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施尼茨勒
1888年,短篇小说
弗洛里安·温德尔迈耶坐在乐队里他的座位上,笛子抵唇,专心地看着乐队指挥,刚才他用指挥棒在桌上敲了两次。整个剧院安静下来。序曲开始了。弗洛里安吹起笛子,就像十七年来的每一天。他无需再看曲谱,同样的曲子已被演奏过上百次了,他早已烂熟于心。他不假思索地演奏着他的部分。事实上他可根本没在听。十七年来他一直坐在那里,同一个位子上,同一张桌子前。先后有三名同事在他旁边坐下并演奏过,一个已经死了,两个都在其他剧场获得了位置。现在坐着的是一个年轻人,除了乐队工作他还接私人家教。弗洛里安在序曲进行着的时候陷入沉思,他思索着是不是该重新在周报上张贴个小广告,也许会有教课机会找上门……
到了笛子的大间隔,它得沉默二十四拍。弗洛里安的目光越过乐队的斜坡看进优雅明亮,富丽堂皇的剧院。大多数人他都认得。这个城市并不大,总是些同样的人来剧院。现在剧院里有些轻微的动静,一个人把目光转向了侯爵包厢,在那里公爵出现在副官的边上。公爵调整了下椅子——非常小声,几乎听不到——他总是那么体谅。
二十四拍过去,笛声重新进入。到了序曲的结尾。所有乐器一齐演奏,极其喧闹洪亮。最后,三个浩大的和弦伴随着鼓声,帷幕升起。一部老喜剧接着将会被上演。十年前弗洛里安曾经见证过它的首演。这时大多数乐手一窝蜂地冲向室外,今天是个温暖的春夜,他们总习惯在剧院后面来回散步,或坐在室外那张被刷成绿色的长椅上,他们总聊天、抽烟。
但弗洛里安却留在了他剧院的座位上。他该在外面做些什么呢?就几分钟!无聊无意义。他把笛子放在身前的桌子上,向舞台看去。可不是,那部老喜剧!每当人们笑的时候,他感到奇怪。一遍又一遍相同的笑话,一遍又一遍人们的掌声,笑声,聊天声。弗洛里安期待着它结束。这样他就可以去酒吧喝杯啤酒,回家睡觉。他累坏了,他觉得他老了。
他坐了多久,多少年头了?他几乎不记得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然而,他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曾创作过乐曲和交响乐;大概十五、二十年前他的乐曲在不少音乐会上会被唱起。如今已经没有旋律再给他了!他对音乐的爱已经一点一点死去。对他来说,那些用来取悦人们的难以忍受的提琴和笛声都只是声响和噪音。但他还是得继续演奏,他要活下来。咳,过去他多热爱他的艺术呐!他没有完成他的学业,他没有学习。他在树林子里能散步好几个钟点,旋律在面前咆哮,他只听,记下很少。太多太丰富了,想全记下来是不可能的。空气中微风穿梭,树木飒飒作响,他滋滋响的脚步声都变成了音乐。
所有的这些都已经过去太久了,包括消失的痛楚。现在他吹笛子,尽职责,看着他生命的时光平静、渺茫地流逝着。
整个剧场笑了起来,弗洛里安也笑了——他第一百次笑——为了这个每次都一模一样的蠢笑话。这幕快结束了。下层乐队门被打开,乐手们重新出现。为了不碰到门框,每个人都弯着腰走,除了那个矮小的倍提琴手,昂首挺胸地走到他的座位。乐队指挥也走了进来,坐上了那把升高了的椅子,拿起指挥棒,准备在帷幕被放下时立马开始示意演奏。在热烈的掌声中帷幕落下,乐队音乐响起,夹杂着观众席的笑声与喋喋不休。今天好似尤其地吵闹,至少对于弗洛里安·温德尔迈耶是这样。今天也好似尤其热,笛子上的每个音符都需要忍受很久,他感到一丝眩晕。他再次开始演奏……真奇怪, 双手变得格外沉重。他继续吹奏。再次感到眩晕。剧院突然变暗、摇晃、灯灭了。笛子从弗洛里安手中滑落。一声巨响,剧院坍塌了!弗洛里安想要站起来救自己——他什么都看不见。脚沉重不已,他动弹不得。随后他从扶手椅上跌落到桌子跟前,椅子向后倾倒,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乐手们转过身来,弗洛里安的邻座惊慌地跳起。观众席中有人察觉到了异常,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包厢里的公爵也靠上栏杆。但那位乐队指挥,前额渗着汗水,上下舞着指挥棒,清晰地说,“继续演奏!”——“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人们询问到,女经理冲下舞台扑进乐队大门。有人已经知道了。一个笛子手感到不适。指挥依旧在挥舞,但乐队已经不再演奏了。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乐队大门。两个剧院服务生在那里先是看,随后他们走到鼓手和长号手之间,就是弗洛里安·温德尔迈耶躺着的那个位置。他们将他抱起,他的眼睛半开半闭,下嘴唇软绵绵地耷拉着。他们抬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搭在肩膀上,用背支撑起他的身体,将他抬了出去。为了让剧场里的人相信——他是自己走出去的。“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观众席窃窃私语。“没什么,不,不,真的没什么,一个音乐家有些不适,但他能自己走。”乐队的门一关上,指挥就敲了两下桌子,音乐开始奏响。另一个长笛手扶起弗洛里安的椅子,把同事掉落的长笛放上椅子。围观者并不想冷静下来。女经理站在乐队的门后,“偏偏在今天”,她喊道,“偏偏在今天弄出个那么响的岔子,选在公爵出席的日子!他就不能自己走出去吗?”
两名男子把长笛手放在通向街道的狭窄走廊的地板上,静静地站着。“他中风了”,其中一个说。女经理看着这个垂死的男人。此时依旧能听见人们在嘟哝。现在有些男士前来关切地询问,“噢,”女经理说,“没事了,请您不用再为之烦劳,真的没事。他已经睁开眼睛了。必要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通知医生了吗?”
“死神磨工[1]正围绕着他”,一个工人回答道。
现在街上的人们也进来了。女经理绝望地说道,“我请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请先生们离开。医生到底在哪里?”
他刚刚到了。人们给他腾出了空间。“但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不会把一个病人放在地板上,真是不可思议。赶紧拿个担架来。”
“找个担架”,女经理重复道。
医生向笛子手弯下腰,感受他的脉搏。房间里鸦雀无声,礼堂传来沉闷的低语。
“我需要点光,”医生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男子从墙上拿下一盏油灯。弗洛里安·温德尔迈耶脸上泛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医生仔细地打量他,同时依旧握着他的脉搏。“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他大声说。当所有人都震惊地站在那里的时候,一个仆人进来了。“恕殿下冒昧询问,”他说道,“那位身体不适的音乐家怎样了?”
“请转告殿下最尊敬的感谢,”女经理用稍微有些紧张的声音回答到,“音乐家已经好多了。”仆人离开了。现在女经理感谢了大家的友好参与,同时礼貌地表示自己要离开这个狭窄的走廊,反正已经够不舒服的了。从礼堂来的男士们要离开了。真奇怪,他们现在要回去剧院看一出喜剧,他们又再一次发现了生活真是一个奇怪又矛盾的东西的证据。他们慢慢走开了。街对面的门都敞开着。那些注意到走廊上的骚动和情况的步行者都驻足聚集在门前。春天晚上柔和的空气吹进来。女经理从观众转向驻足群众,“你们不需要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不是吗?”她说。
不,不,他们什么都不会作答。
“他有家庭吗?”医生问。
“没有”,女经理回答道,“他是温德尔迈耶。”
“噢,是的,温德尔迈耶。”医生冷静地说,好像在说,“温德尔迈耶只想安静地死去,那没有关系。”他站起身来,把油灯挂回到墙上。两个工人来了,外面准备好了棺材,他们抬起死人,让他躺了进去。
剧院变得安静。音乐在演奏。人们等待着第二幕的开始。那些看过死人的男士们镇定肃穆,当有人问及他们音乐家的情况时,他们郑重而确定地回答。当公爵包厢的门被打开,人们看见一个仆人走进去时,帷幕也正巧拉开。公爵转向仆人。“音乐家已经好多了,陛下。”仆人说道。
公爵重新看了眼观众,席间一些头转向他。公爵认为在其中他读到了一个问题便友好地点头示意。通过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他告诉他忠臣的子民——那个笛子演奏家弗洛里安·温德尔迈耶好得很。
[完]
注释:
[1]原文只是“磨工”(Der Müller),推测出自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于1823年作的《美丽的磨坊姑娘》,诗文中磨工带着痛苦投河自尽,所以翻译成“死神磨工”。
原文: <Der Fürst ist im Hause>
原作者:[奥地利]Arthur Schnitzler
原文语言:德语
原文链接:http://gutenberg.spiegel.de/buch/-5346/1
译者:威玲旺卡
版权:未经译者允许,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
译文首发:2017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