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再见，会不会是后会无期
文/祝潇颖
流窜于不同的城市，在满夜流火的夜色中，站在天桥遥望远方，双手趴在栏杆上，静看一辆辆车穿梭其中，来去匆匆。偶尔在天桥上听到街头艺人唱歌，空旷的回音里尽是落寞，不经意就被旋律带入回忆里，忘了置身于人潮，忘了今夕何夕。
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有一种天桥情结。我喜欢在漫天的喧闹中开辟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怜悯自己，我反观人群，我享受孤独。后来，每每走到城市夜景中的天桥，我都会驻足停靠良久。
上海，是一座久负盛名的繁华都市，随处可见身份不一的旅人，或是孤单行走，或是结伴成群，有向往，有漠然。这是一座充满欲望的都市，然而在这欲望之中，却又有许多徘徊在现实与梦幻中的孤单心事。
那天晚上，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Z。他是我去年在网上结交的一个好友。我是电台主播，Z是天天动听负责电台运营的职员之一，平时没少因为节目打交道。因为同是文艺青年的关系，最开始我们讨论的话题无非是时光生命，后来，也会渐渐牵扯到现实生活中的事，因为年龄阅历的差距，难免会在一些观念上发生分歧。我完全不顾形象跟他争执起来，我会毫不客气地动怒，我会赌气地说有什么事我自己承担好了！倔强和冲动的性格让我一直在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但结果往往是我见识浅薄，他理论深刻，我简单纯真，他深谙世事。
Z并不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喜欢以长辈的口吻来原谅我所有的冒失。他说：“我懂你的心情，因为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想，他之所以欣赏我，并非因为我的电台做得有多么好，也并非我其他方面有多优秀，只是因为，现在的我，仿若曾经的他。我甚至不清楚，在我的故事里，究竟有多少人可以找到他们的影子。
我性格多变，既阳光又悲伤，既青春又老成，既坚强又脆弱，而Z呢，在岁月的洗礼下，通晓事理，明白世故，作为一个上班族，每天挤地铁去公司，在无一例外的格子间里找寻自己的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准点下班，然后趁着夜色尚未凄迷，在人潮中摸索光亮。
晚上，跟Z一起去浅水湾文化艺术中心看了一个小剧场，是ThePush主题为“发呆”的演出。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乐队，也没有查过任何相关资料，怀着被人拉去顺势围观的态度走进灯光灰暗的场地，结果坐在了第二排的中间位置。灰色的贝斯与沉重的鼓点震耳欲聋，我整个人几欲在巨大的音响声中裂成碎片。期间，Z一动不动，神情迷离，好像坐在我旁边的不是Z本人，而是来自异世界的一缕幽魂。洒落在身上的灯光，让每一个听众都晕染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冷静得让我悲哀，忙碌得让我眩晕，虔诚得让我沉默，精彩得让我虚弱。”我闭眼沉浸在歌词里，萎靡不振。想起演出开始前渲染气氛的独白，确实足够让人开始去进行自我与本我的对话。那些繁华背后的苍凉，金钱背后的肤浅，荣耀背后的孤独，怎样才能够自我抵抗？没有谁帮得了，也许发呆才能“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时间在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寂静中悄然流逝，由于要赶末班地铁，我不得不跟Z说要提前离开了。Z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我特别不忍心打断他沉浸于音乐的心灵交战。看得出他很喜欢这场演出，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肯定会待到整场演出结束才走的。
Z的职业本身就与音乐有很大的关联，他听过太多的声音，但能让他如此敏感如此留恋的并不多。他向来要求严苛，对我们做电台节目亦是如此。反正我很多的电台节目策划，发给他后都会在原基础上适当改动，有的主题思想也在他的提点下变得更加贴切当时所要表达的情感内容。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喜欢，并不是因为乐队本身，而只是在于这些音乐带给他的内心的挣扎与思考，一场对自我与本我以及现实生活的追问。
离开上海那天，Z特意请我去一个湘菜馆吃饭。之后我们到了金桥公园。乘着冷风，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我跟他讲《百年孤独》里幻灭在现实中的和以死为救赎的情感，讲《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一直进不去城堡的悲哀，讲《盗梦空间》那个身在现实却恍若梦中，最后为了回到“现实”而跳楼自杀的女人。
Z说我不是一个简单的文艺青年。
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我们怀着各自的心事漫步在孤独与惶恐之中。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而前方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时光的声音是怎样的，我总觉得应该像是用脚踩在枯叶上时发出的嘎吱响声，我喜欢这种破碎的声音。然后，我就一直这样在前面踏着时光，沉默走远。
停下来后，我回头对Z说：“有没有想过你生命里最美好的三分之一的年华都差不多过完了？剩下的日子，你大多是为家庭而活了。这样的话，会不会觉得很难过？”
Z说：“曾经没有多大感觉，尤其是这两年，越来越感受到时光流逝，生命渐老。而所谓的孤独感，也基本上在这两年席卷而来。现在你这么一说，倒真是觉得难过。”
我不是刻意要去聊到生命这样沉重的话题，而是在那样一个寒冷时节，满目萧条的场景之下，我出于本能的反应而已。那个时候，站在Z的身边，我越来越能感受到他的孤独，我的一系列追问开始让他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对时光的恐惧与敬畏之中，他低沉地思考，低沉地说话，低沉地难过，低沉地怀念，低沉地感伤。
离开金桥公园的时候，他神色平静地对我说：“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
一起返回地铁站的路上，我一直因为那个秘密唏嘘不已，我难以置信地问他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却一副时过境迁云淡风轻的样子，笑了笑说没有那么严重，至少现在的他感觉还好。到了分别的时刻，除了不舍外，竟然开始为他的经历难过起来，同时也反思原来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福。我虽然患得患失，可是，至少我还有可以失去的东西。而Z呢，连失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从来没有拥有过。
拉起行李箱离开上海的时候，天空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小雨滴像一颗颗珠子滚落在人的额头、鼻尖、脸颊，我没有打伞，因为有流泪的冲动。我想要好好清醒，最后再看看这座城市。迷蒙中，我自嘲一笑，别人的再见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逢，而我的再见，却总感觉是后会无期呢。
晚上九点半，我安全抵达杭州。打点好一切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半。黑夜里，我认真地给Z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消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我记得他见我第一眼就说我的青春气息让人感觉很像妹妹，我记得他不厌其烦地说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我记得他也喜欢趴在天桥上看一辆辆车匆匆而过的样子，我记得他在慢慢习惯孤独却又在惧怕孤独，我记得他的秘密。
入睡前，我又默读了一遍最后的微信留言。
“今天离开你离开上海，竟然会舍不得。由最初的孤单行旅，变得依依不舍。今天跟你交谈感触很深，或许也正是因此等到离开时我才尤其难过。谢谢你今天把那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谢谢你的掏心挖肺，谢谢你的信任。我无意之中闯入你的世界，愿给你带来了哪怕一丝丝温暖。你说不懂怎么关心人，不懂怎么爱人，但是，有时候笨拙的爱，也恰恰是最单纯最没有技巧的爱。不用刻意去学，你就用本能去爱人吧。祝你幸福，早日觅得良缘，如果可以，我希望有机会以妹妹的身份参加你的婚礼。到时候，我也可以坐上很久的列车，只为见证你们的幸福。我想，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如果岁月没有冲淡我们纯真的情感。”
有时候，我们遇到的明明只是过客，但我们却还是那么真挚地对待彼此。我们无意之中闯入过很多人的世界，一份小小的温暖，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或许会有很多人想要问我关于Z在金桥公园说的最后一个秘密是什么。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这样揭开Z的伤疤，让它袒露在人前，成为一种卑劣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Z一直没有回复我的那条微信，但我知道他定会懂得。我并不期待他的回复，我想，剩下的一切，就让时光来回复我吧。虽然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们是否还会是那个喜欢站在天桥上缅怀过去的人。繁华的背景，孤寂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