许是最好的消夏饭食,平时不喜凉面的我也不知不觉吃了多日。煮的清清白白的面条,在井水里滤过,盈润通透。放入黄瓜丝、胡萝卜丝、椿芽、芝麻酱、蒜泥,青翠橘黄一碗明清。中午多是我与父亲两人在家吃饭,相对静坐一人一碗凉面,我的碗稍微小些,窗外绿荫浮浮蝉声阵阵,屋内风扇呼呼转动生风,父亲呼噜噜的吃着,只觉得荡荡乾坤里的离离落落在一碗凉面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去上面的做法,家中最喜欢做的还是用盐腌过裹上稀面糊入油炸,状如小鱼儿,故称炸香椿鱼。外表金黄,香椿碧绿,外酥里嫩,沾上家中自制的芝麻盐,实在佐粥之妙品。当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喜欢吃的人视之如宝,不喜之人掩面而逃。喜与不喜也绝非恒定,一个人的口味是会变的。梁实秋先生小时觉得香菜像臭虫味儿,后来迫不得已吃过反倒爱上香菜。香椿之于我也是这个过程,梁先生说“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我更觉得喜欢吃哪样东西都有岁月的磨砺,就像现在客居异乡的我想吃母亲炸的那盘香椿鱼的欲望在我体内丝丝缕缕逐渐燃成大火,一场席卷全身的大火,经久不息。
宋人王禹偁信马悠悠,看数峰立斜阳,看棠梨叶落荞麦花开,旁人问其为何惆怅,答曰“村桥原树似吾乡”。然而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竟看不到一棵香椿树,连王禹偁的惆怅也体会不到,不觉间悲从中来,掷笔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