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wàng),王(wàng)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shàn)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wù)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dài)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dāù),绸缪(móu)牖(yǒu)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yú)?’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tán)乐怠敖(ào),是自求祸也。祸褔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褔。’太甲曰:‘天作孽(niè),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chán)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cáng)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méng)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wàng)者,未之有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zhà)见孺(r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chù)惕(tì)恻(cè)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yāo)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wù)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wù)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曰:“矢(shǐ)人岂不仁于函(hán)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zhòng),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yǔ)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jià)、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cháo),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wù)恶(è)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jiāng)浼(měi)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yì)而不怨,阨(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tǎn)裼(xī)裸裎(chéng)于我侧,尔焉能浼(měi)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xié)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ài),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译文]
孟子说:“倚仗实力假装爱民的人是霸道,行霸道就可以建立大的国家。依靠治理规律而爱民的人是王道,行王道不一定要大国;商汤凭借七十里国土,周文王凭借百里国土就使人心归服。倚仗实力使人服从的,人并不是真心服从,只不过力量不足相敌罢了。依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却是心中喜悦而诚心归服的。就像七十多个弟子诚心诚意归服孔子一样。《诗经》上说:‘从西面到东面,从南面到北面,没有司法人民就不归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说:“爱民则荣耀,不爱民则会被埋没;如今憎恶埋没而又不爱民,就好象是憎恶潮湿又居住在地势低下的地方一样。如果憎恶埋没,不如尊重客观规律而且尊敬读书人,使贤能者在位,能干的人在职。在国家局势稳定时,趁此时机,修明政教法典。虽然邻有大国,也必然会畏惧。《诗经》上说:‘乘着天还没有阴雨,按田税制度定出各家的田土,做好准备引导农户。有了这样的民众,谁敢来欺侮呢?’现今国家局势稳定,趁这个时候,游乐怠惰,是自找灾祸。无论是福是祸,无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上说:‘长久地配合天命,为自己寻找更多的幸福。’《尚书·太甲》上说:‘天降灾祸,还可以躲避;自己做坏事,就逃脱不了灭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说:“尊重贤才使用能干的人,英俊豪杰在位,那么天下的士子们都会喜悦,就会愿意在这样的朝廷里供职;在市场上,出租房屋而不征税,有法而不针对房屋,那么天下的商人们都会喜悦,从而愿意将货物屯藏在这样的市场;在关卡上,仅是查问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们都会喜悦,从而愿意出入于这样的道路;从事农业的人,只须助耕井田制中的公田而不课以租税,那么天下的农民们都会喜悦,从而愿意耕种这样的土地;人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劳役税和额外的地税,那么天下的人都会高兴,愿意来做那里的百姓了。如果能做到这五点,那么邻国的人民,就会象对父母一样敬仰。而率领儿女们,攻打父母亲,自有人类以来,是没有人会这样做的。就这样,就会无敌于天下。天下无敌的人,是代表上天管理人民的官员,若是还不能称王行王道,那是没有的事。”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先王由于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所以才有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用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面运转东西一样容易了。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是因为,如果今天有人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要掉进井里面去了,必然会产生惊惧同情的心理。这不是因为想去和这孩子的父母拉关系,不是因为想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声誉,也不是因为厌恶这孩子的哭叫声才产生这种惊惧同情心理的。
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简直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简直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简直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简直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发端;羞耻心是义的发端;谦让心是礼的发端;是非心是智的发端。人有这四种发端,就像有四肢一样。有了这四种发端却自认为不行的,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是暴弃君主的人。凡是有这四种发端的人,知道都要扩大充实它们,就像火刚刚开始燃烧,泉水刚刚开始流淌。如果能够扩充它们,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能够扩充它们,就连赡养父母都成问题。”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不如造销甲的人仁慈吗?造箭的人唯恐自己造的箭不能够伤害人,造销甲的人却唯恐箭伤害了人。医生和棺材匠之间也是这样。所以,一个人选择谋生职业不可以不谨慎。孔子说:‘居住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才好。选择住处而不迷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怎么能说是明智呢?’ 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人间最安逸的住宅。没有人阻挡却不选择仁,是不明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只配被别人驱使。被别人驱使而引以为耻,就像做了造弓的人却又以造弓为耻,做了造箭的人却又以造箭为耻一样。如果真正引以为耻,那就不如好好行仁。有仁德的人就像射手:射手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放箭;如果没有射中,不怪比自己射得好的人,而是反过来找自己的原因。”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教益的活,就给人家敬礼。伟大的舜帝又更为了不得:总是与别人共同做善事。舍弃自己的缺点,学习人家的优点,非常快乐地吸取别人的长处来行善。从他种地、做陶器、捕鱼一直到做帝王,没有哪个时候他不向别人学习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也就是与别人一起来行善。君子。最重要的就是要与别人一起来行善。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不是他所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够格的朋友不交往,不在凶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与凶恶的人谈话;如果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和恶人交谈,就好象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坐在污泥和炭灰等污浊的地方上一样。推想他厌恶恶人的心理,想象他与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衣冠不整,他就会愤愤然离开,好象他将会被沾染上一样。因此,诸侯中虽然有人用动听的言辞来聘请他,他却不接受。不接受的原因,是因为他瞧不起那些人。
“柳下惠并不觉得侍奉贪官污吏是耻辱,不会因官职小而觉得卑贱;他进职不隐藏自己的才干,必定要按自己的主张行事;被冷落遗忘而隐逸也不怨恨,处于困窘之境也不发愁。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有美女一丝不挂赤裸裸站在我身边,又怎么能迷惑沾染我呢?’所以他很随便的遵从与她站在一起而不会失去理智,即使拉着他让他留下他也留下。拉着他让他留下他也留下的原因,是因为他瞧不起那些人。”
孟子又说:“伯夷这个人狭隘,柳下惠有失庄严。狭隘和有失庄严,都是君子不该遵从和仿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