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个日夜之后。
厌罄终于率领将士们,攻破了庄国国都的城墙。
一眼望去,城池中已是炮火连天、烽烟遍地、房倒屋倾。
此前,歧国军队一路拿下了除庄国国都外的全部城池,最后,庄国国都才被歧军重重围住。
所以即便外面有援,也送不进去。缺乏补给,庄国的军士们没了气力,自然是打不下去。
然而,庄国毕竟是二百多年中,最为著名的中原大国,加之地下仓库中的储备粮食,最初还是能抵抗上一阵子的,是之后才渐渐显露出了颓败之势,终于承受不住歧国的猛攻烈击。
进展如此,歧国的将士们高兴之极,纷纷手持短剑长矛,踏上早已被他们填平的壕沟,将鼓点敲得绵密如雨,士气更加高涨。
足足十万大军,有的用撞锤冲撞城门,有的从搭建好的攻城塔,有的从云梯,有的从地道,一齐涌入了庄国国都。
不知庄国人哪儿来的傲气,死至临头仍不选择投降,剩余的士兵与男人皆出来应战,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涌来,数量仍是相当可观。
厌罄于沉默中,眼看着这些,想他们若是投降的话。
两军继续开战,厌罄也亲自杀了进去,与将士们共同浴血奋战。
不多久,四周围杀得同样满眼血红的将士察觉到,在接天火光照映下,厌罄的俊美颜面、盔甲衣料上,皆被血液浸渍,比旁的所有将士的都骇人,骇人至极。
他们纷纷惊恐而大声地关怀询问厌罄。
厌罄仰天大笑:“笑话!这哪儿有我的血?”
他继而停了,约莫是经历了思考,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对青铜镏金虎符令牌。
这对青铜镏金虎符令牌,是歧国调兵遣将的最高凭证,右半存于国君手中,左半发给统兵将帅。
他将它们高高举了,一声令下:“来啊,给孤屠了此城!”
他的泪水,夹杂着汗水血水泥水,顺着脸颊边沿滚滚落下,而后,他再无多余力气,不堪疲惫地,躺倒在城墙脚下。
将士们正到达了一个顶点,每个人只感热血在体内如同黄河一般来来回回地奔涌不息,又像快烧沸了的水,烫得直快要溢出。
先前,他们恨不得不等他这句话便大开杀戒来个痛快,如今,有了国君的最高指令,他们便会不论男女老少,统统杀净、杀光。
最终,会有一场绝世大火,将这座城池完全覆灭。
躺倒在地上的厌罄,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连眼中映出的天空,也似是被血洗一番,像一只血盆的大口,欲将地面上的全部吞没。恍惚间,他又想到了那个根本就不必故意想起的噩梦。
2.
十年前,庄国国君竟在毫无预兆之下,偷偷摸摸地出兵攻打了歧国最北的五座城池,且这五座城池,皆被残忍地屠了城,连一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所以,当歧国人得知此事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据说歧国后来派去的人,连一只鲜活的家禽都未曾发现。所有城池内,森森白骨,伏尸百万,所有房屋内,血迹斑斑,臭气逼天。
一年过去,河水似乎仍旧泛着红色,天空中只有数不尽的乌鸦与秃鹫,在久久地盘旋叫嚣,不肯离去。
这其中就包括,他远嫁的亲姐姐。
原来,这五座城池是北庸王齐麟的封地,他的姐姐是北庸王后。
他们的母亲过早病逝,只留下他与姐姐二人,他常受其他王子欺辱,姐姐第一时间便赶来把他护在身后,姐弟二人倒像是相依为命着长大。
母亲同父王是青梅竹马,自小两情相悦,暗约私期,之后父亲被封为王爷,便真的娶来母亲做王妃,再之后父亲成为了国君,母亲却生病死掉了。
好在他的父王是极念旧情的,也好在他自己始终不算太差劲,所以在他五岁时,父王将他立为了王储,之后才没人敢当面欺辱他与姐姐。
后来,姐姐于一场盛大的宴会中,结识了北庸王,她一定要嫁给他,说非北庸王不嫁,父王便遂了她的这个心愿。
当日他年纪太小,只知道姐姐要去极远极远的地方,他记得他与姐姐的最后一句话是问她:姐姐,你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姐姐回答他道,因为爱。
北疆太过遥远,远到姐姐自嫁去后,还没有一次回来过。
她只是传信,后来她传信过来说:怀了宝宝。
后来她传信过来说,宝宝生了,是位小郡主,可爱极了。
后,她再传信来:小郡主已满四岁,乖巧伶俐,已开始辨字读书。
他曾无数次央求父王,自己想去北疆见姐姐一家。父王却道太过凶险,不若不去。
他太小,不知凶险是什么意思,又辩称自己虽然年小,但身强体壮,饶是路途遥远,他也是能忍受得了的。
父王只是不让他去。
事情发生后的头几年,他常做噩梦。
他梦到姐姐的白骨,是呈一个多么凄惨的形状,堆积在那里,梦见他那只见过一年的姐夫,甚至梦见他那素未谋面的极可爱的小外甥女儿,她一直哭一直哭,撕心裂肺地对他喊,舅舅救我!她无声无息地说,舅舅……救我。
他与父王并未去那从未去过的地方,今后也不会去。
但真实发生过的噩梦,那一点一滴的景象,却在他的梦境里,被描摹得如此清晰。
他揪着父亲的衣摆,哭泣道:“父王,您想想办法呀,想想办法呀!”
父王摇了摇头,只是抱了他,父子二人在空旷无比的大殿中抱头痛哭。
父王拍打着时年十岁的他的背脊,低声哀叹道:“孤也没得法子,没得法子啊……他们太过强横,我们倘若此时报仇,只会国破民亡。”
从前,父王一直在讲,自己孤家寡人,太过孤独。他不懂,父王怎么会孤独呢?
他的母亲去世后,父王分明又娶了许许多多的女人,那些女人,又替父王生了许许多多的孩子,父王怎么会,越来越多次地述说自己孤独呢?
他不懂。
父亲在他心目中,始终是顶厉害的人,他如同神仙一般,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够做到,他从来处伐决断,雷厉风行。
他从不会哀叹,也不会哭泣,更不会坐在这冰凉的大殿内抱着他,诉说自己也没有法子。
但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父王自称“孤”的缘由。
父王只是父王而已,他不是神仙。
相拥而泣时,他在父王的鬓角间,发现了一簇又一簇的斑白头发。
父王老了。
之后,这个场景渐渐被漫长的时光所淹没,许多对话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却清楚记得,大殿的台阶,很凉很凉,足以凉透这世上的任何景物。
还有,记得报仇。
3.
如今他终于做到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将士们极快速地打赢了与庄国剩余力量的战争,便真正开始了挨家挨户的烧杀抢掠。
屠城嘛,这只是最基本的事情。
他们甚至连漂亮些的女子都不放过,因为王没有说这不可以。
厌罄将刀撑在地面,凭借力气站起来,一步又一步地向城中大道走去,尸体已然遍布满眼,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他只是快活,他感到非常快活。
他快活到想笑,极想笑,却因为太久没笑,而笑不出来了。
突然,有一只手,兀地抓住了他的下摆衣角。
他低下头去。
是一个在血水中浸泡着的女子。
她的声音太微不可闻了,她正自语道:“官人,救……”
若不是他的听觉太过于灵敏。
厌罄想,大约是因为他的穿着与其他的士兵不同,才觉得他是有幸逃过一劫的庄国人。
其实,他满可以不理睬她,她最终也会死掉的,然而他却要伸手补上一刀。
他的左手,已然握上了别在身后的刀的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她又道:“我的孩子……”
这句话令他突然想起了姐姐,时间太过久长了,长到他完全忘记了姐姐的模样,但场景的重合,让他觉得这个这个女子长得有些像姐姐。
他极快地将她从血泊中拨拉出来,才看见她的双手正紧捂着她自己的小腹,十指的缝隙中,有不断的热的鲜红色液体,汩汩地流出来。
他抱着鲜血淋漓的她,骑马赶回了城外的驻军大帐内,寻到了随军的医师。
医师查验过后,告知他这是因为他的某位士兵,不仅捅进了她的肚子,还恰好一刀捅在了她的孩子身上,将孩子的头身分离了。
女子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叫着:“我的……我的孩子。”
厌罄皱起了眉头,矮身附耳问她:“你不疼么?”
女子的脸色已苍白如纸:“不疼,一点也不疼的,可是,我很怕我的孩子疼……”
她说完这句,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始终寡言少语的年轻医师,突然跪倒在厌罄脚下,他的声音剧烈颤抖:“王,臣斗胆请求,请求您放过庄都子民罢!他们与此事,没有分毫关系啊……”
厌罄闭了眼,淡道:“好。”
女子才不过十八岁,她的夫君,与她结婚才几日,便被派去战场,战死未归。
她肚中的孩子,是全庄都城内,出了名的遗孤。
孩子已九个月大了。
他未等到出生,便可怜的死掉了。
4.
据后来歧国的调查,之所以装过国君屠北庸王的城,只是因为听说北庸王手中,握有歧国传世的珍宝地图,倘若对那份地图按图索骥,那么挖掘出来的珍宝,将是这世上的十倍之多。
庄国国君担忧歧国利用那份地图后,强国练兵,会对自己形成莫大的威慑,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以如今的歧国实力,他们还不敢做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传世地图。只是因为当年北庸王前来迎娶厌磬的姐姐时,歧王讲了一句,以后我便将我的宝贝交给你了。
后来渐渐竟被传成“北庸王藏有传世地图”的谣言。
父王早于八年前去世了。他受不住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以及未来得及谋面的外孙女,被人无端虐杀的痛楚。
他亦承受不住全国上下都在要他复仇时,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们骂他是懦弱无能的昏君的痛苦。
父王生了一场大病,只两年时光,便撒手人寰。
当时厌磬年仅十二。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度过那些日日夜夜的,能够说上话的,只有院中那棵羸弱的火棘树。
尽管,他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最终也登上了王位,却只有一个大臣肯竭尽心力地帮助他。
而他的几个年纪差别不大的弟弟,都有母亲,他们的母妃实力雄厚,势力遍布天下,他们的母亲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上王。
他不知那段漫长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只记得,几位老师教授他的知识,他都是拼了命地往死学。他也知道,其实这几位老师,也都是被人买通了的。
老师终究是老师,他们对新国君感动不已,愈加认真地对他授起知识来。
他也认真地操练武术,夜里就寝前一个人偷偷研究兵法,甚至制作了小人兵马模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演习。
他终于懂得了“孤”这个字。
活泼好动又机敏的小少年,终于变成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冷血的,年轻国君。
谁也不知,最初的最初,少年曾在夜里,就着枕巾默默哭泣,无论在被窝里蜷缩成多小一团,都抵不过白日无故遭受的艰辛与彻夜的寒冷。
他才登基时,并没有人听他,他直接下令在宫门外斩首了几个官位不大,但也不小的臣子。
证据是之前便搜集来了的,他令宦官当场宣读罪状与结果时,有几个大臣已快要站立不住。
后来,为了将血液都替换成为自己的,他也一眼不眨地杀掉了极多的人。
歧国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我们国君,有着与他的容貌极为不符的狠。
于是歧国人便都知道,他们的新国君,太狠。
据说厌罄狠到,连鬼怪都不敢再出现在都城之中。
其实,他如今也才二十岁的年纪。
他十年前,曾默默对着自己院内那棵小小的火棘树,发下毒誓——此仇不报,一生不娶。
二十岁,在歧国,是早该娶妻生子的年纪,甚至儿女该也不小了。
可二十岁,对于励精图治达数年之久的一国之君,已然令人称奇。
5.
庄国被吞并了,歧国因此成为了这世上最大的国,庄国国都亦替代了岐国国都。
为节省开支,厌罄将王宫设在了原庄国王宫。
新王宫极大,无数宫殿光明错落,雕栏玉砌,连池金碧,比起旧的岐国那处,又小又冷又潮湿的王宫,不知要好出多少。
厌罄却觉得新王宫里,白色大理石做的台阶更凉了,还很长,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厌罄将这个差点与腹内骨血一同死掉的女子,养在了他住的的玉罄殿内,却对外说,这名女子,是玉罄殿的大侍女。
厌罄由衷祈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周致照顾与锦衣玉食下,调理好自己的身子。
她有时候神经质的抓着他的衣领:“你还我孩子!”有时安静地坐在床边,朝他淡淡要求道:“你还我孩子。”
他见她之前,觉得自己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情人,如今才察觉,那不过是被一时仇恨蒙蔽了眼睛。
如今他爱一个人爱得极深。
头几个月,他对着她,暴怒道:“全是你们庄国君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去找他!”
后来,他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全是你们国君的错!全都是!”
再后来,他温柔地抱着她发颤的身子,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慢慢儿替她顺气,道:“都是孤不好,是孤不好。你打孤罢。”
其实,她并没有疯。只是接受不了这现实,装疯,后来装得极像,她觉得这是一种发泄。有时候发泄累了,才安静地坐在一旁,嘴上的念叨却已然成为一种可怕的习惯:“你还我孩子罢。”
她有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正如他对她的好,她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于是更加歇斯底里地拉扯他的衣领,他也只是温柔地将她抱回床上。
她与他的相见,是透过了层层不该发生的因缘。
其实,同她有什么关系呢,同她那无辜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过是十年前,她的国家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那场战争陨灭了他亲姐姐的全家,而他决意报仇。
她是那日差点儿便被杀死的柔弱平民,不小心在血泊中,拽住了他的衣角。
她不晓得,他将如今这个大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不晓得,他白日里威风凛凛的站上城墙检阅部队,却偶尔出神,想起的都是,那日她拽住他衣角的手。
她亦不晓得,他每每有时起夜,便替她盖好被子,生怕她着了风寒,引发旧疾。
她才十八岁,他才二十岁呀。
若相见时都平平安安,她或许可以叫他一声大哥哥。
如今,她也不过二十岁。,却老得不像样子。
他如今的模样,已然绝世风华,似乎和那日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他也相当温顺,很听她的话。
她有时觉得很对不起他,有时觉得极恨他,时常磨牙凿齿,嚼穿龈血。
厌磬怀念旧的歧国王宫中,那株被他关照了极多的火棘树,于是派人小心挪了来,植在玉罄殿前的院内。
火棘树很快就死了。
火棘是更适宜生长在这边的树,此前有门客说,挪来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可是它死了。
门客又说,它许是早已习惯了歧国的寒冷气候,到了这边反倒是不习惯。
另有门客向他建议说,不如派人植几株庄国的国花八仙花,大而美丽,悦目怡神。
他只摇了头。
他从没有对她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对庄国都城屠城。
如此罪恶滔天、泯灭人性的事情,他厌磬如何能够做得出来?
其实,她早已从别人处得知,当年,庄国国王突然发动战争,屠了歧国的五座城池,如今的歧国国君公子厌罄,他的亲姐姐一家,就在其中。
他没有必要请求她的谅解,可倘若让他再选择一次,他绝不会。
6.
一日,她为他备好洗漱用水,伫立在一旁,竟对他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她的往事。
原来,她并不是都城人,她从小在都城隔壁的一个小城,无忧无虑地长大,十六岁那年,父亲把她许配给了她的夫君,两人情投意合,夫君是都城人,她便嫁来了都城。
然而,新婚没几日,他便因兵役离了家,庄王一向喜爱欺负周围小国,有太多的新婚男子被他派去打仗。
但她没想他真的死在了战场,她不信。因为连他的尸骨都没有见到。只是从此,她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书信,她才信了。
于是四周邻居便都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遗腹子,邻居们很同情她,时常送粮食蔬菜到她家,热心肠地帮助她。包括她在内,他们都以为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降生。
她也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大后,会一一感谢不遗余力帮助过她的邻居们,她甚至早已想好,要怎样地教养他。
她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前一日的晚上,是隔壁的林大嫂烙了大饼,叫她过去吃,林大嫂将她当做了亲妹子,她也把林大嫂当做了亲嫂子,他们林家待她最好。
她时常对着自己夫君的排位讲,他们母子过得很好,叫他放心。
但包括林大嫂在内的,古道热肠的邻居们,几个时辰内全死掉了。
她说她讲这些不是为了发泄或是祈求他的可怜,而后,她将一把匕首放在了他的手里。
她说,她之前胆子太小,怕死所以想偷摸逃走,可是她如何都逃不走,她终于想明白,要他放她走是不可能的,所以让他不如杀了她。
她说:“你不如杀了我罢!”
厌磬皱了眉头,叫来侍女,她以为他是不愿自己动手。
她想她对他唯一的幻想究竟是不会实现。没想他继而将匕首交给了侍女,并嘱咐侍女不要再让她碰到这些玩意儿。
他还说,务必时刻盯好她,出了任何岔子都会要她们的命。
厌磬深知,她绝不肯影响到别人的性命。
于是事情就此作罢。
她想,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留在宫中,这样折磨她了。
厌磬便去上朝了,朝堂之上,有位高权重的几位大臣,同时向他进谏,说他该准备纳嫔妃,立王后了。
事关天下,他不得不同意。
大臣们绝想象不到,厌磬在与玉磬殿的大侍女同床共寝。
他们更绝想不到。
半月后,他们便呈上了几车竹简,上面刻写了女子的一些材料,要他亲自挑选。
他挑选了明显应当挑选的几名女子,大臣又建议了很多,意见合情合理的,他也都听从了,一并画上了圈。
夜里,厌磬回到玉磬殿,她还没睡,半倚靠在榻上,一针一线地认真做着针线活。
她做着一只极小极小的鞋子,另一只已经做好,就摆在案几上。
厌磬并未瞧那些,他只试着告诉了她,他今日遴选了数十名女子。
她头也不抬,只说已经听说,因为整个王宫都已传遍,这是好事。
她觉得,他终于选了秀女,便可以让她出宫了;她以为他是只因寂寞无聊,才将她留在这里折磨她。
厌磬瞧着她的反应,只是去瞧了那愈渐渺小的烛焰,他耐心用几根长指重新拨弄了两下烛火,却又道:“太晚了,咱们睡罢。”
她以极快的速度收好了两只小鞋子。
今日她这样乖巧,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从前,他都是要哄劝很久。
7.
几个月后,宫中便有女子怀上了。
说来奇怪,这名女子,恰好是从南方选来的一位绝色美人。她的家中,没有任何的背景地位。
人人都以为,厌磬只是极爱这位女子的美色,所以赏得极多。
厌磬于朝堂之上宣布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几乎要击掌而歌。
回到后宫,他立即将这位美人儿升了位分,赏赐给她无数的绫罗绸缎与奇珍异宝,并恩宠她换到了最舒适奢华的洗碧台居住。更担心别的妃嫔加害于她,派出了无数亲信侍卫,于洗碧台外日夜守护。
但他夜里,仍回玉磬殿。
她见厌磬来了,好奇地问他:“你不怕我妒忌洗碧台的那个妹妹么?你不怕,不怕我暗地里去加害她么?”
厌磬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害她?”
是了,她突然地忘记,自己心底里已经把他当做夫君。她一时语塞,竟再说不出旁的话。
厌磬也只是沉默。
又是几个月,洗碧台里的那位美人儿生了,而且是个王子。全王宫上下,无不面露喜色,欢欣鼓舞。
已经十日了。
厌磬已在洗碧台处待了十日,这十日内,她都没有见过他一面。
这日她正在玉磬殿内的榻上,颓唐地坐着,连针线活都没有在做,厌磬身边最亲近的小侍从突然来到,道,姑姑。
小侍从叫她姑姑。她的确是掌管这偌大玉磬殿所有的最高侍女,他们都叫她姑姑。虽然小侍从不属于玉磬殿,但他也叫她姑姑。
“姑姑,大王道庄姜娘娘喜诞麟儿,您身为玉磬殿的姑姑,去瞧瞧才合适。于是派我前来接您。”
她点了点头,道是该去,但她又怕大王生气,所以一直没去。
小侍从道:“怎么会呢,只是如今也不算晚,姑姑便随我去罢!”
她仔细思量了一下,又说让小侍从等她会儿,她得去备份贺礼。
小侍从道:“姑姑,不必了。大王知道您没有准备,已经替您备好了。”
她只得随小侍从出了玉磬殿。
厌磬平日如何都不让她出去,只让她在玉磬殿的范围内活动。只是这玉磬殿也极大,前前后后有上百间房子,甚至全王宫内最精致漂亮的御花园也在玉磬殿院内,所以即使她不出这玉磬殿,也不觉太闷。
好不容易走出玉磬宫殿,她瞧着外面的世界,觉得异常陌生。
她已经在玉磬宫殿内待了一年多的时光,可她也不觉得慢。
她对时间的快慢,大约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如何都是过这一生,快一点慢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极其强烈的不安开始充斥在她的周围。她突然很怕自己见到那位庄姜娘娘,她的双手快速地摸了摸自己的大概黯淡无比的脸颊,又摸了摸自己每日执意要梳的老气横秋的发型,以及面料粗糙的侍女常服。
她只是,只是掌管玉磬殿的姑姑而已。
洗碧台殿前,只剩了厌磬的寥寥几个侍卫,但她晓得这几个侍卫武功精湛,最是可靠。
她走入洗碧台。
殿内,竟然安静得毫无声响,门口连一个值守的侍女都没有。
极远地望去,只有厌磬一人,坐在庄姜的榻前,轻握着她的手。
手。
她瞧到他的手。
他从不会如此轻巧,他对她,常常会是用了力气的。
8.
厌磬见她来,一双疲惫的眸子中,竟然没有掩藏住久违的欣喜。
她也瞧见了,只当他是在演戏。
她走近后伏地而跪,祝贺厌磬与庄姜喜获麟儿。
长久以来,庄姜被厌磬骄纵惯了,瞧都不瞧一眼地上的她。
厌磬不管那些,他眉梢带笑道:“今儿个叫你来,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小侍从抱来出生仅十天的小王子,递与她:“姑姑快瞧瞧小王子罢,您瞧这眉眼鼻口,都漂亮极了,多像我们大王呀!”
庄姜目瞪口呆地看着抱来她儿子的小侍从,正要开口斥责他,又一想必定是王的指使,才忍住没说什么。
她极小心地接去小王子,心里也忍不住连连惊叹。
真的很像厌磬,她甚至觉得这孩子将来或许比厌磬还要俊美几分。
只是她这辈子,别说如此好看的孩子,就连孩子,她都无法生出了。
她忍不住道:“很像你,也很漂亮。”
厌磬忽略了前一句话,只道:“觉得漂亮,你便把他带回玉磬殿罢!”
她一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厌磬回头对庄姜道:“你的这位姐姐,同孤不会有孩子了,你既第一个生了,这个便是她的了,今后的都是你的,你觉得如何?”
庄姜一瞬间便面色煞白,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骨碌便从榻上翻了下来,扑倒在地,两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大王,大王您千万不能这样!您怎么能够突然这样对待臣妾,这太突然了,臣妾根本无法接受……”
她不住地哀求厌磬,她来来回回地拉扯着厌磬的衣摆。
厌磬一动也不动,他的眼中甚至连哀怜都没有,他低眼瞧着庄姜,面无表情道:“如此你都不同意么?”
“大王,您要臣妾怎么同意?这一切太突然了,臣妾怎么能够同意啊!您之前明明对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到一半,仿似突然明白了,她才突然地明白,厌磬从一开始,就下了这么一盘棋。
两年多前,他暗中下旨让大臣偷偷去到江南,为他挑选父母双亡又聪慧的美女,附带条件的每条都极其严苛,而她恰恰好好地符合这所有严苛的条件,等她被带来王宫,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竟能一步登天,成了大王的人。
她的双目突然就放空失神了,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比起孩子,她更不相信厌磬是在骗她,不,连骗她都不是,他根本就不是骗她!
连厌磬的最终目的都不是骗她!
可他当时的一举一动……
她眼前闪过厌磬在榻上对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知他的演技为何如此精湛纯熟,厌磬的诡谲多变让她死到临头才了解,并且瞠目结舌。
有侍女端来了一杯酒,连同托盘一起放在地面上,缓缓推到庄姜眼前。
厌磬冷道:“你既不同意,便把它喝下罢。”
一旁的她听到他竟下令让庄姜喝掉毒酒,才终于一个激灵,整个人反应过来,尽管她还是没想通他前面的所作所为,但她知道庄姜如果听从他的命令,就要喝下毒酒自尽身亡了。
她本来就是跪着的,她跪着挪了几步挪到厌磬的面前,抬头瞧他:“大王,您为何这样?”
厌磬没有理她。
“孩子失去了亲生母亲,长大了必定会怨恨你的。”
“你做出个选择罢!”
厌磬仍没有睬她,他干脆直接对庄姜说。
“一开始,臣妾以为您是贪图臣妾美色,后来臣妾以为您真的、真的对臣妾……真可笑,竟然觉得自己有本事能让大王爱上……您如今做的这一切,哪有什么让臣妾选择的余地?您今日前来本意就是逼臣妾去死,是不是?”
其实厌磬应该回答“不,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可他连回答她都懒得回答了。
庄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庄姜毒性发作,死掉在一旁。
“如今这孩子可没有母亲了,你便做他的母亲罢!”
厌磬如此淡道。
但他的嘴角,竟似乎噙了些满意的笑。
事到如今,她也已经完全歇斯底里了,她哭着抱着孩子,对他痛彻心扉地喊叫,但她又死死压低着声音,她艰难地问厌磬为何要这样,她不明白。
厌磬只道:“……孤亦不明白。”
他走掉了。
9.
几个月后,歧国的一个偏远地区的脚店,有两位客人在谈天说地,侃侃而谈。
仔细一听,原来,他们是在讲王宫里的事儿。
只听客人甲说,当时庄姜娘娘生子前夕便不小心感染到了风疾,生产后病情加重,医治无效薨逝,因她尚在世时,与掌管玉磬殿的那位姑姑十分要好,弥留之际便把小王子托付给了她。
大王这才将那位大侍女纳入了后宫,升了位分,也不过“贵人”而已。
不过,因为她本来就是玉磬殿的大侍女,所以仍在玉磬殿内侍候大王,大王也没撵她去别处。
客人乙纳罕说这位侍女的命运,真是绝妙。
客人甲很是赞同,他又讲如此一来,大王与她却偏偏成了朝夕相处,但她终究是个侍女,其他嫔妃更无从嫉妒;何况大王更从未赏赐过她什么,由此可见大王完全不喜欢她,也只是为了那位小王子而已。
厌磬无论政事多么繁忙,都会回到玉磬殿,来瞧她与孩子。孩子已经有了名字,叫公子悯,悯字是她取的,他当初要她取个名字,她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字。
厌磬竟然觉得这个字,很好。
悯儿虽然长得极像厌磬,但性格却似乎应了这个名字,他很具有怜悯之心,但也绝不软弱。
悯儿愈长愈大,她瞧着他,时常良心不安,但她不能告诉悯儿,是他的亲生父亲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
她不能使他们父子二人反目成仇。因为她太害怕不和,太害怕对立。
悯儿聪敏异常,五岁便能记诵经书,十岁善骑射,拉弓搭箭,毫不虚发。
当年杀人换子一事,厌磬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杀掉了,包括那个可爱的小侍从。这件事,她是后来才知道。
她这些年来总噩梦缠身,梦到庄姜掐她的脖子,梦到那些被他杀掉的侍卫侍从,常大声喊叫着从梦中醒来。
厌磬都比她醒得快,他平静地看着她,对她道:“你今后若再梦见他们,就跟他们说让他们来找孤罢,这是孤一人做的事,与你无关。”
她哭着摇头。
转眼悯儿已经十七岁了,厌磬与她也渐渐老去。在厌磬强有力的保护下,公子悯当上了歧国的新国君,他比厌磬更适合当王,因为他总是擅长以情字来打动臣民,以至于如今,前朝造反之事,完全烟消云散。
在杀人换子那件事发生很久后,厌磬曾对她说:“孤知道你恨,始终是恨,你一直在向孤要孩子,孤便不能不给。虽然孤知道你不是真的要,但孤不能真的,不给。”
这些年来,他杀掉了太多自己的政敌,杀掉了太多按律当斩的臣子,他杀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却始终对她良心不安。
天长日久,她终于渐渐地原谅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也失去了所有,他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
其实,她始终没有恨过他,她也只是恨她自己。
国仇家恨,全在他一身,有太多次她半夜里举起那把刀子,却始终下不去手。
有一次,她曾问他,你到底是叫磬,还是叫厌磬?
他反问她道,有什么区别么?
她用异乎固执的语气讲,你若是叫厌磬,我便喜爱磬;你若是叫磬,我便憎恶磬。
他哈哈大笑起来,低声而仔细地询问她本意如何。
她说,是喜欢的。
他语气轻巧地笑着讲,那我,便叫厌磬好了。
他也终于明白,当年姐姐为何一定要去那荒凉边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