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安之后,我忽然变成了“宅女”。有时候,半个多月不出校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五月的某天,跟朋友聊起端午小长假的旅行计划。我才记起,自己差不多已经有一年都没出去过了。她说要去成都吃美食,问及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哈尔滨。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天晓得,我怎么产生了这个念头。
也是机缘巧合,那次谈话后没过两天,在工大读书的一个朋友接到了公派录取的通知。他刚到哈尔滨时,就开玩笑在他被冻成冰棍之前去看他,打趣了他两年却始终也没有成行。这下,终于有了一个可靠的借口。我大致理了理手头的工作,感觉端午过去应该不成问题。于是,很快地就在网上订机票和酒店,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那座城就立在那里等着我似的。
平心而论,对于这次旅行的热情,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出发之前烦琐而细碎的准备之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紧张,兴奋,还有恐惧,在临行前一日接一日的期许中纠缠着我,好几个晚上甚至都没有安眠。然而,真正开始走的那个下午,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一个人去找公交,买票,乘大巴,换登机牌,过安检,我以为自己会被某个环节卡住,在一群陌生人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中,手足无措到流眼泪。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唯一的小插曲,是我没有搞清座位“F”的位置,坐到了“A”上面,等它真正的主人过来时,我因为尴尬死活解不开系在身上的安全带,要不是跟前善解人意的空姐帮忙,差点就闹大笑话了。飞行的两个钟头里,我一直正襟危坐,对空中别样的夜色感到新奇而不安,可又不能像刘姥姥一样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耳边连绵不绝的是机器难以忍受的轰鸣声,心里又被两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那两个小时过得有多难捱,就可想而知了。我手里死死攥住的林文月的集子,打开到目录的位置,就没有再往下翻,反倒是被旁边的陌生人借过去看了半路。
下榻的酒店坐落在据说哈市最大的一座高架桥下面,我到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桥上还是车来车往,走在下面,真觉得脚边的地都在动。办理入住手续时,前台小姑娘一听我要住好几天,便主动帮我升级了客房,把普通标间换成了商务标间,而我付出的代价仅仅是给她个五星的好评。回到屋子,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头脑被强光照耀,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房间果然很大,最让我欢喜的还是占了快半面墙壁的窗户,淡紫色的窗帘松松地垂下来,恰到好处的流苏既不寒碜,也不浮夸,有种分外熨帖的美。正对我房间的是隔壁小区某个人家的阳台,上面晾着小孩子的衣裤和尿片,粉粉的小衣服在过分明亮的早上八点钟,闪烁着一种沉静的光芒。街上的吵闹声从窗根儿底下浮上来,真切得有种侵犯性。不远处的巷子口,一块看不清楚字迹的广告牌,立在广阔的晴朗里,手绢似的小方影子,落在轻尘曼舞的马路上,映着的阳光也是闪闪的淡金色。
朋友那天刚好要做实验,于是,第一天的行程便由我自己支配。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其实并不喜欢像个游客一样直奔人头攒动的4A或者5A景点,倒更喜欢背着双肩包漫无目的地闲逛。我始终觉得,最能体现一座城市万种风情的地方,一般都是那些不起眼的街道或无名的巷口。在那里,能邂逅到原生态的当地人,他们朴素诚实的生活方式,远比衣香鬓影的商业中心更能代表一座城。
哈尔滨在中国动辄以千年来计算历史的省会城市中,算是最年轻的了。街道两旁没有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而苦寒的气候让一切跟旖旎有关的植物都没有藏身之处。沿街只有稀稀疏疏的白杨,树干倒是挺拔粗壮,叶片却是轻薄娇小的,颜色也不是常见的翠绿色,而是泛着淡淡的灰白。根据来之前安利到的那点有限的知识,丁香是这里的市花。尽管东北的花相对南边开得都迟一些,可眼下已经是初夏的六月,花早就开过了。椭圆形的叶片上还残留着一点余香,我想象着不久前那片紫色、白色、红色的盛景。那些淡雅素净的花朵,和这个城市是相得益彰的,不罗曼蒂克,也不搔首弄姿。
我在街上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哈尔滨的胖子比较多,无论男女。嘻嘻,这一点深得我心。如我这般在小寨过街天桥上恨不得跳下去的体型,都能在这里凭空生出些优越感。可能是吃肉豪饮的饮食习惯,也可能是一年中将近一半的时间窝在家里出不得门,想不贴膘都难。然而,这些可爱的胖子们却心宽体胖地快乐着,他们的圆脸上没有要么瘦要么死的那种决绝,也没有要与生活势不两立的架势。我看到很多赘肉都溢出腰来的年轻小姑娘,照样把超短裙穿得虎虎生风,衣服也不是浄挑那些晦暗的颜色,全是色彩鲜明的纱质或者轻棉,能分明看见身体的曲线以及胸衣的颜色。我莫名地都有点害臊,可她们全然没事人似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漫游到了斯大林街,因为下午要去太阳岛,得从这里乘坐轮渡。午饭是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店解决的。阔圆脸的东北男人坐在阴暗的收银台里,窄小的双人桌,书包放对面,我的遮阳伞堆在桌子底下,伸出腿拢着,有一点尴尬。幸好我去的时候过了饭点,人并不多,餐厅也不讲究,卖的都是平日里最简单的吃食。我要了一份酱骨头,主食是一种很好吃的叫不出名字的饼。刚端上来,就知道骨头在汤锅里已经煨了很久,肉质肥厚,酱色均匀,带着一股招待亲人的朴实劲儿。
吃完饭出来没走多久,迎面就是松花江浩浩汤汤的江面。午后两点的阳光洒在无垠的水面上,泛着微妙的光影。对面的太阳岛掩映在一片浓绿之间,绿色之上是瓦蓝的天,天边浮着几朵棉花糖一样的轻云。我用手机记录了看到那个场景之时的悸动,说不清的某种东西,让我瞬间喜欢上了江畔的这座城。我知道,即便是坐在水边的栏杆上,看上一个下午这样的风景,我也是不会疲惫的。而相对于最初的颤动,太阳岛反倒变得乏善可陈了,我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在一个园子旁边的秋千架上逗留了一会儿,便索然地离开了。
第二天是端午节,朋友跟我略微提起过哈尔滨端午节的盛景。据说,这一天哈市人民全城出动,携老扶幼,在江边安营扎寨,唠嗑,游戏,聊天,露宿,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观看赛龙舟。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平时遇到闹腾的地方,总还要绕着道走。可那晚,竟莫名很想去看看人们究竟如何度过这一年一次的狂欢之夜。和朋友相跟着走,说走其实都有些牵强,中央大街上的每一块石板上都立着人,我们被推着、搡着往前移动。戴着各种闪亮头饰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们都像张开了翅膀的蝴蝶,去赴一场有关春天的盛会。街边小贩热情的叫卖声中,却有一种疏离的味道,他们并不是讨好般地招揽客人,也不见得要靠这个节日捞上一笔,他们享受的是参与其中的快乐,似乎只是想变成这场狂欢中一个跳动的音符。
处身这样的境况里,你没法不被一种情绪感染和激荡。街道两旁的历史建筑,在那种裹挟一切的滔天热闹中静默地立着。多少年了,它们见过的风云都已经够酝酿一场夏日的暴雨了。热闹也好,冷清也罢,它们只管冷眼瞧着,反正这些欢欣鼓舞的人们,他们身上各色各样的故事,传奇或者普通,都逃不了沦为时间的尘埃。过不了几个小时,这里又会重新归于宁静。接着,便是三百多日的萧索,等漫长的冬天过去,等覆盖一切的冰雪消融,盛景就又会重来一次。
第二天,我和朋友一起去了哈尔滨的老城区。一路上,他热情满满地跟我讲这座城市的历史,试图把我带进一种怀古的幽思之中。我心里却只惦记着没有吃到嘴里的锅包肉,他的话便没记住几句。随着他七拐八拐地穿过了几条街区,我兴趣寡淡地正准备向他抱怨时,忽然被一群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震撼住了。说真的,十几年前我们村口老光棍的宅子都要比这阔气多了,我想象不到,在这个副省级的东北重镇,和享誉中外的中央大街相隔不到三公里的地方,竟然能有这么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雄赳赳地立在青天白日下——一切文明的体面都一扫而光,那一瞬间,摄魂夺魄。我的惊讶程度,丝毫不逊于哥伦布在无边的海面上发现新大陆。
一座城市,无论有多少个万达广场,不管它的CBD繁华到什么程度,我始终觉得老城才是其根底所在。那里欢腾浓烈的烟火味儿,那里喧嚣粗野的市井,恰恰最能体现一种漫不经心的文明。我站在老房子垂下来的一片阴影里,初夏的风狂野地从我耳边穿过,一停下来便晴寂无声,仿佛置身一个温暖的港湾当中。这里的很多街道都没有名字,人们随意地把它们称作“道外一道街”“道外二道街”……那些数字究竟会延伸到几,我并不知道。它们宽宽窄窄,纵横交错,每每觉得已经走到头了,忽的就有一个小十字横亘到你眼前,像走迷宫似的。这场景里还有某种神秘的东西,纠缠你,吸引你。你似乎被一种说不清的原始力量攫住,你想挣脱,又被完全俘获。那里的氛围热烈,又悲壮。
我爱煞了那里。不是因为老鼎丰里让我眼花缭乱的甜点,也不是因为范永记的饺子张包铺的包子,更不是因为老太太烧烤张飞扒肉,是那里跟红尘俗世坦荡连接的温热气息裹挟了我。我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便一辈子都不知道冥王星,一辈子没去过马尔代夫,他们也活得比任何一个见识过“世界那么大”的人们幸福吧?
对于一个公交车晚上八点钟就基本全线停运的城市来说,夜晚的街道应该都是寂寞的。然而,在哈尔滨的最后一晚,我和朋友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去了果戈里大街。那是他坐公交车路过时,偶然发现的景观。白天,这条街喧哗而躁动。街道正中心是驰名中外的秋林公司,沿马家沟河边城堡式的儿童公园,巴洛克风格的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极具地域特色的俄罗斯商品贸易街,当然,还有鳞次栉比的酒吧、餐吧、茶吧、书吧、歌吧。可是,当夜幕降临,果戈里大街便又是另一番模样。白日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夜风里带着一股微醺的味道。每个巷口都聚集着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撸串的人,女人们穿着薄薄的纱衣,男人们则赤裸着上身,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吃食。吵闹声、划拳声,是一支吟唱在夏夜里的不知疲倦的交响曲。快乐像啤酒杯里金色泡沫,丰盈、甜美、柔软,一再地,想要从酒杯里溢出来。那样闪光的夜晚,之于如我这般的过客,昂贵得像别人的青春。
这是北中国一座安静的城。她没有千娇百媚的面容,没有撼动人心的万种风情,可是却有一群诚实生活着的人们。你可以说他们懒散,因为他们一年有大半部分时间都躺在炕上无所事事,吃炖菜喝烧酒啃大骨头听二人转讲不伤大雅的黄色段子,释放无处安放的激情。你可以说他们不上进,这里的人多数不愿意出去,他们在自己的岁月里沉醉、徜徉,生活给予他们的一切,都让他们心安理得。
他们不需要闻鸡起舞,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想和主义,他们也无意成为牛掰闪闪的人物。对他们来说,时间是静止的一段流,生活就是一日又一日,似乎一直在往前走,又仿佛始终停留在一个地方。
他们吃着流香的稻米,喝着自酿的啤酒,安心躺在温暖的炕头,他们对生活从来没有分外的奢求,他们从未想过去看看山的那一边是什么,不好奇也不憧憬。
他们拉小提琴,他们去江边吹风,他们纹身,他们扯着嗓子骂人,他们笑容纯净,面容恬淡,他们自然而然就活得通畅美好带劲儿。
他们不想改变世界,当然,也从未被这个世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