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丰子恺的书,他把左额上长长的疤叫做“梦痕”,说是梦一般的儿童时代遗留的唯一痕迹,因着这痕迹可以探寻儿时美丽的梦。我很有一种顿悟的欢喜,原来我们小时无心留下的丑陋疤痕,也可以有这么美的解释。可不是么,每一个疤痕都和一段记忆有关。无论当时怎样地痛哭悲号,最后都幻化成了时光里的一朵小花。
每次二叔家的堂弟看到我,总是指着额头的一个疤痕说:“看看,都是你当年干的好事!”是的,我要说的是堂弟的“梦痕”,他为此说叨了我那么多年,可当年的事着实不能怪我啊。
大约是在八九岁,那时我总喜欢扎着俩小辫儿到爷爷家玩。爷爷家是典型的农村大院,一个院落住着好几户人家,而且一个大院挨着一个大院,院子边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过。我常常蹦跳着经过大伯五叔的院子,又穿过三爷的院子,再路过幺爷爷的院子,就到我爷爷家了。一路上狗吠、鸡叫、鹅唤,伴着淡淡鸡屎味和炊烟气,“哟丫头,快来吃饭!”“进屋耍一下再走!”“妹妹来唱个歌吧!”“我今天又有个新故事,你要不要来听?”……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打趣声,拉拉拽拽,真真是热闹极了。我喜欢这种热闹,小小的我总是被他们的热情点燃,心里花儿一样怒放着高兴。加上小时候成绩不错,在一众小辈中是读书最出息的,走到哪个院子都有优待。好吃的好玩的自不必说,还有好听的传说故事。所以有段时间常常在大院间窜来窜去,傍晚了才赶回家。
村头有个歇气台,就是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下放着几条石凳。人们上山走到这里就会歇一歇气,抽一杆烟,摆一摆“龙门阵”,再慢慢踱回院子。每次我回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就会送我到这里,千交代万叮咛后,看着我一步一步下山。通常我才走几步,他们就在台上喊:“你慢点走啊!别摔了。”我回头应答,总是看到几个黑黑的人头映在傍晚昏黄的天空,和着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汇成一幅深青色的剪影。再走一段路,又传来顶上的呼喊,回头仰望已看不清人和树了。再走,再唤……所以我虽然是独自一人回家,却从不觉得孤单,身后总有好多的目光一直随着我,长长短短的呼唤伴着我,直到我到达大路,到达妈妈身边。
堂弟的“梦痕”就和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有关。他和一众小孩都喜欢跟着我跑,听我给他们背诗啦,唱歌啦,讲学校的趣事啦。捉到一条虫子会拿给我看,掏到一个鸟蛋会送我玩,捡到一根花花的鸡毛也会跟我炫耀……总之我们是一起爬树搓泥巴的玩伴,革命友谊深厚了。所以到傍晚我要走时,送行的大人们脚边还跟着这些小孩呢。我走在前,后面跟一群。那阵势一路浩荡,要热闹到歇气台,仿佛我不是回家而是出征似的。堂弟通常是窜上跳下,深怕我走远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个背篓走出院子。背篓里装的是他们送的腊肉,沉甸甸的,把我的肩背直往后拽。院子边的小路很窄,靠里面是房屋的墙,靠外面是约两米的高坎,那是各院儿露天圈养猪羊的地方,是小猪们撒欢的小院坝。也许是为了防止鸡鸭乱跑,大院与大院之间会立一块四指宽的大石块在路上阻隔。那时腿短,跨过石块本就吃力,加上背了个背篓,就无法跨过去了。好在我比较聪明,双手扶着石块,身体凌空从小路外侧旋过去。一旋一扭,刚绕过石块,“哇”的一声悲号就传来了!原来是堂弟跟得太紧,我转身的瞬间,他就被背篓带翻了,摔得满脸是血,趴在高坎下猪儿们的院坝里大哭不止。大人们吓坏了,场面一时凌乱。
那以后,堂弟的额头,两条眉毛之间就留下了一条竖着的疤痕,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每次看到我,他就会狠狠地指着额头说:“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能说什么呢。那段快乐无忧的温暖时光,就这样,记在了堂弟的额头上。
光阴漫漫,哭哭笑笑的片段已渐渐远去。青山不老,却已不见了当初低矮的土墙院落。只有满山洁白的野棉花年年开放,告诉我风中飘散的那些如梦般美好的痕迹。耳边突然响起了朴树的歌声:“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