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姥姥,卧在床上像一把野草骨骼里,流淌着秋天肩上一片霜雪癌症,重锤般一寸一寸敲打着她的身体每砸一寸,身体就要轻一分。最终她变得和云一样,轻盈站起来,说要远行。
千禧年前,在湖南娄底很多农村,储存东西主要是依靠一种木质的方形柜子,榫卯结构,密封性能高。晒干的稻谷、罐头、白酒、布料、现金......一个家庭赖以生存的物件,农村人都会把他们锁在这样的柜子里。我姥姥也有一个这样的柜子,由最初的土坯房,到土砖房再到红砖楼房,不管住的房子怎么变,这个柜子一直待在姥姥的卧室。与别家的不同,姥姥的柜子,只装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葡萄干、硬糖、瓜子、花生......是我们几个孩子心中的圣地。
如今再次打开这个柜子,里面的东西已经清空了。姥姥离开我们,也有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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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姥姥最早的记忆,是一个只有三个房间的土坯房,我大概两三岁的样子吧,只记得土坯房外墙上长满了绿绿的苔藓,摸起来滑滑的。那时候,姥姥的柜子就已经出现在她那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里,一张床一个柜子,别无长物。但是姥姥却每次都能从她柜子里抓出一些小零食来给我和两个姐姐,吃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炒熟的花生米,或许是瓜子,应该是没有糖果,那个时候,姥姥家和我家一样,家徒四壁,不可能有余钱买这种奢侈品。
再后来记忆就逐渐清晰了。94年春天,我舅舅娶回了吃苦耐劳的舅妈,在舅妈的一力操持下,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重新盖了土砖房。虽然家里的房间仍然只有3间,但比之前的房子要明亮宽敞很多。而我童年大部分的白天,都是在这几个房间中度过的。那时候我爸妈忙着挣钱养活我们三姐弟,没有时间照顾我们,每天早晨把我们送到一里外的姥姥家,晚上再把熟睡的我们接回家去。
95年秋天,舅妈给家里添了一个表妹,舅妈是舅舅在外打工认识的,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以及那段漂泊的岁月,给表妹取名叫阿飘。尽管家里添了新孩子,但是在姥姥心里,我们三个外孙的地位并没有因此而下降。也许是害怕我们有被冷落的感觉,姥姥在很多时候都格外敏感。记得有一次我淘气,把舅舅洗脚用的塑料盆打了一个大洞,舅舅放牛回来,刚进家门口,姥姥就和舅舅说表妹太淘气,把盆都打烂了。我可怜的小表妹,刚学会走路就被迫营业给他哥背锅。
家里孩子多,对于外人来讲看到的只有热闹,而对于带孩子的我姥姥来说,那份辛苦直到现在我才开始逐渐体会。我和我大姐是四个孩子中最顽皮的,经常带着二姐和阿飘在屋后的枣树和桃树上冒险。为了防止爬树摔伤,姥姥每次都会抓一把炒得喷香的花生米,把我们从树上骗下来,然后假模假式地在我们屁股上拍几下,再每人给几粒花生米,叮嘱我们不要再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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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年我开始上学,学校在3公里以外的另一个村里,那时候的孩子没有现在这么金贵,我们都是自己走着去上学。上学路上要经过姥姥家,每天姥姥都要从她柜子里拿出点零食给我们三姐弟,其中最多的就是炒花生米和葡萄干。花生米是姥姥自己炒的,葡萄干是舅妈在外打工,年底回家买的,通常这些葡萄干能从这年年底吃到第二年年底,直到舅妈第二年回带回来新的。
那时候我对姥姥的柜子保持着澎湃的好奇心,很想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好吃的零食,可是姥姥每次都把柜子锁死了,钥匙缠在她的腰上,任我怎么耍赖,她都不给我。
直到有一次,我趁她不注意偷了她的钥匙,趁她上山打猪草的时候,偷偷打开了柜子。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大姨尝新节送回来的猪血粑,二姨端午送回来的两批布,还有一些葡萄干,荔枝罐头。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吃的东西肯定是最诱人的。我拿了一瓶荔枝罐头出来,然后叫上阿飘,躲在屋后的枣树下大快朵颐,并叮嘱阿飘千万不能告诉奶奶。然而,等姥姥回来的时候,阿飘炫耀私的和姥姥说,哥哥带她吃了荔枝罐头,姥姥问他荔枝罐头是从哪儿来的,阿飘说是拿了你柜子里的。
那次是姥姥唯一一次动手教训我,当然不是心疼一瓶荔枝罐头,而是在她的处事原则里,人不能偷东西,自己家人的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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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整个中国的发展,封闭的大山慢慢开化了,98年村里通了马路,山村与外面世界的通道被打开。舅舅和舅妈都一起去了娄底市里打工,每年挣回来的钱已经可以让姥姥和表妹过上比较好的日子了。那时候来往村里的卖货的拖拉机开动的噪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旋律,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卖货的拖拉机来,姥姥就会去买一些零食收起来,傍晚的时候,只要我跑到姥姥家甜甜地叫一声姥姥,就会有小饼干吃。
至于我家,96年的时候我爸被诊断有冠心病,不能从事重体力活,家里又有三个孩子需要照料,不能出远门打工,所以经济一直很拮据。我的叔叔们当时条件已经很好了,但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对爷爷、叔叔和姑姑们的记忆是缺失的,因为确实没怎么往来过。
贫穷让人特别容易没有安全感,特别是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那时候我爸靠酿酒卖烧酒酒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九几年的时候农村人刚能解决温饱问题,能消费烧酒的人家少之又少,所以当时我家总是捉襟见肘。其中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我们三个孩子的学费,每个学期开学的前一个月,我爸晚上总是回来得很晚,因为他要去村里找乡亲们借钱。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如果爸爸没借到钱,我是不是就没有学上了?
最惨的那一年是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大姐要上初一,初中的学费要比小学的高好几百块钱。家里养的两头猪得了猪瘟死了,我爸在给人送酒回来的晚上,不小心摔上了腿,不能下地干活,家里的收入来源都断了。我大姐从学校领完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回来,哭着和爸妈说,她不想上学了,留着钱给弟弟妹妹上学,她想出去打工。从未对我们动过手的爸爸那天破天荒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大姐,说就算是他带着我妈去讨米,也一定让我们三个人上学。
就在这时候,我姥姥过来了,一起带过来的,还有一个皱皱巴巴退了色的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块泛黄的布,布里包着1000块钱,有零有整。那是我看见我爸第一次掉眼泪,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我爷爷、叔叔们的身影,是我姥姥卖掉了她养的两头猪,加上舅舅给她的生活费,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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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年我上初中,考上了市里面一家私立学校的免费生,吃住全包。在去开学的那个早晨,姥姥很早就等在家门口,给了我6个我最爱的咸鸭蛋,还有20块钱,和我说如果城里的学生要是欺负我,就回来。只要努力,在农村上初中也可以吃上国家粮。教师、公务员,这种被称为吃国家粮的职业,是姥姥那代人眼中最优渥的了。所以从小姥姥就鼓励我说,要努力上学将来吃国家粮。
市里确实和农村有云泥之别,我去学校了才知道,还有酸奶,面包,蛋糕这种好吃的东西。姥姥给我的钱我不敢随便花,每次数着日子到了月底放假,就买4瓶酸奶回家,爸爸一瓶,妈妈一瓶,姥姥一瓶,阿飘一瓶。姥姥总是说不要给她买这些东西,她不喜欢。可是第二天全村的老太太都知道他外孙从城里上学回来,给她买了酸奶。
那会儿我家的经济条件也开始好转了,我爸在他同学的煤矿里谋了一个地面矿长的工作,每个月能挣好几千,开始慢慢地还债,还能经常给我姥姥从镇上买一些好吃的回来。我姥姥柜子里的零食,也开始更新迭代,由花生米葡萄干,逐渐变成了威化饼干、小蛋糕,还有蒙牛纯牛奶,伊利优酸乳之类的。
那时候我对姥姥的柜子里的世界,已经不再好奇,因为我知道,只要里面有的,就都给我们几个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