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中秋必得逢上好年月才算是中秋,否则便只是一个多雨、潮湿又阴冷的十五。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所度过的中秋真是屈指可数。况且贫家人的中秋总是透出那么几分寒酸气,比不得如今花式繁多、热闹非常的月饼节。可是这寥寥的节令——点心寥寥、人也寥寥的中秋,却真真抵得上三十六个花红柳绿的月饼。
孩子真是耐不得久,熬不了夜,似乎那时的夜总是无限的深沉。深深地,一直延伸到夜的心窝里去。碰上年景好的时候,家里是照旧要去镇上采购月饼的。这在孩子的心里自然抵得上似乎总也采摘不完的苹果。那苹果采了一筐又一筐,明明是自家的,却一个也吃不得。眼馋的实在不行,也不过捡那不小心摔坏的。有时,肚里馋虫实在叫的欢,便佯装失手故意摔破一个,可是总免不了吃一个暴栗的。那时,总奇怪大人何以那般睿智,每每总能发现我的故作聪明。不过一只手摸着头上的胞,一只手却将苹果抵在肚皮上,心里是欢喜的,正暗暗发笑。
苹果不能吃,得等到晚上月饼买了回来,一起放在供桌上拜了月亮姊姊才准得吃。不过没到那时我却是早已睡了过去,而睡过去的理由也很简单,不外是吃了两大碗“片儿汤”。可是“片儿汤”是放了一大勺猪油的,如果母亲再额外慷慨一下的话,除了切成橡皮大小的土豆,说不定还会发现没甩开的蛋絮,那可真算得上大饱口福了。
至于后来大人们在染着玉色的短烛前又说了些什么,则完全听不进耳里了。那时我的胃正火力全开对付那些“醇厚美味”的汤汤水水,眼睛总是盯着供桌(实是烛影或者月下的苹果饼)耳朵却早已叛离了大人们的谈天。于是,在胃里一片得意忘形的私语中人也就恍惚里被召回了睡梦。
孩子的的睡眠真是纯粹的睡眠,梦不多,也没那么频繁和惊悚,最多梦到吃东吃西,从街头一直吃到街尾,直到口水打湿枕巾把自己濡醒。待一觉起来,却已是八月十六了。急急忙忙的将枕头一扔、被子一掀,火烧了猴子屁股一样急切。那苹果却慢悠悠的滚到了炕角。在已经打扫整理干净的另半片炕上,则端端地放着两个月饼。
八月十六,这才是一个幸福的日子。不用去地里干活,且有点心水果吃,那时总会想邻舍念书的姊姊兄长们口里所说的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了吧。可是,他们眼里的崇高完全感染了我,于是,我以为共产主义必是月月十五都中秋的,那时年末了我将集有三十六只月饼袋,可以算得上一位名副其实的“月饼大王”了。
如今,我与几位二十岁许,正意气风发的朋友们坐在月下,有一句没一句的海阔天空。手指的关节磕着冰冷坚硬的石桌,却再一次回想起那曾经的月。我们的记忆里,有那么多有关月的诗词,我本人也惯会风花雪月的舞弄笔墨,可是这时却赋不出一辞。
临了,临了,待大家各自散去,如同风里的蒲公英不由自主的飘散。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人,对月,对天,对这无限稀薄的夜,对我眼前高龄的槐树。听不见夜露湿寒花,听不见肚里的窃窃私语,听不见大人们饱含悲凄与苍凉的话语。
都市像是一只妖魔化的怪物,工业文明是它消化强大的胃,而弥漫笼罩整个都市人的灯火便是它的胃液———是它逞凶恃强好胃口的帮手(不怕胃酸胃胀,消化不良),里应外合的将我古老的记忆蚕食(蚀)。
这是北地繁华的大都市,中秋夜的月儿被通明的灯火映的脸色发白,像是久病大愈不见天日的孩子。在无上的光明里,我什么也想不到,只有在这树下的黑暗里,月影的斑驳里,我才觉得我还可以是我自己————幼时眼巴巴的守着一只苹果饼不愿睡去,而终于睡去的孩子。
母亲说,小孩子千万不要去指月亮,不然月亮姊姊下来割破你的手。那时心眼里真是满满一腔的诡密又敬畏。想必母亲的意思不过是是教育孩子莫要毛手毛脚,圆月乃至这世间万物也当是有灵的,保持一分遥远的神秘与敬意再好不过。
可是,后来阿姆斯特朗登了月,再后来加加林也登了月。我们知道那吃腻了乌鸦炸酱面的嫦娥也不过是一片环形山的阴影,至于西绪弗斯一样的吴刚与桂树、玉兔与蟾蜍则更属无稽之谈了。那些飘邈而又神异的故事,像是装满了玻璃球的空杯,辽远的隔天隔地隔云端。有人取下来一下子摔得满地晶莹,真理有时真有如这碎片剔透,可是却扎的人满手血污。
现在,真理我们管不了,也不想理解,在都市里,每一个人都拼了命的生存。将自己脑袋削尖了一头扎进城市里冷硬的水泥地,谁还管什么诗意与栖居,我们剩下的只有卑微的苟且了。
那一次,我与同乡的友人谈起,他只是略略一笑。我知他必是要嘲笑我的保守与顽固,可是这生生的小资情调却是保守的顽固派怎么也想不到的吧。他说,你知道现在月饼几块钱一只么?告诉你,一般的五六块,好点的十几几十块的不等。说着他收回了在我眼前摇晃的五根手指,看着我一脸的惊愕,他再一次胜利似的笑了。只是那笑,毕竟是含着几分祖辈三代农人的苦涩的底儿的。
这已是我读书的第十六个年头了,自去了县城,与父母也常是聚少离多,不过好歹有见面的机会。如今,却已是有整整三个年头不曾共度中秋了。念及友人有关月饼的议论,再想想那从来不曾一日宽裕的月费,只是咋了咋舌。童年时,我乘上一辆颠簸的叫做“未来”的车,如今辗转千里、流徙十数载与亲人分隔两地,却仍是做着一个“三十六只月饼的梦”,不肯醒,也不愿醒。
思及此处,不免想到一生节俭成癖的母亲,于是,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妈,今年有没有摆供桌啊?囝囝呢?(我的小侄女)
没有,都省了,费那劲儿做什么。小囝囝被你哥接走了,说是城里去过中秋。
那我爸呢?
他还不是坐在电视底下抽烟袋。
那你们吃过月饼了么?
吃了,吃过了。你也吃了吧?现在的月饼都不怎么沙,也不甜,甜的倒有一些怪味。……长途,你挂了吧,忒费钱了。省着点出去买点好吃的……
通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我一手举着手机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在城市里我是无枝可依的异乡人,回到故乡我也不过飘泊暂寓的客子。良久,良久,末了,末了,听到听筒的另一端传来一声“还摆什么呢,都不回来……”
这可能只是母亲以为我已挂掉,发的一句牢骚语罢了。可是听了我不知怎么就觉得伤楚,一时间竟禁不住潸然泪下。父母皆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庄稼里的土早已埋去了他们大半截的身体,真不知还有多少年,而我又还将这样前途未卜的蹉跎多少年?
泪眼婆娑里,我确定我是看见了母亲的,看见了母亲用扫秃的扫帚插的篱笆,小心的在竹篱周围栽了花。伪装的花圃里却种得满满当当的辣椒、番茄、西红柿,扁豆、葱韭、小香菜……
这一夜我一句诗词也不曾想起,可是此刻清季词人朱孝臧的《鹧鸪天》却翻涌了上来————“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只是城市化的探照灯已无情的扫射了过来,哪里还能“无恙”呢?看着头顶上的月,不知被何处飘来的阴云咬缺了一口,我不觉悲从中来。竹篱茅舍须无恙,奈何风前有所思,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祷告罢了。念及此处,站在风口里的我也禁不住吞声一哭,老泪纵横、披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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