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倾诉
城市是钢筋水泥的丛林,一幢幢高楼就是丛林里的参天大树,大树又被分割成一个个密闭的空间,城里的人就如同豢养在里面的鸟兽,过着精致、华丽,却又孤独、冷漠的生活,人们被各种压力层层包围,如同蚕被茧厚厚包裹。
方杰干完活回到租的房子里,吃了饭,一般都是玩会儿手机就上床睡觉,刚来的时候,还爱四处逛逛,时间长了也就烦了,城里没有鸟语花香,到处是嘈杂的人声、车声和弥散在空气里的烟尘,而且越是走进喧嚣的人群,越是让人感到仿佛置身孤岛,铺天盖地的都是萧瑟和寂寞。
李卫军他们隔段时间轮换着做东去喝酒,方杰又不好这一口,叫了几次,他不去也就不叫他了。也偶尔给张兰兰打个电话,她总是说:“家里好着呢,娃也好着呢,老人身体也好。你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过年早点订车票回来。”也说些家乡的变化,比如:“锦江边要修大桥了,桥修好了,到锦北骑个车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回来的早,天气又好的话,他就会背着吉它到小河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唱歌。那次和钱小芳偶遇后,她就经常来听他唱歌。他给她唱汪峰的《春天里》:
“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也许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
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
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
在这春天里。”
唱《北京、北京》: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
我希望人们把我埋在这里。
在这儿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在这有太多让我眷恋的东西。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
也在这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
也在这失去。
北京!北京!”
唱的人泪流满面。听的人也泪流满面。钱小芳笑着擦干眼泪说:“方杰,我想喝酒了,你陪我喝酒吧。”方杰说:“我只会喝啤酒。”“那就啤酒,我也只喝啤酒。”
他们在路边的一个烧烤摊上随便点了一些荤素的串,要了一件青岛纯生,一人开一瓶。钱小芳跟他一碰说:“方杰,你不是个普通的农民,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我也有很多话憋在心里,憋的我难受的,找不到人说。”
他想钱小芳跟他一样,真的是太寂寞了,迫切地需要一次痛快淋漓的诉说。钱小芳咕嘟咕嘟一气把一瓶啤酒喝完,将酒瓶顿在桌上说:“方杰,你咋不痛快呢,你啥都好,就这点不好,不爽利。”方杰一笑,也一气将酒喝干。钱小芳又开一瓶递给他:“这还差不多,像个男人。”
一瓶啤酒下肚,话就多起来了。钱小芳伤感地说:“方杰,你知道我是四川广元的。女皇武则天就是我们那里的。”方杰点点头。
钱小芳继续说:“我的家在一个小山村里,房前面是一条河,房后面就是山。春天的时候,满山坡的红杜鹃、迎春花、金银花,还有野泡儿、野地瓜以及好多叫不出名字甜得掉牙的野果子,下一场雨山里就会长出数不清的菌子、地耳。河滩上则生满了则耳根、荠荠菜,沙窝里到处都是雀雀蛋…..。
夏天我们女娃家也和男娃一起到河里去洗澡,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齐腰深的水里走着,突然脚底有什么东西一拱,你就不要动了,轻轻爬下腰,把头埋进水里,手伸到脚底下去摸,就会摸出一条三四寸长的乌棒。这种鱼又细又嫩,只有一根独刺,搁点盐,用藕叶子一包,放在灶膛里烧熟好吃得不得了。
水深的话,我们就双手举着衣裳,踩水到河对岸去。玩累了我们就在沙滩上挖个坑,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鳖娃子,这东西最傻了,天气热了,它也到岸上来乘凉,你折根竹棍走过去轻轻一拨,把它翻过来,它就四脚朝天在那乱蹬,再也翻不过来了。
秋天,彷佛是玉皇大帝打翻了颜料盒子,将红黄绿紫的好颜色漫山遍野肆意泼洒,热烈奔放得像美术课老师展示过的一幅外国画家的抽象画。河滩上巴茅花像雪花一样满天飞舞,河面平静的像一整块绿玻璃,三三两两的野鸭子停在上面,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冬天河滩上的巴茅都干了,我们就选大小合适的一片围起来,从四面点燃。男娃女娃都欢声大笑着站在四周看火蛇飞舞,看野鸡、野鸭子扑啦啦地惊飞,看野兔狼狈地四处逃窜…….眼明手快的话就有可能打到一只野兔或是野鸡。”
钱小芳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我的童年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的,家乡的山山水水能给我所有我想要的快乐。只要有一个人陪着就好了,也真有这么一个人。他陪我捡菌子、挖荠菜,陪我摸鱼、抓野兔,陪我什么都不做干坐在河滩上发呆……可惜慢慢就长大了,他从书本里、电视里、走出山外的人嘴里知道了外面精彩的世界。他不甘心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在这个小山村里老去。”
钱小芳眼里有了泪光:“也许男人都不甘心,他说他要出人头地,要成为周围团转最有钱的人。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他出人头地,也不需要他成为有钱的人,就这样就很好了。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他让我等他,等他发达了就回来接我。
我就在家里傻傻地等、痴痴地等。很多年后,我在广州找到了他。他早已和一个老板的女儿结婚了,只是那个女子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有一条腿是跛的。我问他为什么,他对说我:对不起,小芳!我原来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但我更爱现在拥有的这些。
我就回去了,那时我的年龄也已经不小了,我嬢嬢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利州的小伙,条件还不错,我就同意了。婚后生了一个男娃,现在已经四岁了,跟婆婆娘过不到一堆,就出来打工了。”
钱小芳擦干脸上的泪花笑了一下:“方杰,我是真拿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么多的,你别笑啊。你也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方杰苦笑一下,喝干杯中的啤酒:“我哪有什么精彩故事,我怀疑我就是女娲娘娘造人造出的残次品,我的人生没有一样不是失败的。”他给她讲大学的时光,讲肖雪,讲毕业后被骗进传销的经历,讲快三十了找不到媳妇给人上门的窘迫……。
最后都喝醉了,钱小芳指着他哈哈大笑:“你还上了大学的?”方杰也大笑道:“我上了大学的!”“那你咋混得跟我们一样呢?”“我咋混得跟你们一样呢?我老婆的堂妹也考了个三本,他爸不让她上还拿我做的反面教材呢!”“你好惨啊!”“我好惨啊!”“我们都好惨啊!”
两个喝醉了酒的人,相互掺扶着,在深夜寂静的大街上放肆的大笑,笑得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