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撒旦的视角
撒旦的视角是什么样?恶毒,苛刻,是高高在上的俯察。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小说会让我们真正地发笑……但是很快,如果我继续读下去(真正地阅读),我的嘲笑便开始转成了苦笑……刚才还站在舞台上,站在我前面的小丑,来到了听众席,就在我旁边,进入我的体内,以致我不能再与雅罗米尔(书中主人公)保持距离,而如果我还想(还能)嘲笑,就是在嘲笑我自己。”
弗朗索瓦•里卡尔在其评价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的文学评论《撒旦的视角》中如是说。
你看着书的时候,他在看着你。
实际上,我阅读昆德拉作品的体验与此也并无二致——先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着一幕幕精心编排的人间滑稽剧,然后循着作者润物无声的手法回到了现实角度,此时我猛然发现面前的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块镜子,里面倒映着的,是滑稽剧的主人公的形象——那正是我的模样。
米兰•昆德拉看待问题时总是习惯退一步,不沉迷,不狂热,但是来得深刻和广泛。他用解剖的手法有条不紊地剥开现象虚伪的皮层,展露出血淋淋的真实内里。
起先,他的玩笑确实是不错的玩笑,轻松,荒唐。有时也丝毫不避讳性的存在,并常常将其当作笑话的题材。
“散步充满了幸福感(第一次有个女人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从这个姿势里看到了应该是持续到生命尽头的依靠)可同时也充满了羞耻感。他害怕自己的身体会重复这种不幸的冒失行为。思考很长时间以后,他从母亲的衣橱那里拿了一条又长又宽的缎带,在接下来的约会之前,他都把那东西绑好在裤子里,哪怕激动起来,它也只能被束在两腿之间。” ——《生活在别处》
书中的主人公雅罗米尔是个年轻羞涩的诗人,他爱意象胜过生理需要,爱姑娘的脸蛋胜过身体,并拒绝他天性的冲动,要将诗意贯彻到底,不让其被世俗的欲望玷污。
初看时只觉得荒诞可笑——雅罗米尔用妈妈的丝带来束缚他再自然不过的性冲动。
可一旦我们循着读下去,就不免发现自己与主人公有着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我们有时过于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体验和心目中圣洁高大的某个形象里,以至于拒绝倾听外界的声音。就算实际表现得愚蠢作态,也毫无觉察。
人人都想为自己立传出书,人人都对看书不感兴趣。人与人之间普遍的隔阂,正是这样造成的。
他善于先通过一定的篇幅,以平铺直叙,或者加入魔幻色彩的方式,展现一个诙谐的画面,引人入胜;然后再让欣然入瓮的读者品味到字里行间尖刻的讽刺。
“被推翻的历史古迹的幽灵在主席台上游荡,遗忘的总统站在台前,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儿童们在鼓掌,叫着他的名字。”
“他说:‘孩子们,你们就是未来。’现在我知道了这句话有着与乍看上去不一样的另外一层意思。孩子们不是因为终有一天也长大成人才代表着未来,而是因为人类越来越接近儿童,因为儿童是未来的形象。
他声嘶力竭地说着:‘孩子们,永远也不要向后看’,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也不能容忍未来被记忆的重负压弯了要。而儿童是没有过去的,他们的微笑中那神奇天真的所有秘密就在这里”
“卡莱尔•克劳斯走到主席台上,唱了起来,胡萨克的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泪花里折射出四下发出的灿烂阳光般的微笑。就在此时,一条奇迹般的大彩虹在布拉格上空划出了一道弧线。”
“音乐的痴傻儿唱完了他的歌曲,遗忘的总统张开双臂,叫喊起来:‘孩子们,活着是幸福的!’” ——《笑忘录》
历史的废墟,遗忘的总统,欢呼的儿童,奇迹的彩虹……平静中透露着苛刻,欢笑中隐含着对所谓幸福未来的反讽。语言尖锐,但真实露骨。
他正是以这样的“冷眼”看待一切:对孩童的形象,“偶像”政治,对诗歌,对一切抒情形式……
我们生而为人,骨子里无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性的虚伪,可这个人,他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容不得半点虚假。他用隐晦的方式(娓娓道来的故事,荒唐的小玩笑)指出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中的虚伪:尊崇孩童为人间美好的代表;所有人站在一个闭合的,排外的纯洁圈子里纵情舞蹈,赞美生命,赞美未来;“道德柔道”成为一种政治手段,政治家成为了舞蹈家……
通过他或真实或虚构得合乎真实的故事,我们看到的事物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丑恶面。这种丑恶具有普遍性,我们不难在自己身上窥见一二,由于这丑恶平日戴着面具示人,我们便称其为——虚伪。
这种后退一步的视角,用弗朗索瓦的话说就是“撒旦的视角”——不留情面,在表面的轻松戏谑之中含沙射影,将读者头脑中曾奉为圭臬的固有认知悄悄颠覆得毫无余地。
(二)魔鬼之笑
关于笑与戏谑,米兰•昆德拉于《笑忘录》中有这样一段论述:
“把魔鬼构想成恶的信徒、天使构想为善的战士,那是接受了天使的蛊惑人心的宣传
天使不是善的信徒,而是造物的信徒。而魔鬼则是拒绝承认神造的世界是有理性意义的。”
这样看来,说昆德拉的视角是魔鬼的视角,也不无道理——他试图否定所谓神造的理性世界,因为神是人造的偶像。
在他看来,笑是魔鬼的原创
“当事物突然失去它们预定的意义、脱离了既定秩序中应有的位置的时候(在莫斯科受过训练的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占星术),就会引起我们发笑” ——《笑忘录》
笑最初源于对事物荒谬一面的感慨,我们的笑既有恶意嘲讽的成分,又有轻松解脱的成分——生活井井有条的陈腐框架出现了松动,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使我们不至于被庄严肃穆压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出现了另一种笑,是气不过的天使模仿魔鬼之笑的再创造,这种笑“赞美世间一切的井然有序,出自智慧的设计,尽善尽美,且充满意义”:
我们要为天真无邪
填补上我们一直
所缺少的力量
我们将不再孤单
我们远离休息,我们远离睡眠
我们要赶超黎明和春天
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构想
让时日和四季为我们构建
向往和平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爱在工作着,不知疲倦
吟诗的人,微笑的人手拉手形成一个大圆环,幸福地一步步升上天去,去赶超他们的明天。留下地上满目疮痍的布拉格,和待在圈外的局外之人。
天使甜美的笑容被捕捉下来,形成文字,而魔鬼开始嘲笑着天使的笑,虚假的笑,可笑的笑,失败的笑。
书中的笑话,尽是魔鬼的笑话。
(三)玩笑深处的悲哀
“‘为了消灭那些民族,’许布尔说,人们首先夺走他们的记忆,毁灭他们的书籍,他们的文化,他们的历史。另外有人来给他们写另外的书,给他们另外的文化,为他们杜撰另外的历史。之后,这个民族就开始慢慢忘记了他们现在是什么,过去是什么。他们周围的世界会更快地忘掉他们。” ——《笑忘录》
捷克,米兰•昆德拉的故乡,是一个国土面积很小的欧洲内陆国家。它在强国林立的夹缝中建立,它曾击退过蒙古军队的侵犯,也有着灿烂的历史文化。
神圣罗马、奥地利、奥匈帝国、德国……它的领土几度被侵占统治,它的民族精神却从未屈服。
1945年,在苏联红军的帮助下,布拉格的民众起义,从德国人手里解放了捷克全境。
但事实是,德国人走了,苏联人来了。
学习了苏联的思想和社会体制,为了从中进一步探求适合自己国情的道路,捷克发起了“布拉格之春”改革。
苏联却将这看作是“脱离控制”的倾向,并对捷克施加了武装干涉。
比开进布拉格广场的坦克更有力,更先进的武器是思想。他们处死意见相左的政客和胆敢出言追求自由的诗人,流放追求真实的历史学家……
开头的这一段话,便是其中一个被迫背井离乡的历史学家的发言。
米兰•昆德拉,当然也属于要被清理出局外的人。
苏联人成功了,新扶持上任的总统热情洋溢地呼唤着未来,呼吁民众忘记过去。
遗忘的荒漠,抛却一切重担的生命之轻浮。这是昆德拉的作品中最为常见的主题。
他饱受摧残的故土塑造了他的洞察力,也塑成了他悲伤的内里。
我对《笑忘录》的摘录和感触最多,因为通过它细腻的笔触,我稍微了解了昆德拉,知道了他在辛辣地讽刺现实之余,如何爱他故去的爸爸,爱他生命中出现的境遇相仿的过客,爱他饱受苦难的故土。
遗忘和追求轻松虚浮,这是昆德拉所揭示的,我们的世界中最广泛存在,却不为所知的现象。这留待下次来说。
最高级的喜剧是黑色的,而其内核,正是现实深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