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尼亚的眼泪

*本文原创首发,按“文学之夜”创作要求所作。


当我从位于埃里温一座山丘上的亚美尼亚种族屠杀纪念馆走出来,再次遇到永不熄灭的圣火和三角锥形纪念碑时,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薄薄的云朵静静地流逝。我仍然沉浸在悲伤中,一九一五年被奥斯曼帝国屠杀的一百五十万亚美尼亚人的幽灵似乎还在我的脑海中游荡。我忍不住一声叹息,却看见我的亚美尼亚导游哈可,站在圣火前,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还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时,就见他掏出一支竖笛,像吹葫芦丝一样地吹奏起来。那声音悠扬、哀伤,舒缓得像海浪一层层地撞击着千年的海石。我听着很像埙,但它和埙有点不同,苍凉之中带着孤独,尤其是在这广阔的地带,更显辽远和寂寞。远处的山高大得像是一个宇宙飞船悬浮在半空,清晰可见,山头白雪皑皑。刚来时,哈可就告诉我,那就是亚美尼亚的圣山——亚拉拉特山。

而此时,哈可正用情地演奏。看得出来,哈可是在为那些亡灵祭奠。我内心的激荡也随着曲调的悠扬变得宁静和充满力量。

曲罢,哈可显得很不好意思,快速地把笛子收起来。

“那是什么笛子?”我急切地问,作为一名环球旅游博主,我很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嘟嘟克笛。”哈可在中国待过七八年,中文说得很流畅,“就跟你们的埙一样。这是我们亚美尼亚的乐器。”

我本想夸赞一番他的吹奏,但在这纪念馆前,任何夸赞都是不合时宜的。我点点头,跟着哈可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这条道旁的树,有很多是各国领导人种植的。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午后的阳光炙热,带着外高加索山麓的清凉,晕染着我们。

哈可还是说话了,不过听着更像是为他刚才的行为解释。

“索菲亚姨妈要我有空就去圣火那里吹一曲嘟嘟克笛。”他说,“这笛子,是姨妈的一个远房亲戚传给她的。”

哈可长得很清瘦,中等身材,看上去大概有四十了,脸上围着一圈短短的络腮胡。

“那姨妈也有六十了吧?”我想到了“老态龙钟”这个词。

“嗯,是的。”

哈可欲言又止。我在等他诉说,便也沉默下来。

走出林荫道快要上车返回酒店,结束这一次亚美尼亚之旅时,哈可又说了。

“你如果对嘟嘟克笛感兴趣,一定得去看看索菲亚姨妈。”他说,“当然,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我不由分说地坐上车,“走,我们去看望索菲亚姨妈。”

哈可脸上瞬间漾起了笑,车子轰的一声,朝着索菲亚姨妈家的所在地——久姆里而去。出了市区,哈可说,从这里去久姆里有三百公里,“我争取在日落之前到达,兴许还能赶上索菲亚姨妈做的烤肉。”

亚美尼亚平均海拔在一千米以上,大部分属于高原,众多的山脉滋养了丰腴的草地,而丰腴的草地喂肥了羊群。所以,亚美尼亚烤肉堪称一绝。从车窗外灌进来的热风仿佛都带着烤肉的香味了。虽然如此,但亚美尼亚的地形还是看起来十分辽阔,远山看着都很低矮。唯有那座圣山触目惊心。它像个行走在山脉、河流、沙地上的指引者,给迷途的人带去内心的宁静。车开在国道上后,我就一直盯着那座山看。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模样,让我想到了冈仁波齐。我曾经驻足在冈仁波齐的山脚下,像那群匍匐在地的转经筒的人一样,虔诚地祈祷,心里默念着一个我未曾触碰过的心爱女孩的名字。她就是我的冈仁波齐。现在她成了亚拉拉特山。我渴望一束阳光照耀,让那白色也显现出金光来。但就算午后的阳光全都投射上去,它依然如故。

白,静默的白。白得圣洁。

“那是诺亚方舟最后停泊的地方。”哈可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凝神,说。

诺亚方舟?这个故事我太熟悉了,说是洪水滔天,就要淹没世界。为了生存,造了一艘方舟,带上家人和陆地上的生物,避免了一场浩劫,为人类的延续保存了希望。我只知道诺亚方舟一直在航行,从未想过它也有停歇的地方。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神话照进了现实。

我刚要不可思议地笑,哈可突然严肃起来。

“但现在,它在土耳其。”

什么意思?我疑惑了。

“一战结束后,圣山就被划给了土耳其。”

一时间,我难以置信,难以理解,就好像说冈仁波齐不属于中国的一样。哈可说得很冷静,但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自己的山只能远观却无法触及。大概这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吧。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们又沉默地走了很长的路。风呼呼地吹,车轮唰唰地轧着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有时蹚过一处坑洼,咚一下,又复归平静。

路过阿拉加茨山时,哈可又开口了。

“亚拉拉特山和阿拉加茨山是兄妹山……过了这座山,很快就能到久姆里。”哈可说,“我想索菲亚姨妈一定会喜欢你。”

“为什么?”我问。

“我们都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所以,我才专门做接待中国游客的导游。”

原来如此。

气氛变得轻松许多,我们闲谈起来。

“怎么索菲亚姨妈住在久姆里?”我又解释道,“我是说,你不是埃里温本地人吗?”这些天一直跟着哈可游玩,只知道他在埃里温做导游,曾经在中国待过,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其实,算起来,我也是久姆里人。”哈可说,“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做建筑工作,挣了钱,也为了更好的发展,就举家搬到了埃里温定居。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索菲亚姨妈就建议我,去中国看看。她说中国和亚美尼亚一样,古老,而且历经苦难。”

我表示疑惑,中国苦难吗?飞速发展的城市,极速飞扬的高铁,快速成长的大国,到处都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曾经。”哈可说,“你们不是也有南京……”

确实,南京是一道永远的伤痛。但从纪念馆出来后,我就不想让悲伤过于泛滥,于是,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为什么把索菲亚姨妈丢在久姆里呢。”

“不是我们‘丢’的,是她不愿意一起来埃里温。她说,她要守着那个房子。”

“房子里藏着金银财宝吗?”我开玩笑地说。

“可能是藏着一个秘密吧。”哈可一直盯着前方的路,“我小时候曾听人说,索菲亚姨妈的房子地下藏着一个秘密。但问那些人是什么秘密,他们都笑而不答。我去问索菲亚姨妈,她说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是她慌张的眼神出卖了她。”

我被这个秘密勾起了极大的兴趣,连忙追问:“后来你查出来什么了吗?”

“没有。索菲亚姨妈不让我靠近,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哈可耸耸肩。

秘密中断了,但我们的车也开到了久姆里。我才知道,索菲亚姨妈并非住在城里,而是城郊旁的一个小镇。小镇的房屋都建得十分低矮,泥黄色的垒成尖塔形,与周边的荒凉山色融为一体。落日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油漆工,把整个小镇染成了古铜色。看到我们的车,镇民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凝神细看,略显呆滞的眼神随着车子的移动而移动,最后停落在索菲亚姨妈的房子前。

那房子看着就很有年代,仿佛是穿越风沙而来,泥墙斑驳泛黄,有些地方已经脱落,最为特别的是,它的门,竟然是由一块块扁平的小石头垒成的,整齐有致。经过岁月的淘洗,石块已经变成棕红色。在众多的石拱门、铁框门中,显得特立独行。落日的一角余晖铺在上面,好像每一块小石头都泛着琥珀色的光。

一个肥胖的女人背对着夕阳正在门边浇花,那是一排的蜀葵。一两朵蜀葵花盛放着,粉白粉白的,特别硕大。我猜那个女人就是索菲亚姨妈。看到哈可的到来,她的脸上漾起笑,但看到我,却一脸疑惑了。哈可简单介绍后,她笑得更美丽。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犯了个先入为主的错误。索菲亚姨妈非但没有老态龙钟,反而十分精神。她一个劲儿地请我们进去。

走进房子,先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种满各种各样的植物,橡皮树、千年木、龙骨足足有半人高,还有一些低矮的花草,长得肥美而喜人。与一路上看到的植物相反,有天壤之别。看得出,索菲亚姨妈是一个生活讲究的人。

她把我们带进客厅,让我们坐下,还给我们拿来了巴旦木和葡萄干,然后就消失了。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哈可,他说:“索菲亚姨妈去准备晚餐了,她要让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为我们的突然到访让索菲亚姨妈忙来忙去而感到愧疚,想要上手帮忙,却被她赶出了厨房。哈可说:“她,很厉害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哈可又说:“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没过多久,丰盛的晚餐就备齐了。牛蹄汤、烤羊排、南瓜菜、馕饼、沙拉,摆了满满一桌。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一瓶存了好多年的葡萄酒。在我的惊讶声中,我们一起举杯。很快,我就在葡萄酒的酸甜和美食的香味中微醺,心想,她,真的很厉害。

哈可和索菲亚在交谈,我听不懂亚美尼亚语,但能隐约猜到,索菲亚在问哈可我们今天为何来访。

“为了那个秘密。”哈可说,大概是为了方便我理解,这次他说的是英语。

索菲亚姨妈显然不明所以。

“就是小时候人们都说你藏了一个秘密。”哈可解释道。

索菲亚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脸上还带着羞涩和歉意,为隐瞒了什么而抱歉。她拍拍哈可的肩膀,看着我说,“其实没有什么秘密。只是一个地窖。”

地窖?我和哈可都疑惑地看着她。哈可更是难以置信:“这破屋子有地窖?我小时候玩捉迷藏,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怎么没发现地窖呢。”

索菲亚狡黠地说:“那因为地窖的入口被我藏起来了,藏在了庭院里的植物下面,你懒得动,不愿意帮我搬植物,当然发现不了啦。跟我来。”

我们跟着索菲亚来到庭院,此时天已黑尽,黑色像是从墙脚下、树荫里以及铁窗外长出来似的,蔓延而来。微弱的光非但不能驱散它们多少,反而助长了它们的嚣张气焰。索菲亚在昏暗的光中指挥我们搬开那些龙骨、千年木和橡皮树,又让我们把垫在下面的铁片掀开,这才看到一个地窖的入口。这时,我才发现这些植物的怪异,它们被打理得很干净,也许她在家时,常常独自搬开植物,然后待在地窖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索菲亚率领我们沿着狭窄的旋转楼梯而下,她的眼睛像通电一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开关,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地窖里一片灯火通明。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地窖。与那些阴暗、逼仄、充满腐败气息的地窖相比,这个位于久姆里郊区的地窖显得富丽堂皇,而且高大无比,可以说是一个地下宫殿。旋转楼梯虽然狭窄,但地窖下的廊道却能让两个人同时并行。廊道两边还刻着一些浮雕,有圣剑、诺亚方舟、盛接圣水的宝瓶以及宫殿的石柱。廊道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客厅,几个凹陷进去的门洞,放着球状的灯,宁静、安详。客厅两边各有一条窄道,一边是可供居住的房间,一边是用来忏悔的圣所。到处都是凿子铁锤敲击过的痕迹,每一个落锤之处,都饱含力量。而且到处都是形式各异的浮雕图案,颜色虽然单一,只有泥土的颜色,却足以震撼我的内心,仿佛置身在一个拥有千年信仰的荣光所在。事实上,的确如此。

我们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那些生锈的凿子和铁锤,每个凿子和铁锤都钝了,显出笨重的模样。当年,这个地窖的建造者就是用这些凿子和铁锤一凿一捶地挖掘的吧。我忍不住惊叹起来,仿佛每一凿和每一捶都击中我的心。

哈可问索菲亚:“是谁挖的这个地窖?哦,对了,是那个远房亲戚?”

索菲亚脸上依然是慈祥的笑:“你猜得没错,就是她。不过,她不是什么远房亲戚,而是我的一个朋友。”

然后,在地窖的黄灯下,在静谧的神像前,索菲亚姨妈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大概是一九八七年,那年我十五岁。我和姐姐,也就是哈可的母亲,还住在镇子的另一边。那时候,姐姐正和哈可的父亲谈恋爱,我闲来无事,就到处逛逛。我跟着一个卖糖的老头走了一段路,又跟着一个磨刀的男子转了几圈,就来到了这条街上。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很好,一束柔和的光落在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身上,让她看起来像圣母玛利亚一样闪着光。她正在侍弄花草,我悄悄地靠上去看她认真地给花草松土,浇水。我以为她没发现我,但实际上她就感知到我的存在。她只是没有抬头看我。

“你来了。”她说,语气很随意,像是一个熟识的朋友。

我也很惊讶,她是我第一次见,可我感觉仿佛我们认识了很久。我回答她也是很随意。我说:“我来看看你呢。这些花草都快要死了,你干嘛还费劲去打理呢?”

她的背好像震颤了一下,手上也停止了动作。她缓缓地转过来,看我,她的眼睛很美丽,像瓦蓝的夜空。但渐渐地,眼睛潮润起来。

她说:“你看到了?”

“看什么?”我不明白她的话。

“看到死亡呀。”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故作轻松地说。

“没有,我只是感觉这些花草要死了。”我实话实说。

她没再说什么,而是把我拉进她的家里,拉进那个庭院,然后指着那些植物,问我,这些呢?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说,这些也快要死了。她的眼里一下子就流出了一滴泪。她说,你喜欢这些植物吗?明天你再来吧,我叫托西亚。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我主要是好奇,她想让我来干嘛。没想到,她想让我一起照顾植物。我们把土都松了一遍,还施了肥,浇了水,给每一盆植物都修剪了。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午后时光。但到了第三天,植物们果然一片枯黄,肉眼可见的无法拯救。她的脸看不出伤心,仿佛已经接受。随后,她让我搬开这些植物,带我走进了这个地窖。我惊讶的神情跟你们一样,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

之后的日子植物一天天的枯萎,我和托西亚一起给地窖装上电灯,算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托西亚不想请电工,什么她都自己来,我只是打下手。她常常累得腰直不起来,然后坐在地上一边捶着腰一边跟我说:“这个地窖是莱文为我建造的,他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挚爱。”

接着,没等我追问,她就讲述起了关于她和莱文的故事——

我和莱文都出生在一九〇〇年,他四月,我七月。我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在这条街上的人都能看出来的:长到十五岁,我就可以嫁给莱文,做他的妻子。我一直数着年岁等待那一天。可我们却等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亚美尼亚是一个悲情的国家,每一页历史都记录着战争。特别是一九一五年,奥斯曼帝国的铁蹄和枪炮闯入了亚美尼亚。而就在我快要嫁给莱文的那一天,屠杀令下来了。附近的村子都已被屠灭,见到男人就杀害,见到女人就欺辱。一股黑云就要席卷这个小镇,那一天我和莱文约好逃走。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莱文,那些士兵就冲进镇子里来,惊恐声、惨叫声顿时四起,街道上的沟渠里流淌着的不再是污水,而是血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我躲在一片铁板之后,冲鼻的血腥味灌进胃里,我突然一阵呕吐。这引来了一个士兵,就这样我被欺侮了。我成为了一个不洁的女人,我想到过死,但那人不给我机会。他把我赶到了一群女人那儿,然后,又把我们赶上了车。我们在车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停了下来。他们把我们带到了沙漠边缘,举着枪,让我们走进沙漠里。

这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呀,那些人真是恶魔的化身。虽然害怕,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走进沙漠里。你知道沙漠的恐怖吗?那沙子看起来黄灿灿的,人畜无害,但它们却是咬人的毒蝎、吃人的野兽。当我脚踏上沙漠的那一刻,沙子就像一颗颗烧红的钢珠,黏住我的皮肉。头上的烈日让我们蔫巴,身后的枪口让我们觳觫,脚下的沙子让我们颤栗,而无边无际的远方让我们恐惧。我们没有方向地朝前走着,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刚开始我们两三个人一群,后来就只剩下了我。我就是想着要走出沙漠,走出了就能回去,就能再次见到莱文。但很快我没多久我就倒下了。

我是被一股恶心的黏液舔醒的,那时候已经是落日时分。我睁开眼就看到一只骆驼硕大的脸,它的鼻息吐向我。骆驼后退一步,我看到了它的主人——一个鼻子底下全是胡子的男人,他戴着头巾,像是捡到一个猎物一样看着我。他把水囊递给我,让我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我架到了骆驼上。我奄奄一息地扶着驼峰,被他带回了家里。他强迫我做他的妻子,我不愿意,一有机会就逃跑。但都被他抓住,然后就对我拳打脚踢。我被打怕了,也渐渐认了命。苦难一旦降临,就像阳光一样,照耀在每一片叶子上。我服了软,只好顺从他,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做妻子这件事。他也想开了,把我当作仆人,给他不停地干活、挣钱。因为我一直不说话,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哑巴。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年。

那天,趁着给雇主打零工的机会,跳上了一辆开往德黑兰的火车,然后又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回到镇上。镇上的人看起来都很陌生,似乎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一问才知道,整个镇子都换了面目。我来到莱文家,虽然门口发生的变化,像是装修过一样,用一块块扁平的石头垒好。但他们家空无一人,我也就住进了莱文家。

我向周围的人打听莱文,害怕莱文已经死了。但他们说的话一个比一个让我震惊。他们说,莱文确实死了,但不是被杀害的,也不是死于二十年前,而是死在三个月前,你要是在蜀葵花开的时候赶回来,还是能见上他最后一面的。

他们说,莱文死于湿气过重,整个人都浮肿了,但看起来还是很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说了,莱文这是自找的,好好的挖什么地窖呀。

就在我疑惑不解时,他们从头开始说了。那天奥斯曼的铁蹄踏进村里,莱文就像疯了一样想要冲到东大街去,好像要去找他心爱的女孩。都那个节骨眼了,他还在想着女人。真是疯了。一个半老不老的男人半路把他扑到在地,然后拖进了他家的地窖里,因此躲过了铁蹄的杀戮。他们在地窖下靠着仅存的一点食物和葡萄酒,待了足足七天。他们从地窖里出来时,镇子已经空空如也,腐烂的尸体散发出臭味,他们忍着悲痛把尸体掩埋起来,足足干了七天。七天之后,他们累垮了,莱文躺在院子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莱文还是疯了,他要在院子里挖个地窖,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劫难,他的托西亚也不至于无处躲藏。打那儿以后,莱文家里每天都会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闹鬼一样。他们还说,莱文每天都把一斗车的泥运到镇子外去堆放……一个月后,一个小小的地窖初具雏形。那时候,镇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外人迁徙或流浪到这里。莱文决定休息一天,他和一个从洛里州流浪过来的男人共饮了一瓶葡萄酒,两人欢声笑语,很快莱文就不胜酒力缓缓睡去。后半夜,他梦见了托西亚。托西亚说,莱文,你爱我吗?爱的话,就请把地窖扩大吧,现在这个太逼仄了,我都翻不了身呢。第二天醒来,莱文泪流满面,决定继续挖下去,直到再也不爱托西亚的那一天。就这样,莱文长年累月地挖,地窖里阴冷潮湿,他的身体渐渐吃不消了。他倒下还是我发现的呢。那天我看他一直没去倒泥土,就感觉坏了,我跑进地窖里,一眼就看到倒地的莱文,他再也起不来了。姑娘,你认识那个托西亚吗?快叫她回来吧,莱文这地窖是莱文留给她的。

说完她和莱文的故事,我们又继续干起活来,很快就把灯全都安装好,看着暖黄色的光把地窖照耀得金碧辉煌的,托西亚也阖上了双眼。我去请殡葬人时,才发现院子里的植物都死了,一片叶子都不剩。我知道托西亚希望我一直守护的秘密,所以,我才没跟你们一家去埃里温。

从地窖里出来,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既悲叹于亚美尼亚的苦难,又感动于莱文和托西亚的爱情。站在院子里,举头可以望见满天的星斗,一闪一闪的,每颗星都挨得那么近,但实际上它们却相隔万里。

“托西亚和莱文,就像阿拉加茨山和亚拉拉特山一样,隔着遥远的距离。”索菲亚姨妈说。

某个瞬间,我想到了她。我和她也有着最遥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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