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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一个人,但是没人相信。
01
“你说是你杀了他?”
“是的。”
对面的女警推过来一杯温热的牛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两弯寡淡的眉毛紧缩在一起,在眉心雕刻出一个清晰的“川”字。
我将牛奶捧在手心里,没有喝。慢慢地摩挲杯沿,我盯着牛奶蒸腾的袅袅白雾,开始讲述我杀人的经过。
头天晚上刚下过雪。早上我醒来,玻璃上还蒙着一层冰霜,浅浅的雪花点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恍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煞是好看。
我是被冷醒的。虎口处的伤口已经没有流血,翻着血淋淋的皮肉,与窗外的纯白交相辉映。我从沙发上坐起来,身上的毯子滑到脚边,实木地板上还残留着昨夜食物洒落的痕迹和干掉的血迹。
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冷空气灌进来,我打了一个哆嗦,裹紧身上破了个洞的羽绒服,渡步到阳台右边的角落。扫帚已经破败不堪,杆子开了一条米粒大小的缝。
大概是关玻璃门的声音大了些,卧室里传来玻璃砸在地上的声音。我立在门边,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可是,死者的尸检报告中并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手中的牛奶有点凉了,我轻轻抿了一口,微微的腥味几欲让我呕吐,对面的女警夺走我手中冷掉的牛奶,又从桌柜里摸出一颗酸梅糖来。
你一定也发现了,我和其他的嫌疑人不太一样。
我将酸梅糖含在嘴里,空气里溢满甜腻的酸气。我在很早之前就查过资料,人在喝酒以后,吃一些看似平常的药,是会出现呼吸衰竭、休克的症状,甚至死亡。
那天,我做好晚饭,等了许久也不见张正回来。我塞了一口冷掉的白灼虾,干涩的虾肉堵在喉管挡住呼吸。我深吸一口气,咽下堵在喉咙的虾,挪进厨房,打开第二层第三排的柜子,选了一只印有白色虞美人的玻璃杯。
张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长期借助安眠药物。他平时没有饮酒的习惯,那天恰好,他见客户喝了酒,是有些年份的红酒,被同事送回来时,几欲昏睡过去。
“所以你是在他喝的水里加了安眠药?”
“是的!”
做笔录的警察敲了敲手中的笔,“这并不能说明你就是凶手”。我愕然地看着他在本子上写着:死者患有严重的狂躁症,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抑郁倾向,长期服用抗镇静药物,死于酒后服用抗精神类药物后的心脏骤停。
02
1月14日,临近中午。
局里来了一位自称要自首的女人,穿一件宽松的黑色羽绒服,走近了才看见脑后的帽子上有一圈白色的毛。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此刻路被大雪覆盖,她身后留下一串深褐色的脚印,到了门口,她撑着膝盖仰着头喘了几口气,才艰难地从门口挪进来,像一头笨重的老黄牛。
等到了审讯室,脱下外面的羽绒服才发现,女人并不是胖,而是因为肚子里怀揣着另一个生命。
除了肚子上的那一坨肉,女人瘦得脱相,露在外面的皮肤贴在骨头上,几乎可以看见皮肉下包裹着的青筋和血管。
“我杀了一个人。”
苏晴递水杯的手一顿,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人来。
眼睛很大,凹陷在眼眶里,使得她看起来有点可怕,仿佛是潜伏在地域的恶鬼。嘴唇很薄,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被毛衣遮挡的脖子露出一小块红色得像是被殴打过的痕迹,交握放在桌子上的手有明显的血痕和瘀伤。
苏晴没有急着询问,将手中的热水递过去,温声说道:“来,先喝杯热水。
女人惊讶地抬起头,一滴泪挂在眼睫上,将掉不掉,随即又深深地埋下头,捧着水杯,懦懦开口:“早上起来我做好饭,一直不见我老公起来,敲门也一直没听到动静。我等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又过去敲了门,还是没听到动静,就打开门准备进去看看。”
“我走过去拍他的手,发现他,他已经死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女人蒙住脸的手指缝间掉出来,双肩不住耸动,显然是害怕极了。
03
屋内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餐厅的地板上散落了红红绿绿的食物和白色的碗碟碎片。往里走,客厅茶几的腿沿有一大片血迹并玻璃碎片,卧室的门大敞,死者就躺在象牙白的实木大床上,只有一张白到渐渐发青的脸露在绛紫色的羽绒被外面。
女人所说的加了安眠药的水杯,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铺有厚厚法绒毯的地板上,位置就在床头柜的下面。可见是死者昨晚半夜口渴喝完水,放水杯时掉落在了地上。
根据女人所说,死者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睡不着时会发脾气砸东西甚至打人,她每晚会在床头柜上放一杯兑有少量安眠药的凉水。
“秦队。”
“怎么样?”
“我们询问了上下几层楼的邻居,都表示昨晚确实有听到砸东西的声音,还隐约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狂怒声。”
苏晴回想起刚刚大家的表情。
——楼下住的是一对搬来不久的年轻夫妻,“不止昨晚,几乎每晚都可以听到楼上的打砸声和哭泣声。我们刚搬来不久有一晚,孩子被砸东西的声音惊醒,上去敲门,看到那男的拿着婴儿手腕那么粗的一根棍子,地上还有血,要不是孩子一直哭,我差点报警”。
——右手边住的是一对独居老人,见了苏晴,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哎,那女娃是个可怜人!可怜啊,挺着个大肚子,没个人照顾不说,还要经常遭打,作孽呀!!”
——左手边的独居男生,更是直接呸了一声:“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
同为女性,苏晴不免有些愤懑:“死者显然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就算刘凌失手杀了他,也算正当防卫。更何况,是死者自己喝了那杯水,只能算是意外。”
秦岩咬着烟环视屋内,屋子收拾得很整洁。秦岩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搓着烟,因为含在嘴里太久,烟外层的纸被打湿,软哒哒地歪成两段,像是折断的颈脖,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04
“秦队,尸检报告出来了。在死者的胃部确实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但含量极少,并不能致死。真正导致死亡的是一种用于治疗精神类疾病的叫做氯丙嗪的药物。”
“根据死亡时间判断,死者应该是在饮酒后,口服过一定剂量的氯丙嗪,导致中枢神经麻痹而死亡。我猜想,死者应该患有狂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狂躁、易怒、神经衰弱、失眠这些都是狂躁症的常见症状。”
秦岩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按照刘凌的说法,张正回家以后,已经迷糊不清,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狂躁症发作,对刘凌实施暴力,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吃了氯丙嗪,有三个疑点:
1、刘凌为什么说谎?如果她没有说谎,氯丙嗪是谁给张正吃的。按照刘凌的说法,张正在砸完东西后,很快入睡,不太可能是他自己起来吃的氯丙嗪,那么是谁?两种可能,刘凌或第三人,目前在房间里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刘凌在说谎。
2、在刘凌以及邻居所述中,张正是一个暴躁易怒,但在张正同事的陈述中,却是亲切又乐于助人。
3、所有关于张正家暴的证据都来于刘凌和邻居的陈述,没有第三个人真正看到过张正家暴刘凌。”
“可是,秦队,刘凌身上确实有伤口。”苏晴提出异议,她确实在刘凌身上看到了伤口,手背上新疤旧痕交错,明显是一直以来都在遭受家暴。
“苏晴,我们做警察的讲究证据,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现在所有证据都不足以排除刘凌的犯罪嫌疑。很多犯罪嫌疑人为了蒙蔽视线会伪装成弱者甚至受害者以混淆视听。”
“可是……”
苏晴呐呐地开口,看到队长不赞同的眼神,咽下了出口的话。队长说的对,也许在知道可能是家暴的那一刻,就已经影响她对案件的判断。
秦岩站起来,拍了一下手:“行,分组行动吧。苏晴,你和李震一组,去调查刘凌和张正的人际关系网。余兴,你再去刘凌的房子和张正的办公室搜查,看有没有其他可疑物品。李阳,我们俩一组,调查最近半年刘凌和张正的电话记录和购买药品记录。”
"是。”
05
天露了晴,雪融化了大半,只剩薄薄一层脏兮兮地搅合在泥土里。苏晴他们跟了刘凌三天,除了到最近一个菜市场买菜,每天就是到楼下遛弯,和小区里的太婆太爷宝妈闲聊几句。
“你说,可能是刘凌杀的吗?”苏晴还是不敢相信,特别是通过这几天的调查走访,愈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刘凌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除了会每周给远在沧州的爷爷奶奶打电话,几乎不和其他人联系。她父母很早去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结婚来到岳州后,与以前的同学朋友也基本没了联系。
“不好说”,李震摇了摇头。如果家暴的事实成立,那么刘凌的犯罪嫌疑反而是最大的。她自首只是扰乱视听,但有两个疑点,造成死者死亡的氯丙嗪她如何获得,明知道只要尸检安眠药致死的借口就会被戳破,疑点如此明显,她为什么会撒谎。
监控视频中,刘凌正坐在灰蓝色的沙发上慢悠悠地的喝一杯牛奶。她神情平静,即没有刚死丈夫的悲伤,也没有脱离家暴的欢愉,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大得吓人的眼睛古井一般望向窗外。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李震从监视画面中抬起头来,一看是余兴的电话,立刻坐直身体。
“喂,余兴……”
“赶紧回来,在张正的办公室发现了氯丙嗪。”
“什么?”
回到警局,大家已经坐在案情分析室。脸色都很不好看,透出一种忙碌后的无力感,散漫地靠坐在椅子上。
苏晴左右环视,见大家不言语,抿了抿唇:“通过这几天对刘凌的蹲守观察和近一年的通话和人际关系网调查,没有发现刘凌购买氯丙嗪的记录……”
秦岩抬手打断苏晴的话,“余兴,把你的发现给大家说一下。”
余兴从桌子上拿起装有一个白色塑料小瓶的密封袋,“我在张正办公室保险柜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瓶子。经检验科检验已经确定是氯丙嗪,瓶子上只检测到张正的指纹,据他的助理说:‘张总,平时脾气很好,对下属都很和气,但偶尔会听到办公室传来东西摔落的声音。’我询问了与张正接触较多的同事下属,均表示没见过类似的瓶子。”
“也就是说,刘凌对张正的病情并不知情。但奇怪的是,没有查到张正就医的记录,也没有查到他有接触相关的从医人员。”
案情似乎很明朗,张正的死似乎的确是个意外。但关键的氯丙嗪从何而来、张正何时吃的氯丙嗪仍然是疑点重重。
秦岩靠在椅背上,袅袅薄烟缭绕,看不清他的面容,夹在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火星舔舐他的手指。秦岩猛地睁开眼,摁灭烟头,“结案吧!”
刘凌的嫌疑仍不能完全排除,但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就在刚刚市妇联提供了一份资料,大概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一份关于家暴的咨询邮件。里面包含了除面部以外的各个部位的伤痕,根据技术科的比对,可以肯定照片上的人是刘凌。
没有人愿意再在那纵横交错的伤口上再添一份伤疤,法不容情,但法不外乎人情!
06
“你记得刘晓玲吗?”
“谁?”
我努力上扬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死命用右手扣紧左手,眼睛望向遥远的虚无。我怕我会忍不住扬起拳头,给身旁那双空茫得毫无印象的眼重重的一拳。
碎金的光落尽窗帘的缝隙,随后又在微风的吹动下掩去光芒,留下一室沉寂。我麻木地走下床,任大红的喜被滑落布满红痕的洁白身躯,捡起椅子上的睡袍随意裹在身上,没有理会身后潮湿喑哑的喊声,挪进漆黑的卫生间。
没有开灯。
我砰得一声关上门,疾步趴到洗漱台上,呕出一滩发酵的酸水。柜子上擦脸的玻璃瓶掉落在大理石的洗漱台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怎么了,凌凌。”
“没事”,我捂住嘴,任由混合着隔夜食物残渣的口水顺着指缝滴到纯白的大理石上,氤氲成一朵朵黑色的花。
眼睛有湿热的液体侵出。黑暗中张正胸膛上的那枚黑痣,与记忆中那枚封印着罪恶的疤痕重合在一起,正张着黑乎乎的大嘴嘲笑我的可悲。
昏暗潮湿的弄堂,远远地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细密的雨丝交织在橘黄的光晕中,斜斜淌进我雪白的肌肤,雨丝如纱,雾气弥漫。我没有哭,只是仰靠在布满青苔的绿色墙壁上,歪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月色在斑驳的墙上一寸一寸挪移,亲吻雪白上的点点红痕。
夜影憧憧,像一头凶恶的野兽朝我压来,撕扯我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像个婴儿一样,弯曲双膝,躺在泥泞里。如果可以,我想和这缠绵的雨丝一起,融化在泥土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步入光亮。呼吸是一种罪恶,每一处毛孔都塞满了肮脏的垃圾。阳光像令人作呕的蛆爬满身体,只有掩埋在无光的黑暗中,才能感受到一丝不被凝视的宁静。
妈妈将我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慰我颤抖的背脊,她说:“没关系,我们玲玲还是最干净的玲玲。”
怎么会?那令人作呕的蛆分明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肮脏的身体。四周嗡嗡作响,他们怜悯的目光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鄙夷。
正义没有迟到,正义也并未见得有多正义。
“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他低垂着头,可我分明看见他低垂的眉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晚朝我压来的血红双眼,熏天的酒气从大张着的血口里泻出。泪水糊住我的眼睛,模糊中我看见爸爸血红着眼叫嚷着冲过去:“未成年就可以犯罪吗?喝醉了就不犯法吗?那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孩子也还是个孩子啊?”
爸爸被拦在正义的门外,他死死扣住那扇即将关闭的门,血泪将他染红浸湿,所有人视而不见,关上了那扇门。
15岁那年,在我无数次的自残和试图自杀后,爸爸妈妈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决定带我回妈妈的老家,“换个环境说不定对她的病情有帮助”。妈妈的老家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我们开车一路从云市往南,窗外绿树成荫,山峦叠嶂。我躺在妈妈的膝盖上,迷迷糊糊地想:也许陈医生是对的。
粘稠的血液慢慢涌动在干渴的血管里,一点一点浇灌枯黄的花蕊。那时,我是抱有一丝憧憬的,我想,做一个乡野里的野草也不错。
我醒来时,雪白的房间里只在床头点了一盏橘黄的小夜灯,床边上躺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他们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孩子,你怎么忍心让他们再失去他们孩子的孩子?
我望向窗外葱绿叶片中掩映的洁白花朵,手掌似的叶片一片一片聚拢成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埋在双腿间,双手死死地拥抱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15岁以后,我以刘凌的身份生活。没有脏污的过去,没有精神病,干净得犹如一张白纸。而刘晓玲,被永远困在那条潮湿肮脏的小巷。
人们常说:命运像个调皮的孩子,好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原来当有人在竭力掩藏伤痛时,有人也在竭力掩藏罪恶。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的父母竭尽全力只是为了让他们的孩子活下来,却最终失去生命?凭什么我要用我父母的生命才能换来另一种身份活着,而有的人,却能轻轻松松换一个身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依然行走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笑着。
即然正义的光照不到所有人,那么,我就自己去抓。
根本没什么家暴,那些伤口,都是我自己一刀一刀划上去的;也根本没有什么狂躁症,只不过是唤醒了潜藏在他心底的罪恶。
至于所谓的氯丙嗪,呵,刘凌确实没有,刘晓玲却再熟悉不过。
他们没有发现疑点吗?我相信他们一定发现了,我还记得那天秦岩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雪下了一天。白茫茫的一片,连一丝杂色也没有,只剩下秦岩手指间夹着的那一只快要燃尽的烟。他望向天际的一线灰蓝,良久,堙灭手中的烟,说:“值得吗?”
我翘起嘴角,笑容一晃而逝,值得吗?当然值得,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凭什么毁了我的人还想要安稳的享受人生?从发现张正是12年前那个人的那一刻,邪恶的种子再也按捺不住冲破干裂的土壤。
“啊~啊~,一定是她,我的孩子怎么可能家暴?”
我漠然地注视着他父母哭诉着想要朝我冲过来,却被阻隔在秦岩他们的防线之外,就像那年在法庭上,我的爸爸被无情地阻拦在正义之外,无论他怎么哭诉、嘶喊……
天空又下起了雪,苍老而哀怨的哭泣声回荡在皑皑白雪里,很快消失不见,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最后看了一眼搀扶着哭泣的佝偻身影,迎着无尽风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