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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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不打电话给他;忍不住的,提起笔来,让思念变成一个又一个方块字,连篇地趴伏在我的日记本上的信,只为疗愈地,是我自己。不给他看的这私密的倾述,我对他的称谓随心所欲,怎么叫全凭着一时兴致一一宝贝、坏小孩、亲爱的、老弟、小朋友、我的斐、北漂男孩、帅哥……

如果他知道,这每一次回来,都让他深深叹息“我都长胡子了,你还这么年轻,让我情何以堪!”这样的我,不单单脸上不肯长皱纹,心里也这么幼稚,他又会怎样地嘲笑我,怎样表达他的无奈。

很久以前,他和所有的婴儿一样,学会了开拓这个世界的第一样本领一一爬,便不肯再老老实实睡在襁褓中。要把他香喷喷地抱在怀里,也要看他愿不愿意。他把姥姥家的大床当成游泳池,目光炯炯,嘴里咿呀有词,划动着小胳膊小腿,三两下子便划到了床沿边。没有畏惧的小子,全不知前面有危险,一家人手忙脚乱,轮流看护他。

我虽熟谙圣贤“知止不殆”的教诲,但面对这混沌小儿,更知他绝然不肯买我循循善诱的账,识趣地闭嘴,不给他讲“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的人生道理。他想要的自由很重要,可我的痴迷又往哪里安放?想要看的小说拿在手里,我的另一只手不得已拉着他的小腿腕儿,以防他掉下床去。他长大后,当爸爸的便向他告状:“你妈妈,那时候被小说里的小孩儿迷了去,不看你,拉着你的小脚,不给你往前爬……”上了高中还痴笑着看郑渊洁童话的他,脸上立马一副受伤的样子,很生气地质问:“妈妈,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

后来,他在我们居住的家属楼下有了许多很铁的玩伴,吃饭的时候千呼万唤都不肯回家。原本看着他在乖乖地弹玻璃球,一转眼间便不在视线里,心里慌慌着四处环顾,直到再次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跃一跃地安然出现,或从某个角落突然跳出……

夏日的午后,楼下的荫凉地,退休的老伯摆开象棋摊子厮杀得不亦乐乎,观战的人们围成一圈也看得蛮有兴致,而他瘦瘦小小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挤进了大人们的旮旯里,安安静静看得那么专注。五六岁的顽童有这样的智趣,让当妈妈的不由心生陶醉,对他未来的学途和人生充满明媚的憧憬。而他只要是在看棋,便不会轻易乱跑,有时可以静静呆一下午。有一次,看他又钻进棋摊里观战,我便放心地回到家,收拾整理了他游戏过的“战场”,再走下楼,向那棋摊上瞄,却不见了他的踪影。我的大脑轰然一响,浑身禁不住发冷,放眼看去的地方,都是白白的太阳。问下棋的老伯,都说是被另一个小孩叫着离开了,还听见两个小孩嘀咕着要去捉什么“蜗牛”。

“蜗牛”?哪里会有蜗牛?找遍了家属楼的前前后后、角角落落,又去离家属区不远的小河、学校、矿上的办公楼大院……见着路人就语无伦次地打问,漫无目的地张望着,哪里有他的影子?无边的恐惧潮水一般拍打着我,再返回家属楼下,六神无主的我逮着一个小孩去问:“在哪里可以捉到蜗牛?”“蜗牛?火车站,火车站的铁道边,还有田螺……”

火车站?铁道?怎么可以这样大意?我的眼前乱冒着金星,觉得那拉着煤的铁皮火车就呼啸着向我开来,将高跟鞋提在手里疯了一般向火车站跑去一一没有客车进站的站台,是向旅客封着的,看着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不记得怎么向他请求,他很迅速地带我从侯车室上了站台。一眼望过去,不远处,他蹲在那里,还有一个孩子,废旧的一段铁道边,他正兴致勃勃地用手扒拉着小石子,寻找着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地流下来,就像他大哭着出生那一刻,我所有要死过去的疼痛都倏忽消逝,化为一种得到全世界的喜悦和满足。燠热的伏夏,烈日烤晒着空旷的站台,我,不知该感谢上天,还是神,感谢他在冥冥中护佑了我的孩子。

他没有捉到蜗牛,被我硬拉着往回走,另一个小伙伴也被我这阿姨捉在手里。两个孩子悻悻的,汗水涔涔的脸被小脏手一抹,成了小花脸,穿着短裤露出的小腿蹭得都是黑。他虽然小,也知道我生气了,不反抗,也不说话,跟着我。路遇学校里的同事,我依然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地勉强与同事含暄几句,同事看向他,虎着脸打趣:“看你那脸黑兮兮的!”他正自不开心,瞅瞅天生脸庞黝黑的同事,没好气地回一句:“你的脸才黑哩!”让我不由大窘,尴尬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有一点神经质,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胆小的母亲。在他浑然享受着童年的自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孩提时光,甚至到他已上中学和现在,无数次地,我做着寻找他的梦,在梦里,我总是惊恐地,四顾茫然,我的心提在嗓子眼……

关于界限、规则、禁区,关于规避与前行,关于这人世间的好意与险恶……我,要抚育、指引、陪伴我的孩子成长,属于母亲该潜心去做的课题又何止这些?

就这样,在他一天天长大的日子里,我在老公面前可以有得任性和天马行空的少女情结如朝雾在太阳的光芒里一点点消匿,变得柔软且理性……

一天,我和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偶遇,他没有像平常那样自顾自与小伙伴玩着离去。三年级的小朋友神情认真,仰着小脸:“妈妈,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今天要写的作文是我的爸爸,有的同学说他的爸爸是医生,有的说是干部,有许多同学说他们的爸爸是煤矿工人,我爸爸也是煤矿工人吗?”

于是,那一天的放学路上、餐桌边,我和他的话题便是家里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所从事的职业……

“……

很多个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爸爸已上班走了;有时晚上我要上床睡觉了,爸爸还没有回来;中午的餐桌边不见爸爸,妈妈告诉我,爸爸上早班要等到下午才能升井。他在家里时,家里的电话就总是响个不停,爸爸的工作好忙好忙。妈妈说,爸爸是开采太阳的人,他带许多的工人叔叔们采出的煤,用来发电、供暖,是为千家万户带来光明与温暖的人,我觉得,我的爸爸真了不起……”

就这样,他认识世界的触角伸向更丰富、更神秘、更深远的地方。他不再向很小时频繁地、好奇地问“是什么”,而是带着他童稚的质疑,问得更多的是“为什么”“妈妈,你怎么那么爱美?”有一次,看我对镜精心整理自己的衣着,他以那小男子汉有点不屑,又有点欣赏的眼神斜睨过来,他的问题充满哲学的意味,我便给予他哲学的答案:“因为妈妈热爱生活…”

憧憬着,他快快长大,可以保护自己,可以独立规划人生。在他成年的日子里,我不要做他垂帘听政的太后,我希望一一他有大鹏的翅膀。

他真的长大了,宽宽的肩膀,一米七八的个子。坐火车,他会把自己下铺的位置让给孕妇;过马路,他会揽着我的肩,帮我看上下的车辆。高考报志愿、大四实习应聘工作,面对想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强势给他建议的父亲,他不再以激烈的言语对抗,不动声色所做的选择,都是自己想要走的路。

北京,源于他,成了我和他的父亲又爱又恨的地方。雾霾、房价、拥挤的地铁,虽然都是无奈的现实,可大中国的首都,全世界公民都注目的地方,对于内心沸腾着青春热浆的他是有着足够吸引力。他努力着,时不时打回来的电话说的大多是开心的事。于是,我们会暂时平复内心的焦虑,只要他觉得好,那就是好吧!

他有了薪资,第一次回姥姥家,一进门,抱得是一箱子方便面和一箱子罐头,是他六岁时的承诺一一“姥姥,我长大了给你买方便面,还有罐头……”坐在姥姥身边,他教姥姥使用他给买的智能手机,那么耐心…我的没有说出的欣慰里交织着那么多的骄傲,我看着电视,可是我耳朵里捕捉到的,全是他的声音……

每次从父母家离开,爹妈总要送我们上车,目送车子一直到他们看不到。那个想要给老父母的拥抱是他代我去完成的,更是他想要给疼爱他的姥姥姥爷的。他张开长长的手臂抱抱姥爷,再抱抱姥姥:“姥爷、姥姥,照顾好自己,要身体健康”我站在旁边,那涌上的要盈入眼眶的热流硬是被我憋着……

正月初七,过春节回来短暂的几天,他又该返京了。机场上,他也抱抱爸爸,又抱抱我,我的头只到他的胸,想起他上中学时,每次送他上公交车去学校,习惯性地叮嘱:“要好好学习。”而此刻,只是对他说:“要好好吃饭,多喝水,不要晚睡觉,要给妈妈打电话…”

他没有不耐烦,我知道,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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