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折扇·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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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颐和路公馆区的独特总能让经过那里的人印象深刻,纵横曲折的宽窄巷子连通起难以计数且又风格迥然的异国建筑,搭配上灵隐、琅琊、天竺、珞珈、牯岭、莫干……这样极富诗意的路名,在梧桐与枫杨混植的绚丽树影间缠绵悱恻,日渐斑驳的陈砖旧瓦与沧桑荏苒的岁月韶光交相辉映,迎着晨辉的氤氲,铺洒出一幅雍容凄美的水墨长卷。

云光飘摇,树影婆娑,华发满生的耄耋老人与芳华正盛的年轻女子相携而行,缓缓踏过高大枫杨树荫蔽的柏油道路踽踽向前,老人时不时将手放在枫杨树粗壮的树干上细细摩挲,品味着粗糙树皮的纹理间浸染的厚重记忆,似乎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并未走远,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依稀仍在眼前。

老人精神矍铄,或沉默,或欢喜,或与身边的女孩“指点江山”,显出难得的好心情。二人刚刚绕过一条窄短街道,眼前豁然开朗,老人的目光骤然明亮起来,定格在环岛中央一座三层叠落的半圆形小楼上。鹅黄的外墙,黑灰的廊柱,冷暖色交错的色彩冲击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老人把手抬了抬,陪伴在侧的年轻女子马上心领神会,搀扶着老人亦步亦趋地来到小楼跟前。一楼呈半圆状的一侧,数道大落地玻璃立窗面路而立,将房子里密密扎扎排放的书架敞亮地展露在路人面前,店员三两个,顾客十几人,近处去看,与远观的感觉大相径庭,恰是个舒适怡然、悠闲沁心的好去处。

老人的目光轻巧地飘落在店门口一块路牌形状的木质方板上,仿古开放漆涂刷的方木板上工工整整地刻写着“先锋颐和书馆”,不用猜,这定是书馆的招牌无疑。“外婆,这家书馆老板一准是个懒人,连好好做个招牌都不舍得,只这么小小的一块,谁能记得住?”年轻女孩对这块招牌的设置颇有微词,老人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只是伸手一指,女孩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在书馆招牌的旁边,另有一块石刻的铭牌镶嵌在砖墙里,上书“南京特别市第六区区公所旧址”并备注有“曾作为侵华日军宪兵司令部”的字样。

一团朦胧的雾气在老人的眼底缓缓升起,片刻之间便浸润老人的眼眶,时间在这一刻静止,然后极速后退,穿过波澜壮阔的历史巨变,飞跃硝烟弥漫的隆隆炮火,最终降落在那个风云激荡、英雄辈出的年代。

皮鞭蘸水之后撕裂皮肤的声音在老人耳边响起,老人心头一震,快走几步踏入书店,店员上前招呼,她全然不顾,径直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店员赶来阻拦:“老夫人,慢些,楼梯陡,上楼梯且当心些。不如在下面坐坐,想看什么书,我帮您取来。”老人对店员好心的提醒置若罔闻,陪伴老人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搀扶,老人全然不顾,跌跌撞撞爬上二楼,眼前崭新的书架和透光的阳台让老人一阵错愕。

“这里原有一间小隔间的。”老人呢喃着看向店员,店员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是啊,这里原本确实是有一间小隔间,原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审讯室。

老人踱步向前,在过道中止步,然后缓缓伸出双手,凭空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

时光再次回溯,房门缓缓打开,他那双如雪般白皙的手腕被铁链锁住,悬吊在半空,双腿无力地垂叠着拖在地板上,手腕被镣铐磨破了外皮渗出血来,原本俊朗的脸上,鲜血和汗水模糊在了一起,眉角、鼻翼、嘴角……交织的伤口上不断有鲜血涌出,浑身上下每一寸的皮肤上都布满了皮肉倒卷的裂口,他的脚边摆放着火盆和烙铁,沾满血丝的铁钎散落一地,焦煳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之欲呕。但她出现在门口时,那双原本无力欲熄的散乱眸子骤然凝聚成一双透亮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几分往日的神采。

她问他可是有话要说,他微微一笑,清了清许多日不曾发声的嗓子,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人面桃花,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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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杜剑秋和白琛文的初见,是在齐万春的寿宴上。

郑啸云时任南京区区长兼职政治警卫署署长,白琛文、齐万春则分任警卫大队分队长。按常理说,齐万春为谋出路应该巴结顶头上司郑啸云,与白琛文形同水火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如今南京政府的派系斗争中,郑啸云是日本人一手提拔的红人,而齐万春则是实实在在的汪派嫡系,虽然汪精卫凭着一手“曲线救国”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在南京鸠占鹊巢,其间也得到了不少日本人的支持,但日本人对这个前国民政府元老级的大人物的提防一刻也未曾松懈。用人上,主要职位都安插了忠于日本人的死硬鹰犬,郑啸云就是这样一条对主人摇尾乞怜对国人穷凶极恶的毒犬。白琛文两派都不沾,但仗着从日本留学归国这一层履历,这几年在南京政府内平步青云,混得风生水起,一路走到了和齐万春平起平坐的位置。这样有能力又有资历的人,郑啸云少不了会有几分忌惮,行事中拆台使绊子可谓家常便饭,久而久之,白琛文和齐万春因为与郑啸云的恩怨越走越近,形同莫逆。

杜剑秋身系北派昆曲名旦,一折《桃花扇》曾经名动京城。北方战乱,她领着戏班辗转流落南京,幸得齐万春庇护,在这南京城里才有了几寸立足之地。齐万春此举也并非生了菩萨慈悲心肠,他对杜剑秋可谓一见倾心,包场听曲、送礼宴请,久而久之,齐万春硬捧杜剑秋这档子风月,在金陵城的官僚圈子里也算是家喻户晓,只是这杜老板眼光似乎比天还高,齐万春的殷勤之举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见面时,也只是场面上应承几句,私下里,两人的关系不过聊胜于相识而已。

今天齐万春大寿,白琛文和杜剑秋都是主宾,分坐东主两侧,这一日席开二八、高朋满座,顶头上司郑啸云那里竟连张请帖也不曾发送,如今两人势同水火,连那场面上的客气也省去了。齐万春胆敢将关系搞得如此剑拔弩张,所倚仗的便是汪精卫独一份的器重,即便郑啸云职位上高他一头又如何,有日本人做后台又如何,他就是借机让同僚们瞧瞧,他齐万春根本没把郑啸云放在眼里。

“大哥,你这就有点过了,郑啸云到底是咱们警卫署的掌门人,你与他关系不睦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便是发送了请柬,他九成九也不会到场,你又何苦平白让他找到一个在旁人面前说道你闲话的借口。”白琛文是个左右逢源的菩萨性子,借敬酒的当口,对齐万春好意相劝。

“他郑啸云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同桌而饮。”齐万春故意抬高了嗓门,拉长了声音让在座的嘉宾都能听到,话到此处,他又故意顿了顿,原本觥筹交错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齐万春见威势已成,随即哈哈一笑,起身面对众人道,“齐某今日寿诞,只谈风月,不论其他,什么阿猫阿狗那点破事,今日一概不说,喝酒喝酒,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

一杯饮罢,齐万春把脸伸向一旁的杜剑秋,讨好道:“剑秋,今日我大寿,我生平两大爱好,喝酒和听戏,今日高朋满座,自然要喝个尽兴,有酒无戏,实为缺憾,你可要赏脸给唱上一段,助助兴才好啊,大家说是不是?”

台下众人也跟着起哄:“杜老板,亮一嗓子。”

杜剑秋却身道:“齐队长发话,我自当从命,只是出来饮宴,何曾想要带着锣弦?齐队长这是要看我出洋相了。”

齐万春一听这话,便知有门,当即道:“杜老板权且宽心,酒楼内,戏台是现成的,至于锣鼓琴弦,我今天一早就派人预备下了,只等你开嗓。”

杜剑秋虽然面有难色,但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应承道:“既是大家抬爱,杜剑秋自然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是,现下还缺一位对手的小生,待我赶回戏班中寻一位来。”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既是预备着你开嗓,何须劳你来回奔波,我兄弟的昆曲唱腔工整,未必差了你戏班的小生,今天他哥哥我做东道,他岂有不出力的道理。”说着话,齐万春对着身旁的白琛文就是一通挤眉弄眼。

“原来白队长也懂昆曲?”杜剑秋诧异中略有几分惊喜。

“闲来无事,倒是喜欢胡乱哼上几句,不登大雅之堂,怎敢在杜老板面前卖弄。”白琛文微微侧身,略显谦敬。

“白队长过谦了,齐队长也算是老戏迷了,个中好坏,他自然分晓明白,他这么说,白队长定能不负众望,今日若能得白队长同台搭戏,是剑秋倍感荣光才是。”

“哎呀,好兄弟,哥哥今晚听不听得上剑秋的戏,可就全在你一句话了,快答应,快答应,这南北梨园,能跟杜老板搭上一出戏,够兄弟你吹一辈子的。”齐万春见缝插针,定要促成此事。

“那恭敬不如从命,不知杜老板要提哪一段?咱可说好了,太难的,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那就来一段桃花扇——却奁。”

白琛文眉间一挑,赞道:“好曲好词好意境,那白某今天斗胆伺候杜老板一段,若是砸了杜老板的场子,杜老板万不要动气才是。”

“白队长真会说笑。”

这一段,讲的是李香君怒拒权奸阮大铖偷赠嫁妆的那一回,两人随即登台,杜剑秋与白琛文,一唱一和,相得益彰,杜老板的功底自不用说,这平日里杀伐果断的白队长,对起戏来,竟也有模有样,坐念唱打,一样也不含糊,着实让台下众人惊喜连连。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鸣,久久不散。

下得台来,杜剑秋竖着拇指赞了一句:“白队长,好唱腔,好功夫。”

白琛文直摆手,自嘲道:“小时候,倒是练过一些童子功,这些年,荒废了,让杜老板见笑了。”

待到酒席散去,临别时,杜剑秋将一柄折扇赠与白琛文,谢他搭戏解围,白琛文欣然接受。

2、

两人再见,已是一月之后,白琛文火急火燎登门拜访齐万春,与在齐府中做客的杜剑秋撞了个照面,两人互相见礼之后,白琛文把齐万春引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大哥,出大事了,那事你听说了没有?”白琛文面色紧张,言辞之中藏有几分忌惮。

“我的好兄弟,别卖关子了,什么个事,你就直说,你哥哥我粗枝大叶惯了,向来不善猜谜。”看着白琛文的神情,齐万春也跟着紧张起来。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汪老板在日本……”

不等白琛文把话说完,齐万春一把把他的嘴给堵了个严实,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附在白琛文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当心隔墙有耳。”

白琛文也学着齐万春的样子,上前附耳道:“汪老板在日本,薨了!”

“这事你可不能瞎说啊,前几天传来消息,汪老板手术很成功,病情已有好转,怎么可能……”齐万春故作镇定,其实此时早已心焦如焚。

“谁说不是呢?可是,这消息千真万确,你是知道的,我是从日本回来的,恰有一个同学就在日本军部任职,这事就是他透露给我的,我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就赶来告知大哥你了。”白琛文也是一脸沮丧。

“果然好兄弟,妈了个巴子的,郑啸云原本就看老子不顺眼,现在汪老板不在了,他铁定第一个拿我开刀,不行,我现在就召集兄弟,跟他拼了。”齐万春一时乱了方寸,便欲做那玉石俱焚的打算。

白琛文一把将他拉住,劝道:“我的好哥哥,你这么打杀过去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正愁没有把柄拿你,你倒好,主动送上门去,落人口实,到时候不但警卫署里没人敢帮你,就连日本人也会第一时间拿你开刀,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齐万春一跺脚,怒道:“那怎么办?在家里坐以待毙吗?”

白琛文继续压低声音道:“这消息,暂时被日本宪兵队压下了,日本人现在多线作战,兵力日渐不济,已呈江河落日之象,若是这个时候传出汪老板的死讯,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这消息暂时还传不到郑啸云的耳朵里,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齐万春思量再三,最后拍了拍白琛文的肩膀道:“好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全,此事咱们再好好谋划谋划。”

说完正事,两人又回到花厅,杜剑秋已然离去,齐万春找下人来问,下人回说杜老板等不及先回去了。

白琛文有些怀疑,警示道:“这杜老板什么来路,会不会去郑啸云那里……”

“绝对不会。”齐万春的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他那表情,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此事,又道,“杜老板逃难到南京时,曾得罪过郑啸云,与她一同来的戏班一干人被郑啸云派人杀了大半,她那时恰巧临时有事外出不在班内,才躲过一劫,后来是我请汪老板出面,才勉强摆平了此事,那戏班之人与她多半沾亲带故,郑啸云与她有这杀亲灭门之恨,怎么会去给他通报消息?”

白琛文这才放下了心,道了声:“如此甚好。”

两人又浅聊了几句,一时也拿不定个准确主意,只觉此事需从长计议,碍于时间紧迫,又约定好时间,隔日再议。

从齐府出来,已入深夜,寒风刺骨,让人不寒而栗,白琛文点了支烟,正欲转身,隔壁巷口传来几声吵闹声,其中一个声音显然用的是日语,另一个声音,听着耳熟,不是旁人,正是早前从齐府出来的杜剑秋。

他与杜剑秋仅见过一面,算不上熟络,但前有配戏之缘,再加上杜剑秋和齐万春之间那层关系,此时断不能坐视不理。

白琛文从巷子中缓缓走出,远远观察了一眼,确定是日本宪兵临时查岗,岗哨前,杜剑秋被两个日本兵堵住去路,双方似有一些争执。白琛文加紧了两步走上前去,待他将将靠近岗哨之时,之前正在质问杜剑秋的日本人突然举起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正在靠近岗哨的白琛文。

3、

“站住。”日本兵警惕地呵斥道,“什么人?”

日本兵带着浓烈的关东口音,白琛文答道:“警卫署警卫分队大队长白琛文。”白琛文说话间,就把证件递了过去,他答话时也用了日语,还故意加上了京都地区的地方口音,他早年留学日本时,曾旅居京都,学京都口音惟妙惟肖。

白琛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瞥见杜剑秋的脸上生出一丝释怀的欢喜。

日本兵对白琛文能够使用京都口音的日语感到一些吃惊,等白琛文走到跟前,日本兵直接问道:“白先生会说日语?”

白琛文答道:“曾在京都小住过几年,日语说得尚可,这个你们中村队长可以作证。”

日本兵更加惊诧:“白先生认识我们中村队长。”

白琛文深吸一口烟,指尖的火光陡然一亮,照亮了白琛文俊朗而又刚毅的侧脸,白琛文故作轻松地答道:“中村啊,在京都时,我们还是邻居呢。”

日本兵随即弯着腰一挥手道:“先生可以过去了。”

白琛文又用眼神瞥了一眼身边的杜剑秋,道:“不知道这位杜老板因何被扣?”

日本兵随即问道:“近来共党活动猖獗,我们奉命临时查岗,这位女士拿不出证件,特殊时期,还需严加防范,白先生与这位女士可是相熟?”

白琛文笑道:“大华大戏院的杜剑秋杜老板怎能不认识,你们中村队长也认识,不信你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日本兵合上白琛文的证件,递还给白琛文,道:“那就不必了,既然有白队长担保,自然没有问题,放行。”

拦阻杆缓缓抬起,杜剑秋跟着白琛文步出岗哨,对于刚才的解围,杜剑秋自是感激不尽:“感谢白队长援手解围,今日出门走得急,证件什么的竟都没有带着,原本这也不是大事,往日都是齐队长派车送我回去,今天看两位有要事商谈,不敢打搅,自行出了门,不成想会遇见这样的情况,我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有碰见白队长,后果怕是很难说。”

白琛文:“此事本就因我而起,若不是我突然来访,杜老板断不会有此一劫,算起来,都是白某的罪过,不过幸好有机会将功补过,杜老板若能不与在下计较,那便是白某最大的宽慰了。”

杜剑秋笑答道:“白队长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先生,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剑秋嘴笨,甘拜下风。”

白琛文应道:“当下多事之秋,兵荒马乱,杜老板一个人回去,若是路上再遇波折,白某万死难辞其咎。白某陋室就在前方不远,杜老板不如稍移几步,去白某家歇上片刻,白某从署上叫辆车来送杜老板回去,不知杜老板意下如何?”

“你看,我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经此一事,就更没有了主张,白队长思虑周全,若能如此,剑秋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要有劳白队长了。”说完,杜剑秋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白琛文前方引路,杜剑秋曼影随行,秋风乍起,卷起长衣飘飘,树叶翻落,如大雪坠地,迎风乱舞,远远望去,宛如凄风残月下并肩散步的一对璧人。

颐和路上的建筑多建于民国初年,那时候,国外游子纷纷归国效力,这些建筑便是当时应运而生的产物,所以颐和路多是西式建筑,见怪不怪,而白琛文的这样的中式庭院,青砖绿瓦,反倒显得格外别致。

白琛文敲了敲院门,不一会儿工夫,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过来开门,素衣素鞋,算不上精致,却也算整齐得体。老妈子操着一口江南口音:“先生回来啦,今个怎么这么晚的啦,哟,还带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回来,先生,这可是头一遭哦!”

杜剑秋面色微微有些泛红,白琛文则坦然得很,嘱咐道:“吴妈,这位杜老板是齐队长的朋友,你打电话到警卫署,让门房安排一辆汽车过来,就说我要用车。”

吴妈点了点头,应声去打电话,白琛文把杜剑秋让进院子,院子不大,没有亭台楼阁,只是简单的一进的院子,院内亭台异石一概没有,仅仅栽了一株桃树作为装点,只是恰巧不在桃花盛开的季节。

杜剑秋走过去,摩挲着桃树的枝干,沉吟片刻,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白琛文,正欲说话,却见白琛文举着黑洞洞的手枪指着她,此时的白琛文面色紧绷,冷声道:“杜剑秋,你是共产党。”

4、

两人对视,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情绪在发酵,此处无声,似有电闪雷鸣。

杜剑秋眉头一皱,质问道:“白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琛文玩味地看了一眼杜剑秋,随即把手枪收回口袋,自嘲道:“杜老板莫怪,白某不过开个玩笑。”

杜剑秋依然冷言冷语道:“白队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也太大了些,杜某着实消受不起,我看我还是告辞好了。”

杜剑秋转身欲走,白琛文赶紧抢上一步拦在门口,道:“杜老板消消气,是白某人唐突了,上次见面承蒙杜老板赠礼,白某至今仍未回礼,今日得巧,杜老板光临寒舍,白某正好有一件礼物要回赠,杜老板切莫推辞才好。”

杜剑秋似乎余气未消,冷冷道:“一把折扇,何足挂齿,白队长今日替我解围,便算是两清了,回礼就不必了吧?”

白琛文坚持道:“杜老板不必急着推辞,还是先看完回礼再说吧。”

白琛文领着杜剑秋踱过庭院,步入正堂,安排杜剑秋在正堂坐定,请她稍候片刻,随即自顾自地绕过左侧的厅门转去了里屋,只半盏茶的工夫,白琛文又原路折回了正堂,此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折扇出来。

听到脚步声,杜剑秋缓缓起身,一眼就瞥见了白琛文手上的那把折扇,她盯着白琛文手中的折扇沉凝片刻,忍不住打趣道:“这把折扇莫不就是白队长所说的回礼,白队长怕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忘了你手中的这把折扇正是我当初送给白队长的那把?”

白琛文陪着杜剑秋笑了一回,疑问道:“杜老板怎么就能断定我手中的折扇就是你当初赠我的那把呢?”

杜剑秋意味深长地瞧了白琛文手中的折扇一眼,解释道:“我手中的这把折扇,乃是江南徐家独传的玉竹牛头十八方折扇,用料手工均是当世独一份,我当初定制这批折扇时,为了与别人所定的折扇区分开,特意将穿扇眼的扇钉定制了粉色,此事怕是偶然不得。”

“当初空口收了杜老板一把折扇,不成想这折扇竟有如此来历,当真是白某眼拙了。”白琛文哀叹之余,还是将手中折扇递了出去,轻声道,“不过扇子是当初杜老板相赠的那柄不假,只是如今的这把扇子却又算不得是当初的那把。”

“哦?白队长这是何意?”杜剑秋也来了兴致。

“杜老板自己看。”白琛文把扇子递到杜剑秋的面前,两人对接之时,白琛问又补充道,“杜老板可听说过东坡画扇?”

杜剑秋接过折扇,右手轻轻一推,折扇缓缓展开,原本洁白的扇面上赫然有一枝桃花铺展开来,桃之夭夭,灼灼耀眼。

杜剑秋盯着扇面上的桃花一时愣了神,白琛文笑道:“杜老板再唱《桃花扇》时,可用此扇,桃花扇上无桃花,实在有些名不副实,只是白某人的画工实在难登大雅,还望杜老板不要见笑才是。”

“白队长过谦了。”杜剑秋回过神来,微笑道:“我对丹青一途并无深究,古玩字画却也见过一些,但这画技优劣,尚有几分见地,白队长的手法,当世出其右者,两手可数,这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只是……”

杜剑秋欲言又止,白琛文立时追问道:“只是什么?”

杜剑秋叹息道:“只是这扇画有画无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白琛文随即道:“这有何难?”顺手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毛笔,沾了墨水,平铺扇面,题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杜剑秋看着这两行题跋,脸上露出一副微微可惜的表情:“白队长的字当真也是独树一帜,只是这两句诗寓意却是不怎么讨人欢喜。”

白琛文嘴角一斜,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来,得意道:“这两句诗,意境很美,不是吗?”

杜剑秋点了点,白琛文莫名其妙地又蹦出四个字来:“字如其人。”

杜剑秋思量片刻,随即也回了一句:“当真是字如其人。”

同样的“字如其人”,句意却并非一以贯之,其中深意,只有二人心中各自知晓。

便在这时,吴妈从屋外步入正堂,回禀说警卫署中安排的车辆到了,白琛文亲自将杜剑秋送到门口,离别之时,杜剑秋上车时步履依依,白琛文目送车行渐远。

两日后,白琛文再次拜见齐万春,刚一见面,齐万春便哭号道:“白老弟,大事不好了,为兄死期将至!”

5、

彼时,杜剑秋亦在正堂之中,齐万春毫不避嫌,声情并茂,如丧考妣,倒不似作假。白琛文赶忙上前扶住,询问缘由。

齐万春叹气道:“日本那边的消息藏不住了,今天外交部那边已经收到正式通告,汪先生的遗体明日就将空运回南京安葬。”

“既然消息已经公布,南京这边政府事务由谁来主持呢?”白琛文问道。

齐万春的情绪此时也稍得平静,缓缓道:“明面上,按照汪先生遗愿,新政府是由陈公博接手主持,但日本人原本就对汪公有诸多猜忌,有消息说日本人此番想要借汪公之死,大做文章,趁乱收回实权,以后你我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白琛文安慰他道:“大哥多虑了,陈公与你本属一脉,关系不差,该会多有照拂,不必太多慌张。”

“兄弟啊,你是不知道。”齐万春再次拉长了脸,说道:“今天在行政院,郑啸云那个老小子处处针对于我,放在过往,我虽低他一级,因为有汪先生替我撑腰,这厮也不敢太过放肆。但今日却大有不同,今日词句字字强硬,半分不让,完全没将我放在眼里。我当时一时气短,也不敢当庭与他翻脸,当真憋屈。”

白琛文压低声音问道:“依兄长想法,可有良策应对。”

齐万春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咬紧了牙关,狠狠道:“依我的想法,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以后,在这金陵城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白琛文眉毛一颤,赶紧上前捂住齐万春的嘴巴,朝着杜剑秋的方向努了努嘴,继而提醒道:“此事绝密,事关身家性命,凡事得多长几个心眼,以防走漏了风声。”

“怕啥,他郑啸云也也没有三头六臂,妈了个巴子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齐万春正怨气上头,一时露出了本性,最后却也不忘补充道:“剑秋不是外人,想要成事,也少不得要她配合。”

白琛文听齐万春的话音,当是话里有话,追问道:“大哥想必已经胸有成竹,若是有用得上兄弟的,刀山刀里来,火海火里去,兄弟绝不皱一下眉头。”

“打虎亲兄弟,此事要成,还得仰仗兄弟出力,只是……”事到临头,齐万春倒是有些扭捏起来。

白琛文自然看得出来齐万春不过是惺惺作态,但他却故作不知,佯作狐疑道:“大哥说话吞吞吐吐,莫不是信不过兄弟?”

“这是哪里的话。”齐万春一边佯怒,一边又继续假意道,“我对兄弟你可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只是此事关乎你我身家性命,我与那郑啸云本就是水火不容,当是不死不休,兄弟没必要趟大哥这趟浑水,大可以隔岸观火,愚兄绝不会怪罪兄弟,事成之后,愚兄与你依然如故,绝不为难。”

“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白琛文虽没什么大本事,但这仁孝忠义却还晓得,兄长若是还不放心,兄弟我今晚就带两个人去炸了他的郑公馆,大哥放心,若是我失手被擒,绝不连累大哥,这事,兄弟我一人扛下了。”

白琛文说完就要往外走,齐万春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安抚道:“兄弟的心意,大哥知道了,不过,郑老贼身上血债累累,又极为怕死,所以出入居所都极为隐秘,难觅行踪,贸然行动,不但成功几率极低,还会打草惊蛇,一击不成,以后怕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白琛文道:“是兄弟唐突了,想必大哥早有谋划,兄弟愿听大哥差遣。”

齐万春此时再无保留,将计划全盘托出,在他的计划中,需要杜剑秋唱上一出《桃花扇》,将郑啸云请来观看,观看途中,在其茶点之中下毒,将其毒杀。

听完计划,白琛文皱了皱眉头,问道:“只是郑啸云与大哥势同水火,即便大哥放下面子邀他前来,多半也不会成事。”

“所以此事定要兄弟出面。”齐万春笑道,“我听剑秋说,你与宪兵队的中村队长关系不错,不妨邀他看戏,你可以巴结上司为名,请中村队长邀郑啸云陪同,由日本人出面,想来郑贼定然得意忘形,疏于防备,此事可成。”

听到中村队长相熟一事,白琛为颇为深意地看了一眼杜剑秋,杜剑秋故意侧过脸去,佯装不知,白琛文冷笑一声道:“此计确实可行,只是若是我出面设宴,事后免不了嫌疑最大,以日本人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一贯风格,小弟我怕是凶多吉少了。”

“兄弟多虑了。”齐万春哈哈一笑,道,“此事愚兄早已考虑妥当,等到郑贼毒发,我事先安排好的死士就会从前门杀入,来一次自杀式引爆,等到日本人去查,只会把目标引到军统身上去,绝不会连累兄弟。”

白琛文换脸一般,换了一副笑脸道:“大哥果然神机妙算,实乃当世活诸葛,郑啸云命中该绝。”

两人谋划妥帖,杜剑秋全程未发一言,白琛文临出门时,走过杜剑秋身边,狠狠瞪了她一眼,杜剑秋故作不知,等到白琛文走远,正堂之中传来三声冷笑,阴辣狠毒,让人不寒而栗。

6、

齐万春送走白琛文,从门口回转,颇为玩味地看着杜剑秋,眼神之中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带着万般宠溺的卑微形状,更多了几分忌惮和狠辣。

“做齐队长的兄弟可真是步步惊心啊,既要为你出生入死,还要被你背后算计,白队长真是……”杜剑秋一边盘弄手指,一边戏谑地调侃齐万春。

齐万春踱步到杜剑秋的身边缓缓坐下,此时的他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小心翼翼,冷冷道:“你说白琛文是共产党,可有什么证据?”

杜剑秋摇了摇头,不过语气更加笃定,道:“没有证据,不过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

齐万春把头一扬,道:“都说你们军统的人,对共产党的嗅觉像猎狗捕食一般灵敏,今天算是见识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给抓起来,免得夜长梦多?”

杜剑秋冷冷道:“你把人抓了,将来抗战结束了,你怎么跟共产党那边交代?破坏国共合作的帽子扣下来,戴老板也保不住你,到时候,你这汉奸的名号怕是要盖棺定论了。”

齐万春赶紧赔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戴老板跟前还要靠你多美言几句。”

杜剑秋故作严肃道:“这个自然,只要诚心为党国办事,戴老板是不会亏待你的。齐队长识时务为俊杰,在敌营忍辱负重,实乃党国之栋梁,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想来已经时日无多了,齐队长能在这个时候投诚献志,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在南京政府里,也算是数得上的了。”

杜剑秋话里话外不无挖苦之意,日本人江河日下,多线作战,节节败退,被抽调走大量兵力之后,中国战场也渐显颓势,战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齐万春对杜剑秋的语中带刺的机锋置若罔闻,继续道:“若能借此将郑啸云一并铲除了,可谓一石二鸟。”

杜剑秋斜瞥了一眼齐万春,她自然知道齐万春的用意,两边讨好,最终谁获胜,他都不吃亏。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杜剑秋冷笑着回应:“你尽管放手去做,戴老板那边,我自会为你说明。”

院中寒风乍起,阴云笼盖,飞沙走石,落叶狂舞,一番山雨欲来的景象。

汪精卫入葬梅花山,葬礼冠以“国丧”礼仪,风风光光办了十日,送葬当日,十万“百姓”沿路送行,每人二十元的抚慰金着实不是一笔小开支。“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国丧”过后,白琛文按照计划以解乏之名,邀请故人宪兵队长中村文雄前往大华戏院听曲,并以牵线为由,请中村文雄代为邀请顶头上司郑啸云一并出席。事情办得极为顺利,转眼到了约定之日,大华戏院外张灯结彩,一派安定祥和的太平盛世景象,戏院内里杀机暗藏,一场鸿门宴请的大戏就此拉开了帷幕。

东道白琛文早早来到剧院,与刚画好妆在后台备演的杜剑秋撞了个照面。

白琛文目光如炬,与杜剑秋怒目而视:“杜老板好手段啊,白某人这次看走了眼,熬鹰的让鹰啄了眼,真是自作自受。”

杜剑秋倒是云淡风轻,掩着袖子故作小儿女的做派,借着戏腔柔声道:“剑秋一个女流之辈,生逢乱世,处处小心,事事提防,若是松懈半分,怕是连个活命的机会都没有,手段一说,可是折煞妾身了。”

白琛文也不与她争论,盯着她手中的折扇问道:“这折扇可是我送杜老板的那把?”

杜剑秋抿嘴一笑道:“自然是白队长送的那把,自得了这把扇子,剑秋日夜把玩,喜欢得紧,如今已离不得身了。”

白琛文冷面道:“扇子原本就是杜老板所赠,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只是可惜了我那一纸桃花。”

杜剑秋:“白队长这么说,剑秋真是心痛难当,明月有心,秋夜无意,白队长的这扇桃花,剑秋一定好生收藏,细细品味。”

“那你可要看仔细了,我这桃花可不似旁人的桃花,意境隽永,天下独绝。”说完,白琛文转身前往前厅迎宾。

中村文雄入伍前,是个学文学出身的,不成想,看着文弱无害的样子,从军之后,竟以凶狠毒辣著称,数不清的革命志士在他手下饱受折磨,有些人经受不住威逼利诱,最终变节,而更多勇士则惨死在他的刑讯室中。郑啸云是中村文雄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此人比之中村文雄有过之而无不及,行伍出身的他,虽不及中村阴毒,狠辣却更胜三分。齐万春和一众幕僚也在被邀之列,齐万春老奸巨猾,今日刻意偏居一隅,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宾主寒暄片刻,台下坐定,三声锣响,好戏开场。今天这一出,是《骂筵》,讲的是李香君怒骂奸臣。汪伪旧臣,从来皆以“曲线救国”自居,文艺一派,也推崇一些委身救国的作品,即便是《桃花扇》这样批判卖国求荣的影射之作,也不禁止,只是略改了些台词和结尾,以为己用。

唱至高潮,锣鼓喧天,杜剑秋饰演的李香君声音高亢,将昆剧旦角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全场的气氛升到顶点。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杂乱的枪响,待到枪声间歇,台下众人心绪渐平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剧场剧烈颤动了一下,几处玻璃被震碎,从屋顶坠落,一时间,烟尘乱舞,剧场内一片骚乱。

片刻之后,剧场大门从外被打开,几个日本宪兵冲了进来,来到中村文雄的面前,耳语了几句,中村文雄站起身,大声道:“各位同僚,莫要惊慌,匪徒已被击毙,刚才那声响声不过是他临死前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药所致,大家放心,一切安好。”

爆炸时,郑啸云也跟着众人站起了身,如今听到准确消息,竟瘫倒在座椅上,这时候,一杯热茶递到他的跟前,正当他放到嘴边将要饮下时,郑啸云拿着茶盏的手突然顿住了,他随即起身,对着刚刚递茶给他的白琛文道:“白队长这出趁火打劫的戏码,可是比这台上的戏文还要精彩啊!”

话一说完,郑啸云将手中茶盏抬起,杯身微倾,将一杯茶水缓缓倒出。

7、

白琛文强装镇定道:“署长何出此言,白某看署长受惊,递上茶水给署长压惊,何错之有?”

“白队长,不用再装了,你的计谋,我早已知晓,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负隅顽抗了吧?”话音落地,郑啸云掏出手枪,直指白琛文,此时的他气势暴涨,完全没有了刚才爆炸时,胆小怕事的样子,显然,刚才种种,都不过是在演的一出戏。

白琛文撕开外衫,露出绑在腰间的一排雷管,一拉引线,引线呲呲作响,白琛文吼道:“发现了又怎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白爷爷与你们一同去死。”

引线眼见到底,郑啸云竟无半点慌乱,白琛文心底咯噔一声,泛起一股莫名的惊恐,看着郑啸云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暗叫不好。果不其然,等到引线烧到尽头,雷管竟纹丝不动。

白琛文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一侧的齐万春,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剔骨食肉。齐万春一路小跑过来,将白琛文一脚踹翻在地,对着郑啸云谄媚道:“署长吉人自有天相,这狗贼竟然有此歹毒之心,真是死不足惜。”

郑啸云没有说话,而是把黑洞洞的枪口转向齐万春道:“齐队长,此事不是你与他一同谋划的吗?”

“署长说笑了,我是汪主席在世时一手提拔的,怎么会投敌求荣。”齐万春谄媚道。

郑啸云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投敌求荣,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这么算来,你自然算不得投敌。”郑啸云转过身,对身后的几个日本兵使了个颜色,说道:“抓起来。”

白琛文和齐万春一起被按倒在地,手脚都被拷住。

白琛文一言不发,齐万春则在为自己百般开脱,将原先的计划和盘托出,只是无论是中村文雄还是郑啸云对他的说辞都选择了不置一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他们眼中,齐万春与将死之人无异。

齐万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眼往台上看去,那里早没了杜剑秋的身影。

这时候中村文雄站起身,白琛文和他是同窗好友,两人在京都时还曾经做过邻居,此时的他看白琛文的眼光就仿佛看一条死狗。他戴好手套,整理了一下衣服,随即道:“将两人带回宪兵队,我要亲自审问。”

白琛文和齐万春被押解出剧院,白琛文依然不吭一声,齐万春一路大声喊冤、苦苦哀求,皆被无视。等到众人散去,整个剧场之中,只有郑啸云一人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他在等人,等一个他认为很重要的人。

不多时,杜剑秋从后台缓缓走了出来,戏装尽数卸去,露出原本的面容。杜剑秋踱步到郑啸云面前,柔声道:“恭喜郑署长再立新功。”

郑啸云冷笑一声道:“最毒妇人心,我与你合作,保不齐哪天也会被你这样卖掉。”

“不错!”杜剑秋大方承认了自己的歹毒,不过又补充道,“所以,郑署长想要活得长远,就得证明自己一直有被利用的价值。”

郑啸云陡然起身,目光犀利地瞪着杜剑秋,狠狠道:“臭婆娘,你信不信我现在我就绑了你,送到日本人的慰安所去。”

“哟,郑署长耍起威风来,还真是吓人呢。”杜剑秋故作惊恐,面上却半点波澜也不起,语带讽刺地说道,“郑署长大可以做得更过分些,不过,到了明天,郑署长写给戴局长的那份绝密祈怜信就会摆在中村文雄的案台上,你猜一猜,以中村文雄的性格,你我的下场到底谁会更凄惨一些?”

“疯婆子。”郑啸云吃了憋,只得放缓语气,问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杜艳秋突然摆正了姿态道:“一来呢,戴局长希望你继续与军统共享日军的情报,最重要的是关系中共在南京地下组织的情报。二来呢,盟军高歌猛进,在欧洲、北非以及太平洋战场都取得了重要胜利,但是欧洲那边传来情报,西方巨头可能希望继续扶持南京政府与武汉政府对立,他们可不希望二战之后出现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国,委员长的意思,等到日本人真不行了的时候,由你出面斡旋,达成中日合约,合约内容就是日本在投降时解散南京伪政府和伪满洲国政府,蒋委员长投桃报李,可以允许日本继续保持基本完整的国家结构,当然,也包括军队,这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协议,相信日本人也乐见其成。”

郑啸云道:“我能有什么好处?”

杜剑秋冷冷道:“你嘛,首先可以保住自己这条命,再者嘛,戴局长说,等到抗战结束之后,你可以回国民政府任职,待遇不会比现在差,你可要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戴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可是向来没什么耐心。”

郑啸云的底气和锐气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换了一副极为诚恳的语气对杜剑秋说道:“请杜小姐转告戴老板,郑某人一定为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大华剧院走出来,杜剑秋深吸了一口气,一切进展顺利,完全都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运转,分毫不差,如今,她肩负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南京了。杜剑秋转身再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华剧院,一股莫名的悲伤突然袭上心头,眼泪滚滚而下,断了线的珠子滴洒在地板上,慢慢汇聚成一股奔涌的洪流,奋勇向前。

8、

女孩俯下身子,把头贴在老人的膝盖上,听老人将几十年前的一段故事娓娓道来,这个故事跌宕起伏,汹涌澎湃,可是在这个故事里,她有太多的疑问,白琛文到底是不是共产党?郑啸云结局如何?最重要的是,杜剑秋这个恶毒的白莲花可曾得到应有的制裁?

女孩将问题一一告诉陪伴在侧的老人,老人低着头,思量片刻,说道:“其实,我就是杜剑秋啊!”

女孩满脸震惊,她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想要拆穿这个谎言,但她在老人的眼睛之中却读出了坚定和诚恳。

“可是,外婆,您明明就叫……”

“我明明就叫王秋月,是不是?”老人抬头看向天空,努力回忆着过去的那些岁月,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外孙女听,又仿佛只是与自己对话,声音微弱难辨:“那些年,我一直叫着杜剑秋这个化名,直到解放,才改回自己的本名,若是胜利来得再晚一些,我怕是连自己原本叫什么也记不清了。”

杜剑秋原名王秋月,是中共安插在军统系统戴笠身边的地下党员。王秋月出生在江南戏曲世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从小便与书画世家刘家大公子刘颂文定下娃娃亲,她曾见过刘家大公子一面,斯斯文文,是个俊朗的小伙子,直白点讲,她对于家中安排的这门亲事并不反感。

奈何命运弄人,女高时,机缘巧合之下她读到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深深地被社会主义的伟大愿景所吸引,经地下组织发展,她成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心中伟大的信仰,她毅然决然逃婚离家,化名杜剑秋,并只身前往北平,拜师昆曲名家王雁春门下,或许是天赋异禀,也或是命运使然,她在昆曲表演中声名鹊起,为她今后的地下工作撑起了一把强有力的保护伞。

后经党中央决定,由她打入军统内部,经过一系列严格的选拔,最终成功博取戴笠的信任,像一根利刺深深地扎进了军统的心脏。1944年,中共南京地下网络被汪伪政权破坏,南京站负责人白琛文身负重要情报无法送出,情况危急,组织上果断启用杜剑秋以军统以及戏曲名家的身份前去接应。

接头地点是在齐万春的寿宴上,两人在戏台上用暗语完成了对接,接头暗号是“却奁”,信物便是那把玉竹牛头十八方折扇。白琛文告诉杜剑秋,由于叛徒出卖,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敌人之所以还没有逮捕他,是想要以他为饵,藏在背后“钓大鱼”。他已存死志,准备以身做局,一定要把情报递送出去。

第一次接头的时间极为短暂,且都是暗语交流,无法送出任何有用的情报,只能再待时机。

白琛文的处境以及决心让杜剑秋大为震撼,可是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叫白琛文的同志的长相与她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夫极为相像,是他吗?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当时兵荒马乱,两家原先的住宅早已人去楼空,两家断了联系也已有许多年了。

第二次见面,虽换到了白琛文的家中,但是白琛文知道,他的家中早已装满了敌特的监听设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小事都会被敌特记录在案,所以,一进门时,白琛文对杜剑秋的质问便是一种警示。白琛文心思细腻,将情报藏匿地点和之后的安排一并藏于折扇桃花之中,交托给了杜剑秋。

在大华剧院,杜剑秋曾告诉白琛文,他的炸药已经被齐万春调包,但他依然从容赴死,他要用他的死为杜剑秋后面的工作递上一份无懈可击的投名状,为此,他必须选择去死。他的死亡之路将无比艰辛,他不能选择与敌人畅快淋漓地同归于尽,他要面对的是日本宪兵队“梅机关”严刑逼供,这是一场钢铁意志与野蛮兽性的顽强对抗。

抗战胜利之后,杜剑秋曾在日本宪兵队的档案中读到过白琛文的审讯记录:

首日,为防人犯咬舌自尽,特制的金属嚼子一个……又安排打手三人,轮番鞭刑,拷问三日,此人死硬不曾吐露一字。……第四日,按照上峰命令,加大拷问力度,改用极刑,人犯受拔发、拔甲之刑,无所用,又换于手指和脚趾上刺入钢钎,再施烙烫之刑,人犯顽抗,不言一字。……第七日,总部送来头痛剂、迷幻针……人犯受刑之时头痛欲裂,痛不欲生,丧失主观意识……人犯昏迷之际终于开口,小声呢喃,上前附耳,只听到一句:“人面桃花,有趣……有趣”,不解其意。

敌人手段用尽,无计可施之下,将白琛文押送至雨花台刑场枪决,白琛文慷慨赴死,枪响时,惊天一呼:“伟大的中国人民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英雄魂归,胆震乾坤。

尾声

“后来呢?他拼了性命送出去的情报发挥作用了吗?”外孙女忍不住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在他藏匿情报的地方,找到了大量日伪军残害南京军民的详细资料,这些资料为抗战胜利后审判战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945年,抗战胜利,审判汉奸的工作陆续拉开了帷幕,大批汪伪要员被关押在宁海路25号,陈公博、周佛海、梅思平、陈璧君均在列,当然也包括郑啸云。这些汪伪政权的高官大多与国民党元老们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抗战末期,这些人携金四处走动,找故旧送钱送礼,疏通关系,为求一个活命的机会。郑啸云仗着与戴笠的特殊联系,更是有恃无恐,他为党国做了那么多事,党国一定不会忘了他。如他期许,刚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戴笠曾经专程来看望过他,他坚信他在战后的国民政府之中,一定也能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开庭前夕,杜剑秋来到宁海路25号,点名见了郑啸云,郑啸云以为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局长派人来放他出狱,见面时极为兴奋,但杜剑秋给他带去的不是无罪释放的喜讯,而是戴笠坠机身亡的晴天霹雳。之后,郑啸云被押解至苏州监狱,经江苏高等法院审理后,依法判处死刑,一个月后,郑啸云在苏州监狱执行了枪决,成为了第一个在抗战胜利后被处决的汉奸,临刑时,这个双手沾满无数革命烈士鲜血的刽子手再没有了往日的骄横,哭天抢地,双腿发软,不能直立,杜剑秋亲临现场,监督了这场正义的审判。

“外婆,那这个白琛文究竟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刘颂文?”外孙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是啊,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呢?”老人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这个疑问困扰了她几十年。王秋月一生未婚,后来将一位烈士遗孤收养作为女儿,再后来就有了陪在身边的外孙女。但她心中一直存疑,当年遇见的白琛文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年?

老人从包里拿出一个用绢帕仔细包好的物件,双手颤抖着打开,不是旁物,正是那把画满桃花的折扇。老人小心地将折扇打开,盯着那满纸桃花出神。

一旁的外孙女出于好奇,问道:“外婆,这些桃花里藏了暗语吗?”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么精明的法子,倒是躲过了敌人的盘查。”

“这是什么字?”女孩指着最边角的一簇桃花问道。

老人想了一下,笑道:“这是一个秋字。”

“那这个字呢?”女孩又指了一簇。

老人想了一下,说道:“是月字,年纪大了,都记不太清了。”

“秋月?这不是外婆您的名字吗?”女孩惊奇道。

老人的神经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她扒拉着折扇仔细观看,女孩刚才指出的两个字正好是前两个段落开头的第一个字,老人迫不及待地看向第三个段落,“你好!”老人喃喃轻语,突然泪如雨下,再难自禁。

身旁的外孙女赶紧给外婆擦拭眼泪,一时不知所措,忙不迭地问道:“外婆,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老人泪流不止,一边摇头,一边喊道:“我怎么那么笨,到现在才看到,秋月你好,秋月你好,你认得我的,你认出我了。”

老人的话让身旁的外孙女恍然大悟,这扇桃花里不仅有情报,还藏头了四个字:秋月你好!

老人又拿出一封挂号信,这是她委托组织查找白琛文烈士相关资料得到的回复,这么多年来,得到的回复一直都是:“机密待解”,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展信颜悦,一行工整的机打文字映入老人眼帘:白琛文,中共南京地下党员,原名刘颂文,曾在日本留学,后赴延安投身革命事业,牺牲于1944年冬,师承国画大师刘文勇,画技卓著、尤善桃花。

人面桃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缘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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