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与流浪汉

文|姜子健

我恨透了阳台上的那台洗衣机,它转动每一圈都要发出手掌摩擦气球的声音,让我产生脑袋开裂的错觉。为此我不得不减少洗衣服的次数——当一件T恤都挤不下时,再统一清洗。

可是那天下午它运作的时候,还发出了嘶哑的“哦哦”声。我的女朋友不耐烦地踢了它一下,没过一会儿它又只是像往常那样尖叫了。

当它安静下来后,我的女朋友打开了洗衣机的盖子。她发现好几件浅色的衣服染上了红色,便朝我嚷道:“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把红色衣服和其他颜色的衣服一起洗!”她一气之下,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扯,扔到地上。

“啊——”她突然惊叫起来,跑到屋子里,又突然哭了起来,抱住我不放。我拍着她发抖的身体,问她怎么了。她指着阳台说:“洗衣机里有东西……”

我走到阳台,看到一幅凌迟后的惨象:鸽子的脖子和身体还没全部脱离,被一条牛仔裤的裤腿卷在一起;翅膀明显是折断了,毫无美感地耷拉着;掉下来的羽毛裹成一团,像一只散了线的灰色袜子;胸口的皮也被摩擦掉了一大片,露出被泡得泛白的肉块。

我马上想到前不久发生在对面楼顶上的事情。

原本有人在对面楼顶上养了上百只鸽子,半个月前,几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爬了上去,拿着电锯、锤子和弯刀,将鸽子棚拆成了几块木板,搁在一边。鸽子不敢靠近,只在他们头顶盘旋,成群结队地观看着自己房子的倒塌。鸽子的主人也懒得去围观,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给了他一沓钱,他正在专心地点数呢!

我从西装男人和鸽子主人的对话中得知,一场国际性的盛大活动将要在这座城市举办,城市里所有“不美的东西”都要被清扫干净。这项清扫活动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这座老小区的房子外围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所有的空调外机被排成了一列直线、垃圾桶换了新的、道路两旁摆满了花盆,那么,屋顶上怎么还能允许“非法建筑”的存在呢?只是可怜了那群鸽子,白天无所事事地在城市的天空上飞来飞去,傍晚又回到对面楼顶,觅食、排泄。天色再暗一些,它们又不知所踪了。

这应该是它们其中的一只吧。可我现在也来不及可怜鸽子了,我的女朋友已经处于失控状态。那些衣物自然是要不得了(我觉得很可惜),洗衣机也得换一台新的(房东肯定不愿意出钱)——如果阳台也可以换掉的话,我的女朋友保准会那样做。

我下楼去扔那袋裹着鸽子尸体的衣物,刚好碰见了流浪汉。

在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流浪汉中,他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保持着几乎所有流浪汉的共性——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和路人说话;但他流浪的所有内容,竟然不包括挨个翻捡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他总是摆出这样一副姿势:坐在小区一个十字路口的台阶上,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安静地看着来往的路人。用来装茶水的是一只大碗,里面有半碗茶叶,看上去已经泡了好几天;烟竟然也不是捡来的烟头,我就亲眼看见过他拆开一包新的烟盒,还不是最便宜的那种;饿了他就从装着破旧被子的压缩袋里拿出一桶泡面,找附近的小餐馆要些热水。

如果实在太无聊(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确定他会有感到无聊的时候),他就会手舞足蹈、对着空气大吼大叫,像发怒的领导在训话,吐沫横飞,只是我从来没听懂一个词。我好几次想搞清楚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物资的,最后都失败了——他总是一大早就坐在这里,傍晚突然又消失。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上一次是看见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在驱逐他,他朝他们骂骂咧咧、吐着口水,背着行李悻悻而去。

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至少也要等到那场盛大活动结束吧。但是我下楼就看见他又坐在那个角落了。他剪了一个平头,胡子也刮过,我差点没认出来。我朝垃圾桶走去,心想这些衣物多是新的,扔掉也浪费,而且好几件也都没染上鸽子血,不如给他吧。但这种施舍又实在很不光彩,于是我把那个袋子搁在了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就跑上楼去了。

我在窗户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果然他看见四下无人,就走过去打开了袋子。他翻出几件T恤和大短裤,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塞进压缩袋。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只死鸽子,于是停止翻找,把它拎了起来。我赶紧喊我的女朋友一起来看,她显然对那只鸽子心有余悸,只说了句:“有什么好看的,神经病!”

他坐下来开始拔鸽子身上所剩无几的毛,就像一个街头宰杀家禽的小贩,动作熟练极了,一眨眼鸽子的毛就被拔得干干净净。接着他去垃圾桶里翻出一堆废纸壳,生起了火。他又找到一个铁丝,穿过鸽子,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他一边转动着铁丝,一边从压缩袋里拿出一桶泡面,取出里面的调料,均匀地洒在鸽子的表面。

我一直看他把鸽子的内脏都嚼得干干净净才离开窗口,隔一会儿再看,他已经像往常那样突然离开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时他也像往常那样坐在那儿了。我看到自己的T恤套在他身上大了很多,袖子显得空荡荡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皱着眉头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开口跟我说话了。

“喂,还有吗?”他操着外地口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盯着他。

“鸟——”他做出拍翅膀的动作。

“哦,你说鸽子啊,没了,你还想要的话可以去对面楼顶上抓。”

“那是别人的,我去抓,不会——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鸽子棚都拆了,也没人管了。”我心想:就算没人管,你也抓不到吧。但我赶时间,就没再搭理他。

新买的洗衣机还没运到,我下班回来,只得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到阳台的凳子上。我转过身来,看见流浪汉竟然在对面楼顶上追着鸽子跑!

不仅如此,他还把所有的行李也一块搬了上去。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坐在楼顶,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安静地俯瞰楼下来往的路人;晚上就把被子铺开,躺在上面。鸽子棚拆下来的木板,被他搭起了一个小棚子,用来遮挡阳光和雨水。他偶尔会下来一趟,找小饭馆的老板要点热水泡茶,等我看到他爬到楼顶时,他手里还端着泡面;我偶尔也会看到他在楼顶烤鸽子,但从没见到过他是怎样抓住它们的。

没过几天当地政府机构就得知了这个突兀建筑的存在。一辆卡车开进了小区,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从上面跳下来,指着楼顶说话,接着就往上冲来。流浪汉比我先发现这群不速之客。我有些替他紧张,只见他慌乱地踱着步子,突然走到一个太阳能板下面。

他们一上来被流浪汉的样子唬住了:他一只手抓住太阳能板的架子,另一只手胡乱地挥舞着;一只脚站在天台的边缘,另一只脚腾在空中乱踢。他抑扬顿挫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意思很明显:你们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带头的制服男人和他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一个劲地喊着“这里鸽子都不让住了,怎么还能让人住”、“你呆在这上面很危险,掉下去怎么办”、“你下来,我们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之类的话,但流浪汉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僵持了半个小时后,这群人丧气而归。这之后几天,陆陆续续又有人上来,都拿流浪汉没一点儿办法。

昨天是距离盛大活动开幕的倒数第十天。半夜我睡得正浓,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我透过窗户,看见对面楼顶上好几只手电筒的光在摇晃。起初我听到一些争吵声,接着是捶打木板的响动,最后手电筒的光也没了,楼下响起卡车发动的声音。

早上起来,我看到对面楼顶干干净净,搭配雪白的墙面看上去很和谐,一群鸽子从上空飞掠而过。

姜子健

非周期性流动人口,出没于夜宵摊和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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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经纪人:你在谁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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