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敏思育儿
家乡祖屋外的院场边,离大门还有百十来米,菜籽油夹杂着葱花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我知道,这一定又是奶奶在烙我最爱吃的葱油饼了。
从小就好这一口。
北方人家,家家户户都好做葱油饼。可我的记忆里,唯有奶奶烙得葱油饼,金灿灿的、够暄软、够香咸。
寻着香味儿快步进院,走进厨房,模糊中看见奶奶拿着锅铲、麻利地翻动着葱油饼的背影。
“婆,好香啊!”
可当我走近,想要拉扯奶奶的时候,忽一下,人却不见了。猛的,又看见奶奶在远处,笑盈盈地望着我,一声也不吭。“婆、婆……”我竭力呼喊着奶奶,一身冷汗,惊醒了。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梦到奶奶。魂牵梦绕,可此生再也看不到奶奶和她的葱油饼了。
七年前,村子里举办的白事流水席上,一向身体健朗的奶奶,吃完一碗烩菜后,突然呕吐不止。随后查出了食道癌,直接入院。因为年纪太大,医生不建议化疗。那就意味着无法进食的奶奶,一旦拔掉营养针后,不出两周只能活活饿死。
谁都不会甘心,包括意识还极度清醒的奶奶。在家人几度商讨、一再追问的情况下,医生最后给出了一个短暂维持生命的建议:在胃部打孔插管注射流质食物。按照医生的原话,即使这样处理,最多也是半年的光景。
得知奶奶住院的消息,我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在医院陪伴的日子,虽然只有一个星期,却看到了最为温暖的一幕幕。
奶奶隔壁的两床病人,一位自始至终只看到老伴儿忙前忙后;另一位稍微年轻一些的,只有到了饭点儿,才有家人匆匆送饭过来;而奶奶的病床前,总是热热闹闹的。
奶奶一生育有七子,父亲是大哥,二叔九岁时夭折,下面还有五个女儿,共有孙辈13人。
我陪伴在医院的那一周,小姑的双胞胎女儿也回来了。这对活宝双胞胎,可是奶奶的贴心小棉袄。有一天,我出去买日用品回来,透过病房门就看到这俩宝贝,一个跪在床头帮奶奶梳理头发,一个很仔细地在帮奶奶剪脚指甲,还时不时地像对小孩子一样提醒奶奶:“乖乖地, 别动噢,不然就剪到肉啦”。每天,她们会轮流给奶奶捶背、捏腿。
三姑的女儿,胖乎乎的四表妹正直怀孕期间,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仍然每天会来医院给奶奶讲笑话,拉着奶奶的手跟她唠家常。
大姑的女儿离得最近,虽然还在上班,每天必跑一趟过来看看奶奶,切些水果给奶奶尝尝滋味。
父亲和母亲,张罗着在医院期间的吃穿用度,协调着医院的各种探病、诊断;几位姑姑则每晚轮值陪夜。
隔壁床和医护人员不时地冲奶奶伸出大拇指:“您老人家有福气啊,儿孙满堂,一个个还都这么孝顺。”
奶奶满脸笑意与自豪:“是啊、是啊,这些个孙子们都很乖巧。”心情好得仿佛得的只是小病,很快就能出院。
在医院休养一个多月后,奶奶带着她的那根延续生命的管子,回到了老家。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奶奶却用她的故事推翻了这个理论。
父亲和母亲自然一直陪伴在左右,随叫随到。有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他很担心他们在厨房做饭或者去门口菜地摘菜的时候,听不到奶奶喊叫而出意外。我连忙上网购买了一拖二的门铃邮寄回去,一个装在厨房,一个装在外屋的门口,奶奶有需要,随时可以按响门铃。
母亲每天都会想着,该准备一些什么样的食物搭配起来,又能打成流质,又能给奶奶增加营养。注射食物的活儿,看起来容易,干起来可不简单。针管不好插不说,注射食物的速度慢了或者快了,都会引起不适,要十分小心。
远在青海打工的小姑,在奶奶出院后回了一趟青海,处理好那边的工作,直接回到祖屋一直陪伴到奶奶去世。其他的几位姑姑也是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看奶奶,提供一些生活所需。
虽然有些时候难免也有些意见的分歧,但在家人的精心呵护之下,除了时不时的病理反应、身体日渐消瘦外,奶奶没遭什么罪,整个人始终保持着干净清爽,去世前三天,都还能下床自由走动、跟人唠嗑聊天。
奶奶的生命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比医生预估的时间延长了将近一年半。连医生都对父亲说:“这真是个奇迹,亏得你们用心照顾得好啊!”。
回家奔丧后,担心父亲心力憔悴,本想接父母来东莞,却被父亲一口回绝了:“这三年,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山上(祖屋)”。弟子规有云“丧三年、常悲咽”。父亲早已做好了守孝三年的打算。整整三年,父亲真的哪里都没去,就连城里的房子也都空置了三年,一直住在乡下的祖屋。
事后,跟父亲聊起这段往事。父亲说,由于自己在外工作,很少打理家乡的人情世故,很担心奶奶的丧礼参加的人太少。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都来陪伴奶奶走完了最后一步路。父亲不由得感叹道:“老太太真厉害,一个人把该维护的人情都维护到了”。
与此同时,父亲还跟我讲了另外两个人的故事。
【人物1:杨爷爷】
村子里早年间搬来了一户杨姓人家,膝下一直无儿无女,后来就领养了一个男孩。儿子本来跟杨爷爷还挺亲的,成人后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就有些不自在了。
后来外出打工,头几年逢年过节,小伙子还会回来看看老爷子,再后来已是很多年不见人影,也不知去向。
杨爷爷就一个人进进出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身板硬朗的时候还好,慢慢年纪大了,手脚就没那么利索了。好心的邻居看他可怜,隔三差五会送些饭菜过去。那年夏天,邻居外出了几日,回来时,不见对面有任何动静,赶忙去敲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杨爷爷已经去世多日了。
【人物2:姚爷爷】
姚爷爷膝下育有四子。
老三不成器,早年因为偷盗入狱,出狱后没有正事,靠打零工过日子;老四因朋友的坚持引导,初中毕业放弃了读中专的念头,最终考上重点高中,一路奔到大学,扎根外地;老大和老二留在同村相继成家,靠着各自的努力,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姚爷爷的老伴儿,已经在小儿子上高一的时候突发脑溢血离世了。
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发生在人老体衰的时候。姚爷爷大病一场之后,该由谁来照顾的话题就摆在了几兄弟面前。老大说,当年妈妈的事是我一手操办的,所以现在老爷子的事得你们来管。老三说,你们看我现在这样子,连自己都理不清楚,怎么管老爷子?老四因在外地大型军工企业工作,管制严格,无法亲自照顾,只能出钱。最后,照顾姚爷爷的事,就落在老二头上。
老二本也老实,一口应承了下来。可家里的另一半却不买账,直接跑到城里医院找了一份护工的活儿,借口不回家了。老二自己照顾老爷子本也妥妥当当,可是他在深山里承包了一座山头种植猕猴桃,一到季节,必须每天去山里干活儿。这就留下了姚爷爷一人在家。
老二每天做好早餐送到姚爷爷家里(两家隔了一个台阶,只有几步之遥)后就进了山,回来时往往披星戴月。姚爷爷中午煮不了饭,每天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就会依靠在老二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老二回家。
老大住的其实也不远,走路大约十几分钟的光景,老爷子这种状况,村子里都传遍了,他们却从没考虑过接回自己家或者中午给送口饭过去。
再后来,姚爷爷就病了,拉去医院再也没回过神儿来。
丧礼据说是老四出钱出人一手操办的,但由于家里分奔四裂,人情冷暖淡薄了,来奔丧的人并不多,草草了了事。
父亲说,人在做,天在看。人这一辈子,到老了,才知道自己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有些戚戚然,不知如何应答。奶奶三年守孝期满后,我曾跟父亲探讨过他们老俩口以后的日子。父亲却笑着说:“在我们还能够自理的时候,就不给你添麻烦了;等到我们走不动了,那就看你怎么对待我们了”。虽然是个笑话,却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这几年,一直都没能说动父母来东莞跟我们同住;好不容易今年他们答应过来一起过年,却被疫情挡在了家里。
眼见着父亲就70出头了。打电话,说他的脑梗好像又犯了,时不时抽搐得头疼。母亲腰骨疼的问题从来也没见好过。
此刻,我在想,当父母老了,我是否能如父母和姑姑陪伴奶奶那般陪伴他们?即便可以,是否能做到长期如初地陪伴?毕竟奶奶有一大群儿女可以轮换、当年我们已然成人父母可以抽身全心陪伴。而此时的我,孩子还小、退休还早。
如若不能始终如一的陪伴,那此刻,我又该做些什么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