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古都,它年龄最大,也最安详。看惯了世事变幻、风花雪月,它早已以局外人的身份面对着尘世的喧嚣,犹如一位鹤发童颜的耄耋之人,悠闲的迎来朝暾送走夕月,那些曾经的惊心动魄的金戈铁马的岁月,都被它镌刻进了肌肤的纹理。而我,在这个万物争辉的三月天,怀揣着敬畏,以一种朝拜的姿态,走近了它——安阳。
洹水犹如一条白练,为它硬朗矫健的身姿增添了几分洒脱;殷墟和中国文字博物馆,仿佛是两枚铜纽扣,镶嵌在它的衣襟,尊贵而大气。我小心翼翼的踏在这片浸透了华夏文明的土地上,生怕惊扰了它的美梦。但,妇好,这个沉睡了三千年的女子,还是伴着河岸的依依杨柳,向我款款走来。她,一身戎装,双手执钺,目光炯炯有神,神情专注而严肃,眉宇之间的英气仿佛在睥睨一切。这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将军,商王武丁的妻子,出身并不高贵,在那样的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却赢得武丁的青睐和国人的尊敬,该是需要何等的气魄和智慧!洹水之滨的小屯渡口至今犹在,油菜花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妇好曾经无数次从这里奔赴战场,又无数次在武丁殷殷的期盼中凯旋。仰望着殷墟里妇好的塑像,我仿佛看到妇好立在战车上,猎猎的战旗在风中飒飒作响,冲锋的号角一遍一遍地催促,她手中的钺时举时降,镇定而从容地指挥着千军万马。谈笑间,敌人灰飞烟灭。妇好的战车再次从男权统治的战场上碾过,隆隆的马蹄声霎时湮没了失败者的哀号,她是那样的气壮山河,豪气干云啊!
这里,没有女人,只有英雄。但我知道,作为女人,她只为一个人而生,为了这一个人,她为了全天下而生。她把所有的豪情都交付给了战争,把所有的柔情只留给了武丁。甲骨文记载,妇好有一次凯旋,武丁出郊外八十公里相迎,两人骑马并走,谈笑风生。那时的洹水,不知可否沾染了他们的柔情蜜意?落日的余晖,是否映红了妇好的面颊?妇好因难产去世,武丁昼夜痛哭,伤心欲绝。他不知道如何安置妇好的遗体,如何安妥自己的灵魂。在一次又一次拷问自己后,武丁不顾众人的反对,毅然把妇好葬在了办公和居住的地方,以便能日夜相伴,生死不离。对于武丁来说,妇好激昂的青春虽然被掩埋,但已经化为他心中的永恒,时时激励着他,使他不惮于前驱。
武丁认为妇好是一只凤鸟,百鸟之王,无与伦比。他把玉凤作为妇好的陪葬品。三千年后的今天,妇好的玉凤已是安阳人的图腾,它栩栩如生,仿佛要展翅高飞,翱翔天际。这个征战了一世风雨了一生的大女子,用自己的特有的方式铸就了辉煌,完成了生命的涅槃。
三月的空气中依然氤氲着大地的气息,被一片苍翠笼罩着的殷墟,仿佛是别一重天地。有两对年轻人正在树林里拍婚纱照,摄影师让他们摆着各种姿势。树缝里透着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映着他们憧憬的眼神。他们不知可曾想过,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演绎过壮怀激烈的故事。
妇好的战车从这里驶过几百年后,中国历史上最强的武将项羽横空出世。当主帅宋义为了一已私利将疲弊的士卒滞留在安阳时,他毅然决然地揭竿而起,斩杀宋义。而后破釜沉舟,一路凯歌,最终在巨鹿大败秦军。秦军大将章邯,在殷墟这块昔日天子作息的土地上,向他俯首认罪。当时的项羽,应该和这两对年轻人的年龄差不多吧!正是英姿勃发风华正茂的青年,历史在那一瞬间定格,风化成一道壮美的风景。当时的项羽,一定想到当年秦始皇出游时,自己说:“彼可取而代之!”这句豪言壮语曾令多少人骇然变色。所有的国耻家仇在一瞬间烟销云散,自此百二秦关将玩弄于股掌之中。洹水成就了他昔日的梦想。每次我在读项羽的时候,总是为他热血沸腾。大丈夫理应如此!生得磊落,死得洒脱。尤其是他慷慨赴死为报江东父老,那股凛然风骨和浩然正气千百年来长久地充斥于天地之间,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无怪乎司马迁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把他写进《史记·本纪》中;更有那个吟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婉约女词人李清照,由衷地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放诗句。大约是项羽的落拓不羁为这位纤弱的女子镀上了刚强的气度,因而显得格外震人心魄。
我在洹水边一遍遍地找寻那遗落在历史中的辉煌,这条水滋养了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让华夏得以栖息繁衍。甲骨文的形体让我触摸到了它的内核,命运的交接处似乎有脉搏在跳动。岳飞挥戈从戎,从这迈出了铿锵的脚步;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也是在这开创了千秋基业。小学时学过那篇著名的《西门豹》,由于漳河水连年发水灾,愚昧的人们听从了神婆的蛊惑,把美丽的女子作为殉葬品。曹操派西门豹治理邺城,西门豹首先惩治了神婆,然后采用十二首疏导的方法,使邺城免去水患,粮食堆积如山。为曹操统一北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曹操一生把此作为根据地,可以说西门豹功不可没。
漫步在洹园,有很多人在袁世凯曾经垂钓的地方看碑文,这个遭万人唾骂的复辟者也把目光投在了这块风水宝地,妄想自己百年之后依然能够诗意的栖居,来俯瞰整个中华。于是把自己的身后事交付给了安阳。历史可以荡涤一切,也可以沉淀一切,只留下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特质的精魂。我抬头望去,夕阳的余辉洒满了整个园子,像铺了一地金子,一位老人用拖把在“临川汲古”前写着遒劲有力的三个字:“中国龙”。我知道,在甲骨文中,“洹”字的右半部,就是一条盘根错节腾空跃起的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