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给我一个夜晚,和一处无人之境,我真的想好好回忆一下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年轻无畏,慵懒又虔诚,笑得真心果敢,而后却又自伤徒劳。那是每个人一生中最难忘怀的黄金时代,那是《颐和园》里余虹和周伟的年纪,但我们这代人,已经不大能理解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狂热和迷惘了。那也是《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和田晓霞的年纪,他们在一个狭窄的时代里无处栖身,可是如今世界的大门向你敞开,你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那种感觉就像《海上钢琴师》片尾,1900终于下定决心要下船,可是当他走下船舷,看到绳索下的千千万万条路,终于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里走。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自己所能掌控的有限时空里,一旦无限对你开放,你率先感到的只是无法驱散的恐惧、无所适从的慌乱。那也是张继科在省队卧薪尝胆两年后重新杀回国家队预备重整旗鼓,收复河山的年纪。但我不是个追梦人,我也许只是个寂寞的囚徒。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在网络上看到张继科11年世乒赛夺冠后撕衣服的视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也撕过衣服,不过我不是在成功的时候宣泄自己的心情,我是在查阅高考成绩后沮丧到不能自已的情况下撕了件很美但很便宜的T恤。那个场景只有我自己是见证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片段像个笑话,可以讲来娱人娱己。现如今想来那当然很可笑,见过很多孩子因为高考成绩不如意而嚎啕大哭,哭吧,孩子们,高考是个重大的成人礼,你哭你闹都是你在疗伤,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可以放声大哭的挫折,往后,你碰到任何的挫折任何的坎,你都只能靠自己不动声色地扛过去,你再哭再闹,都会被认为不成熟。但讲真,有从小到大的朋友,说我是一个早熟早慧,但真正成熟会很晚的人。直到我今晚在电脑前敲字的时候,我仍觉得自己离真正的成熟独立还长路可期。我感觉我的青春期来得很晚,并且过于漫长。
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现代人,真正意义上的快速成长,应该就是在大学时代,在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
(2)
我的大学时代,若要提炼其间最重要的关键词,那便是“中文系”。现如今我出去有人问我,我都会告诉别人我是学中文的。带着些许的自豪,也带着一份自始而终的情怀,也带着几丝末世的感伤,无论别人对这个专业有什么样的看法。要知道,曾经我为了这个不引人注目的专业名称付出了很多很多的心血。在当初高考报志愿时,因为成绩不理想,没有过多的选择。南方的学校不敢报,只能就着家近的本地院校开始艰难的抉择。最终选择了哈师大,但由于我的分数没有到一本线,最想学的汉语言文学没有办法报,只有选择了哈师大二本专业目录下的汉语言文学(政务文秘方向),因为当时觉得再低的学校我接受不了,为了专业让我降低学校的档次我不如回去重读,专业后面加了个括号,都是中文系应该差不多吧。就这么决定了我的大学四年就在这里度过,当时没有想到今后的生活会怎样,我只觉得人生在不经意间悄悄开始了。
为什么上大学坚定地选择学中文呢?一半因为爱好,一半因为智商不够,选择面窄。但当我进了大学才发现,这个专业的重点在于括号里面的,而不是前面的五个字。说到底,也是学校为了招徕生源而想出的一种文字游戏,也是借着师大的经典老系来做招牌,实则完全不同。这个专业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政府与企事业单位的文职人员,没有中文系的半点灵气。
那个时候刚刚从高考的大山下解放出来,因此十分享受刚入大学这种慢半拍的生活学习,况且大一上学期的课程与汉语言文学是一样的,再加上认识了天南地北的可爱的小伙伴,因此,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但是到了下学期,渐渐麻木了的神经需要一点点痛觉来鞭策自己。大一下学期,我们开设了一门专业课叫做“现代礼仪与公共关系学”,至此与汉语言文学划清了界限。这门课开课,老师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第一节课叫同学挨个起来读PPT,上面粘贴的全是蒙牛与伊利的相关新闻,结束了,老师提问从这些新闻中你们读到了什么,几个同学总结陈词式的回答并没有让老师满意。老师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余地地批评我们,思想太肤浅。这组PPT真正的意义在于在市场营销中,如何通过新闻来抹黑竞争对手。我没有愕然,只是沉默。在这一学期的课中,我每一节课都过得像上刑一样,听着来自老师那些匪夷所思的理论。她将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视为正常的运行规则,她将我们为之不屑的丑恶视为必备的能力,这是大学课堂吗?为什么大好的时光要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无力,但我可以逃避。
到了大学二年级,开始有意无意地思考生活的意义,开始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可是根本没有清晰的答案。大学二年级的课程,彻底地跟中文系没了一点关系,我们要学习如何写公文,我们要学习如何整理档案,老师告诉我们秘书是最不能个性的一个职业,甚至无法拥有自己的道德,一切以服从领导,服从你的上级为职业精神。这些说的都没有错,这里没有人讲情怀,没有人推崇个性,也没有人认为读书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在这里老师告诉你你想要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顺着权力的杆子一点点向上爬。在没有权力时,你都要绝对地服从,听话。老师可以随时对女同学的脸蛋身材做自己随心所欲的评价,甚至叫嚣做不了就赶紧去叫家里花钱转专业。大二以后的课程有一些很有用,但我却没有那个心思再去学习,有的课老师会让大家站起来头顶着书练习走路,练习穿高跟鞋,上课不穿高跟鞋还会扣分,要用嘴叼着笔练习微笑,根据每个人的气质搭配服装。这些或许都挺好,但我不喜欢。不喜欢就拒绝,没什么不可以。
也就是从大二那时候开始,我从自己的本专业出走,来到正宗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旁听,一听就是好几年。这几年付出的,都记在心里了,无论值不值得,都没有后悔过,也许这几年中有朋友不理解,也有父母不支持,但无论怎样,那都过去了。那些辛苦,现在来回味一下,也是甜的。后来我看到张继科的人生经历的时候,看到他因为意外被退回省队的那两年,他被完全排除在轨道之外了,那种绝望,不是努力就可以度过的。后来他成功了,他靠自己的能力打回了国家队。本以为一切可以照旧进行,却发现国家队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他从一个天才少年,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陪练,陪练到主力,又是一个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也不是努力能够解决的,这也是一个被排除在轨道外的绝望。但后来,他又成功了。看到他在困境中的挣扎,我无法不联想到自己。曾几何时,我也是,被自己想要的生活排除在了轨道之外。你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努力就能做到的,而是要费尽心力回到那个轨道。因为,你自己知道,你被放错位置了。
记得那时候,每天去蹭课,自己专业的课丢在一旁,偶然得知点名了匆忙从五楼窜到二楼,有时候懒得跑了,爱记就记吧,最多挂一科,能怎么样!但我真的在这几年旁听与蹭课的生涯中感到十分快乐和满足。在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大学的意义,我才真正找到心的归属,我也理解了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常常有重回五四的感觉,启蒙与开悟说的便是如此吧。这才理解从小所受的教育多么地畸形,打破头脑中固有的观念,再去读书思考,重塑一个新的自己。这很痛苦,但当你熬过去并有所收获时,获得的是一种十分高级的快乐。这几年,虽然辛苦,但过得值了!因为,我很快乐。
(3)
其实现在我自己也在常常想一个问题,付出了那么多,只为了从一个专业跳到另一个专业的轨道中到底为的是什么?这到底是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呢?那些所谓的付出是不是也是在自我感动呢?我觉得任何自以为的付出和血汗都带有一些自我感动的成分,但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自己亲自经历的,谁也无法体会你这一路奋战的感觉。但我自己扪心自问,我非常感谢当初那几年,感谢邂逅的每一位老师,使我能够跳脱出自我的局限性,以更全面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我也不会在中文系的环境里读了那么多书。读过的书,真的可以从里到外改变一个人。或许当时到中文系来听课,只是为了逃避那个痛恨的专业,可是真的到了这里,发现真的找到了原乡。在这里能收获满满的精神力量,能获得丰富的体验,还能有不同的老师传达给你不同认识世界的方法,每节课下来都充实满满。
考研那一年,不想多说,只有一句话,那便是孤注一掷。第一年考武大失败了,第二年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选择留在了师大,无论这里怎么不好,终归还是有感情的。其实,自己真正开始在中文系生活学习,是在研究生这三年。从前我渴望自己各类证件的专业名称能够去掉那个括号里的内容,而今,我真的去掉了那个累赘的括号,得到了久违获得的自我满足感。随着年龄阅历的加深,我也渐渐地与生活、与自己和解。我也渐渐明白自己当初多么地幼稚,其实,人想要过哪种生活,和你所学习的专业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也放下了对过往的不甘,选择接受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每一个阶段,接受生活,也认可自己。也渐渐地发现,中文系并没有你当初想象得那么美好。当初总以为,只要我进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就一切都好了,但这显然被时间证实是可笑的谬论。
中文系的学生,相比于其他专业的学生,有些像一群“精神贵族”。他们浪漫富有想象力,相信爱与美的力量,但过分关注自我,反而不太会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他们在落入现实的羁绊中时总能有摆脱现实的躲避之处。我们爱读书,但却在这个时代高估了读书的意义,我们在这里培育了自己的灵性,却同时也养起来知识分子的清高。在时代的快速发展中变成了“现代孔乙己”,无所适从。诗与远方很美好,可是,我们总要度过眼前的苟且。有时候我们爱犯矫情的文艺病,有时候爱充当批评家,但我们不是真的矫情,是我们的神经在文学的熏陶浸润下变得无比软弱。小时候确实有作家梦,但我是做不了的,因为自己太眷恋世俗的温暖。
但我说过,我早已与生活和解,我接受生活不肯能完美并且总有遗憾。我也知道中文系并非逃避现实的乌托邦。我在治疗自己的文艺病时也在磨练自己应对现实的意志。我在中文系沉浮了许多年,并且还将继续沉浮下去。起起伏伏的路程,也总是孕育着新生。
那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