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结束时,糖果走到老鱼身边说:“我们可以一起走路回到赶脚客栈的。”
现在他们并肩走在长治路的人行道上,脚下不时带起沙沙作响的梧桐落叶。天上月朗星稀,白天的热气已被习习凉风吹掉了不少,一下凉一下热的,就像吃百老汇西菜厅的焦烤鳟鱼时现洒的盐巴,入味不均而随意,充满了不确定性带来的惊喜。糖果回想一晚上的事态推演,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最终收在她预期的休止符上,满心欢悦,情不自禁做了一个标准的大回旋芭蕾舞动作,意识到还有一个不是很熟的男人走在边上,有些难为情。
老鱼无法否认自己对糖果那独特的神情相貌有如同中毒般的迷恋,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他能完全确定自己一见钟情,但现在的老鱼即使神魂颠倒,思想却恍如游离在躯体之外,非常清醒地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灵肉的浑沌迷离,他还能保持思考。所以老鱼漫步的身手不是很放得开,两个人的一路沉默无语也没增加他更多的不适,他就这样若有所思地走着。怎么描述呢?犹如戴了镣铐的舞蹈,痛并快乐着。现在突见一直正大威严不拘言笑的糖果来这么一下天真无邪的旋舞,又闻到糖果身上飘来一丝仿若来自深山幽谷的淡淡的清香,老鱼顿显手足无措。
昏黄的路灯一直向前延伸,渲染得夜色更加宁静。
一阵长风把酒意彻底吹醒,老鱼意识到长街深巷两人独处,窘迫感像山一样压来,一颗心被拨弄得无处安放。老鱼想,自己现在脸上肯定挂满了嘿嘿嘿的傻笑。
“宋悦?”糖果倒是一身轻松了,这时突然叫了一声,带着长长的询问的尾音。
“啊?”
“我有个朋友也叫宋阅。”
“这样?”
老鱼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糖果均匀轻快的气息,这夜太静了。
“陆老师说赶脚客栈的装修布置全部是循着你的灵感思路来的,当真很有韵味。”老鱼找到了话题。
“可惜建筑不会动,各种工程制约太多,我是想让建筑、室内、花园、园林、家具像舞台背景一样能够映衬、反映、影响人的心情,有色彩,有律动,有感情,有温度,让人们身处其间如入梦境。”
“景随心意,心随景迁,已经做到了,你的设计是有情节的。”
“你说的是电影蒙太奇?”
“是的,你用了这个手法。”
“可惜建筑师们不懂,他们一直笑我外行。”
“你雇佣的建筑师团队是我朋友的。”
“是吗!”
“是的。”老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说你会吃人。”
“看来我挺招恨的,不定他们把我都说成啥样了。”糖果转身退着走,调皮地从下往上瞧着老鱼说,“老巫婆?”
“他们挺钦佩你,说摆脱了建筑师的框框,有血有肉有气息,是心灵之作!”
“理解得很透彻嘛!那我没有吃人嘛!”
“我想,吃人是人太凶的意思,霸道总裁嘛,还有就是?”老鱼也学糖果从下往上瞧,“人太美了,不敢直视,像会吃人。”
糖果咯咯咯地笑:“你的朋友很有趣,谁啊?”
“傻鹏,他就见过你两次,你估计不记得。”
“嗯,没印象。”
“见见?他就住在附近。”
“可以啊!三人行,必有我师。”
老鱼赶忙电话呼傻鹏,要求火速报到,傻鹏火大正要叽歪,老鱼一句“不扯淡,速到!”挂了电话。老鱼想这么长的夜路空旷无人,他陪着个大美女压马路,都几世纪没干过的事了,压力忒大,必须拉傻鹏来解套。
“我看你也很霸道啊!”糖果嘲讽了一句。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必须滴!”
“哪个学校的?”
“同济,建筑。”
“哦,建筑诗人,财经文学,好多斜杠啊!”
“没有斜杠,就财经杂评,贫贫嘴,混口饭吃。”
“比那些股评家有口德。”
“他们不也是你们怂恿的吗?”
“您真是误解了好人了!”
“您学的专业是?”
“艺术,心理学。”
“难怪。”老鱼其实听陆老师说过,知道她在美国上的这时髦专业,这“难怪”的意味很多层意思,难怪有那么灵性的设计理念,难怪这么古灵精怪把一堆各怀心思的能人嗨到一块,难怪美得这么摄人心魂,难怪……
“你的及时救驾很出彩,校长没有派错人。”
“您今晚的菜单也很出彩,该是得了校长的真传吧?”
“看来你的辈分不低。”
“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我喝过校长的鮆鱼汤,跟今晚精致的味道比,粗野许多,配着徐州特有的蝴蝶馓子吃,当时坐在长江北岸一个渔家菜馆,听校长吟咏这首苏东坡的诗,一起眺望江南,很有江湖游侠的味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絮飞扬的季节。”
糖果瞥来求解的目光。
“春夏之交,五一节前后。”
“三个月前,校长已经布好你这步棋了?”
老鱼摇头。
糖果自顾沉思。
在快到长治路跟塘沽路转角之前,傻鹏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穿着一身标准的跑步行头。
“我见过您,很有见地很权威的设计院领导。”糖果一眼就认出傻鹏,看来傻鹏留给她的印象很好。
“唐总满意就好。”
“听说您说我会吃人?”
傻鹏瞪了老鱼一眼,说:“这个人的话不能听。”
“您好像是同人规划设计院的领导?”
“我叫顾云鹏。”
“不好意思,先前没请教您的尊姓大名,现在知道了,顾院长。”
“张工他们还一直跟您保持联系?”
“是的,他们服务得很好,现在有一个互联网客栈的整体解决方案正要跟你们签约。”
“这是一个大课题,我们院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可以加持您的项目。”
“太好了。”
老鱼变成了闲人,心情轻快了许多,东张西望灯影后面交替呈现的现代小区和幢幢洋房,似乎比上学时走过的街景多出好几重的色彩,那时候好像就只有一个灰色吧?
“顾院长,云山片区的规划合并到金山现在开展得怎样?”糖果突然问。
“这个嘛,我有纪律约束不能说。您或许听到了一些传闻?”
“不好意思,不难为院长大人了。”
这时老鱼插话:“江北这一片的老城保护规划也是顾院长领衔设计的,唐总或许可以听听,这是解密的。”
“我想扩大赶脚客栈的规模,顾院长能提供一些好地段吗?比如有哪些可以改造的老房子?”
“这种信息还是有的,正需要唐总这样的投资客来参与。”
“太好了,明天我能去找您吗?”
“可以啊,太欢迎了!”傻鹏看一眼老鱼,“一起来吗?”
“我……”老鱼不知怎么回答。
“一起吧!宋总方便的话。”
“方便。”
“那我就往回跑了,你们到家了又不会有人跟我玩十八相送。”傻鹏说罢转身,边跑边扬手致意,“明天见!”
傻鹏来去如风,仿佛是老鱼和糖果的两人电话连线里杂入了一句别人的串音,听着傻鹏扑哧扑哧的脚步声跑远消失,世界复归原来的样子,空旷的街道上,晚风吹起金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线,犹如彩蝶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