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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念骂我有病,咒我去死。
她说对了,我有病,可怎么去死?又让她失望了。
许念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很疼,她凝滞的目光停留在她白皙的手上,她一定很疼。
我总是这样,总是不停伤害她,我真该死。
我应该怎么去死呢?
一、
吃饭时,许念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我:“周末有空去看画展吧。上周就想去,你说有事,再不去,人家要撤展了。”
“周末?”我沉吟了一下,“应该可以吧。”
“忘记问你上周末你说有事,有啥事啊,单位最近没啥活需要加班啊。”许念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出答案。
“上周末,我有事?”我迟疑了一下,才过去两三天的事,我却有些恍惚。
“你不是说你有事吗?害我还把订好的画展票退了。”许念脸色依旧平静,眼神却紧盯着我,让我有些不自在。
“哦,对,周晨找我有事……”我只能拿出周晨来搪塞,许念知道周晨,但和他不熟。
“你去瑞宏大厦干吗?”许念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她知道我撒谎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是看见了还是别人和她说了,她知道了一些什么。
“路过。”我无力地解释。
“和谁?”许念不肯放过我,装作漫不经心的询问,实则写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勇气。
我确定她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是我不确定她知道了多少,猜忌,永远横亘在那里。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试图回避这个问题。
“不敢说?”她声音尖利了几分,带着一丝颤抖,“不是周晨,是谁?”她的目光如剑,直指我的沉默。
我应该说什么,我不想说什么,知道太多,只会让我们更痛苦,又何必知道呢!
“告诉我,她是谁?”许念竭尽全力压抑着情绪,声音低沉,带着四散的寒意。
别问了,许念,别问了,好吗?我想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说出更难堪的问题。
许念没有听到我的心声,自顾自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只有两个人走进瑞宏大厦的背影,“一个是你,还有这个女的是谁?我没见过。”
一个我,一个女的,上周末,瑞宏大厦,“你都知道了,还要问什么呢?”我瘫倒,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我不知道许念想问什么,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问题越简单,答案就越复杂。
“叮”,我的微信响了,屏幕上跳出了一条消息,“周末见。”
许念一把抓过我的手机,脸色苍白,解锁,点开消息,“周末见”,空荡荡的界面上只有安然发给我的消息,往上拉,只有通过验证的时间。
她点开头像,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手机,眼神复杂,“是她吗?”
是安然的微信。
“是她。”我不想承认,更不想欺骗许念。
“什么时候认识的?”许念没有看我,她点开安然的朋友圈,我默默看着她一点一点往上翻,似乎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沉默,没有回答。
“她哪里比我好?”许念放下手机,盯着我,嘴唇泛白。
我从没见过许念这个样子,她猛地站起,碰到了桌子,玻璃杯晃了晃,洒出了不少水。
“你说,她哪里比我好。”许念靠近我,逼问道。
我沉默,只有沉默才能逃避。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房间回荡,“说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许念忽然失控哭出声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有病吧,为什么拼命救了我,还要这个样子,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如人家了?”
“你有病吧,怎么不去死?”许念挥舞着双手,在我头上、脸上、身上胡乱拍打着,有点疼。
我怎么不去死呢?
二、
我死过,没死成。
安然救了我。
我用水草缠住我的脚,试图让黑暗的湖水将我吞噬。我以为我可以在水里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我低估了求生的本能,一顿挣扎,手脚不自觉地用力,搅浑了湖水,也挣脱了水草的束缚。
湖水冰冷,想沉入湖底,没了决绝的勇气,想游回岸上,手脚开始不听使唤。
安然出现了。
她跳了下来,从桥上,一个猛子扎进来,再出现时,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身边了。
她救了我。
安然说看我出门时神情不对,就留了个心眼,跟着我在湖边转悠了一圈,没想到我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告别世界。
我问她什么方式,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有同情,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好奇和挑战,那种学霸遇到难题的好奇和挑战。
“我是谁?”安然问我。
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想反驳,哲学三大问题,谁敢说能解开。
可是我沉默了,她是谁?她是安然,七院的医生。
她说她看我出门时神情不对,出门,出什么门?
医院,我到医院干什么?
我用手掌敲击脑袋,可能是刚才在水下的窒息让我暂时失忆了,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我去医院的情形。
安然问我:“为什么选择淹死?”
安然从不避讳谈死,她说自杀干预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忌讳和病人谈自杀问题。
安然和我聊过,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说实话,我总是能看到一团团水草在召唤着我,乌黑的一大团,在水底。
为什么会出现一团水草?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它们不只是在梦里出现,在白天有时也会闪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确定,在水缸里,在草地上,在窗帘后。
我没和安然说,当梦境开始影响现实时,就是精神病患者进入重症状态的标志,我不是,我没精神病。
安然拿起我放在岸边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她湿透了的衣服,“你倒是明智,还知道先把衣服脱下来,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留了后路吗?我不知道,从医院到湖里这一段的记忆好像凭空消失了,是窒息的后遗症吗?
“可能是吧,我应该还不想死。”我说。
“应该?这不是一个好答案。在生死之间徘徊过的人应该能看清自己内心的选择,你好像还被困着。”安然开口依旧专业,“还会再尝试吗?”
还会再尝试吗?我知道安然的意思,和自杀意向者详细讨论自杀计划,也是干预的一部分,研究数据表明,已经实践过一次自杀的人其实是最危险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这个答案才符合一个正常人的回答,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在我搞清楚那团水草究竟是什么之前,我不会。
那团水草是什么,为什么会突兀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甚至引诱我到湖水中去,还缠住了我的脚。
我没和安然说这些,心理医生只会把我当作病人,给我开药,让我接受治疗,我知道,我没有病。
三、
许念打累了,停下手,“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过永远会保护我的,这就是你的保护?”
这算是我的保护吗?我不知道。
许念的发带松开了,本来束成马尾的头发散乱成一团,有的披在肩膀上,有的搭在椅背上,有的从椅子的孔洞里穿过,像蓬松的杂草。
“你说过你永远会保护我的,你忘记了吗?”许念重复着,一半在发问,一半在自语。
我说过我会保护她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严郡中学。
我和许念是在严郡中学认识的,偌大的严郡中学,我们对视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彼此都是一类人:贫穷且可怜,孤独又敏感。
许念穿着一双泛白的运动鞋,穿鞋带的孔洞上小铁圈掉落了一个,可能是刷鞋子时太用力了,那鞋子刷得太白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片刺眼的白。
总说学生时代的感情无比单纯,其实恶意也一样,无比单纯,甚至不需要有利害关系。
许念就这样被排斥了,没有任何理由,也可以是任何理由。
“黑妞”,许念的同桌惊呼,她从许念的嘴里知道了许念的小名,可能是诧异,也可能是想表达亲昵,但安静的晚自习时那一声惊呼,就陪伴了许念三年。
黑妞其实没那么黑,只是肤色稍深而已,农村出来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呢?“双抢”的太阳才是我们的印记。
只是许念还没有适应,就被贴上了“黑妞”的标签,封印在教室的角落里。
我和许念的相识源于座位的轮转,我们成了同桌,她的前同桌在挪自己的书桌时,忽然惊奇地发现,“黑妞搭档黑炭,黑风双煞啊。”
许念低着头,没有说话,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嘲笑。
“梅超风只是眼瞎,人可不丑,有些人却是丑人多作怪。”我借“梅超风”说话,少年多羡慕郭靖和黄蓉,却也知道梅超风。
没有冲突,没有争吵,我们在沉默中换好了座位。
“谢谢。”许念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笑了笑,没有回她。
许念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敢对抗,或者她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我问许念为什么,她说她有个弟弟。
我知道她的意思,被骂惯了,就会习惯的。
又一个重男轻女的故事,在梧桐镇一点都不新鲜。
在严郡中学,我和许念没有故事,我们也不配有故事,风花雪月是奢侈品,不属于我们。
许念成绩很好,她总是能在枯燥的学习中找到乐趣,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要么考上重点,要么回去结婚,你会怎么选。
我当然知道怎么选,可是我想选什么,就能选什么吗?好像不能,我看着黑板上一天比一天减少的数字,苦笑。
我不是许念,我做不到心无旁骛,有一团水草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困扰着我。
我读过书,知道梦的隐喻,能被记住的梦境信息都已经被大脑筛选过了,是值得储存的信息,更何况是一团连续出现在梦境中的水草。水草,会是什么呢?
四、
许念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沉默,不是我记不清,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许念是想问我什么时候和安然在一起的,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没和安然在一起,可要是说我没和安然在一起,我就得解释我为什么要去找安然。
我为什么去找安然?这个理由我应该怎么解释。
我是挂了专家门诊的号才见到了安然,安然是七院的副主任医师,七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
许念说对了,我有病,精神病。
安然问我:“你出现这个症状多久了?”
我说:“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到过水草的梦了,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水草;后来就没梦到过了,一直到高中,高考前一段时间又开始做有关水草的梦了。”
“以前有就诊过吗?”
“没有,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东西记得清楚一点,谁会去看呢?”我认真回答安然的询问。
“那现在怎么就想到过来看呢?”安然盯着我,似乎在捕捉我脸上的表情变化。
我应该怎么说,水草已经不止出现在我的梦里,还会随时随地从各个角落浮现,让我觉着有些恐怖。我亲眼看到许念的头发变成了一团水草,缠绕在我的手臂上,让我无法动弹。我确定这不是幻觉,但是说出口,所有人都会告诉我这就是幻觉。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开始害怕。
“是因为水草出来了吗?在哪里出现过?”安然轻声问我,声音很近又很远。
“对,它们出现了,随时会出现,有时是在鱼缸里,有时在花架上,有时飘在空中,甚至在头发上。”我盯着安然办公室里的花盆,一株绿萝正开得旺盛。
她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是像,还是是?”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确定我的病症程度。
“不像,也不是。我没那么严重,只是经常的晃眼,让我感觉水草无处不在,医生,能不能给我开点安定。”
“你需要做些检查,我才能给你开安定。”安然转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检查显示我一切正常,安然不确定我是过于焦虑引起的幻觉,还是真的患上某种难以察觉的心理疾病,“起码结果是好的,先给你开点安神补脑的药,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有问题随时就诊。”
安然给我留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有她的联系方式,“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我加了安然的微信,把备注改成了“安然”。
五、
第二次见到安然是在瑞宏大厦。她不只是七院的医生,还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室的布置很温馨,不像七院的办公室那么冷硬,安然穿得也很随意,淡蓝色的针织衫搭配哈伦裤。
“喝茶还是开水?”她微笑着问。
“开水吧。”茶叶的浮沉就像水草招摇,我有些害怕。
她倒了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玻璃杯,全透明的,我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的动作,直到她在椅子上坐定才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就像这透明的水一样,什么都不要想。”
“闭上眼睛,呼气,吐气,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你感受到气流在你的胸腔中缓缓流动,流过鼻腔,呼出去。”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慢慢地你只听到我的声音,呼气,吸气,你进入了更深沉的放松状态。”
“现在,想象你正身处一片宁静的湖面,微风轻拂,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片澄澈的湖水,微风拂动一片涟漪,还有一只小船在湖中央悠悠荡着,船上没有人。
是天溪湖,梧桐镇的天溪湖。
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狠狠推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跌倒在地上,眼泪涌出,落在干涩的尘土上,像一颗颗石子,击中了湖面,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那小男孩不停地哭泣,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可再凄厉的呼喊,依旧没有唤回女人的转身,她越走越远,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小男孩依旧跌坐在地上。
是我吗?妈妈把我留在了梧叶村外婆家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只记得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是怎么走的?为什么我什么印象都没有。
天忽然黑下来,下雨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落在小男孩的身上,雨水混着泪水,让他的脸颊也变得模糊不清;雨点落在地面上,溅起浮尘无数,还没有开出花,又被随后的雨点盖去了痕迹;雨点落在湖面上,砸出一片片白色的水花,荡出一圈圈的涟漪,连小船也跟着晃动起来。
水草,我看见了水草,无数的水草在湖里,在岸上,在空中。
我睁开眼,一切都消失了。安然正把玻璃杯递到我面前,“喝点水,缓一缓。”
我茫然地接过水杯,缓什么?刚才我和安然说什么了吗,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说你妈妈是八九岁的时候离开你的,那个年纪应该记事了,是妈妈偷偷离开你的吗?”安然问我。
“不知道,我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的,可能是偷偷走的吧。”我摇头,确实想不起当年的事情了。
“可能是选择性遗忘,人的大脑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安然冷静分析着。
“欣欣是谁?”送我出门口时,安然忽然问我。
欣欣?我摇头,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名字,她为什么会提这个名字。
六、
许念扇了我一记耳光,声音清脆,她盯着我,一字一句问我:“她哪里比我好?”
我看着许念的眼睛,那双曾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满是怒火和委屈,她误会了,可我没有办法解释。
我必须去找安然,我知道欣欣是谁。
“欣欣乖,跟阿婆回去吧,妈妈出远门了,没有办法带欣欣一起去。”外婆搂住跌坐在泥地上的小男孩劝慰道。
“妈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她是不要我了吗?”小男孩依旧止不住哭泣。
“妈妈当然不会不要欣欣,等欣欣长大了,就能去找妈妈了。”外婆抱起小男孩。
我看清了两个人的脸,是外婆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还没有老去,那小男孩就是欣欣。
他就是欣欣,那么我是谁?
我看到小男孩身上湿漉漉的,他坐的那块也全都湿了,周围却没有一点下雨的痕迹。
安然递给我一杯水,问我有没有可能是我哥哥或者弟弟,我有两个表哥,可不是他们。
安然让我继续躺在沙发上,又播放起《风居住的街道》。
在安然的柔声细语中,我又看到了那个人叫欣欣的小男孩,他解开了系在岸边的船绳,一个人划着小船晃晃悠悠往湖中心驶去。
女人从远处走来,看不到小男孩,开始大声呼喊,小男孩听到女人的声音站了起来,船只一阵摇晃,小男孩“扑通”一下跌进湖里。
“你看到了什么?”安然问我。
“欣欣掉进了湖里。”我没有说湖边还有女人在,我没有看到女人跳进湖里去救人,我没有说谎,对吗?
安然盯着我,似乎还想从我的嘴里听到一些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些记忆碎片的背后,是不是隐藏了一个丑陋不堪的我?
水草是什么?为什么以前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什么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又频繁出现甚至不仅仅是出现在梦里?
许念痛哭出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的眼泪让我心碎。
我只能摇头,不敢回答。
她掩面哭泣,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庞,那垂落的发丝,开始摇曳。
我伸出手,想擦拭去她的眼泪,手指刚碰到发丝,它们就卷了上来,缠住我的小臂,那是一团乌漆墨黑的水草,湿漉漉的又滑又腻,我感到一阵恶心,想用力甩开。
我忍住了。
不是水草,是许念的头发,我告诉自己。
“对不起,许念,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强忍着恐惧和愧疚,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个出轨渣男道歉的形象。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许念,不要问,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我无法解释。
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在海岛你被浪潮卷走,你说是我从天而降,奋不顾身跳进潮水里救起了你,自己却差点被淹死。
是,没错,是我救了你,但我为什么差点被淹死,因为我看到你的头发变成了一团水草缠住了我的手臂,你说我奋力把你推回海岸上,不是,是我想奋力甩开水草,我在挣脱水草的束缚。
水草,头发,许念,我能和你说吗,我可能是个杀人犯。
七、
我和许念分手后,就回了梧桐镇,我想找到答案。
安然找过我,心理咨询师一般是不可以主动找患者的,但是医生可以。
安然说来七院做个检查,她可能找到了答案:分离性身份障碍。
我知道她是在说多重人格,我也怀疑,但我为什么从来就不知道欣欣的存在呢?
检查做了很久,一堆检验表,有眼动频率差异、脑电差异、皮肤电阻差异,可结果是正常。
安然拿着检验单,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难道是副人格自动消失了?”她喃喃自语,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一般多重人格都会显现三个以上人格,年纪越大,人格越多,很少有自动消亡的例子。
她忽略了水草,我刻意没提,办公室里就有一团水草在招摇,它们爬出了花盆,爬到了安然身上,又探出触须,想抓住我的手。
我站起身和安然告别,“安医生,谢谢,我准备回乡下去了,可能是在城市压力太大的缘故,想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安然说挺好的,城市生活确实压力大,做医生除了治病救人,还要考虑绩效考核、医患关系,有时也想甩手出去放松放松。
我匆匆离开了省城,甚至没和许念道别,断了念想也好,毕竟一起走过了十一年,虽然没有结成夫妻,但也算是朋友,渣男总好过精神病、杀人犯。
回到梧桐镇,梧叶村早已物是人非,多数人都已经把家搬到了镇上,只剩下那片熟悉的梧桐树和老旧的房屋。
舅舅过来给我送钥匙,打开尘封许久的大门,堂屋里面的东西摆放依旧,只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太久没人住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
“你妈走后,这里就没住过人了,小欢,要不还是跟舅舅去镇上住吧。”
“舅,这次回来我打算长住,陪我妈和外婆一段时间,”我摇了摇头,又问起另一件事,“舅,以前我小,外婆总说我妈是去很远的地方了,她是哪一年走的?”
“95年,你才8岁,你妈走的时候你哭得可伤心了,所以你阿婆总哄你说是去很远的地方了,甚至上坟都不带你去。”舅舅擦干净桌凳,在堂前坐下。
“我妈是怎么走的?”我感觉我的声音在颤抖,等待审判的答案揭晓。
“你妈带你去天溪湖里玩,结果意外落水了,她救了你,自己却没能上来。”舅舅平静地说着,时间已经抹平了他的伤痛,可这句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落水,救你,水草,头发。
那些模糊的记忆片段被这些词全都串了起来,我落水了,妈妈跳下来救我,她奋力抓住了我,我在慌乱中拼命挣扎,她浓密的头发在水中散开如同水草一般滑腻,我挣脱了水草的束缚,我挣脱了,她沉了下去。
一阵生理性的恶心涌上心头,我紧紧闭上眼,试图将这些恐怖的场景甩出脑海,一团水草裹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让我无法呼吸,窒息感让我眼前一黑。
八、
等我意识再次清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舅舅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面,长条案上正中摆了一个香炉,两边各有一个烛台,摇曳的烛光中轻烟缭绕。边上还有一个老旧摆钟,连钟摆都不再晃动了,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墙上有张照片,是妈妈的,笑容依旧温婉,她凝视着我,似乎很高兴我终于回来了。
黑色圆领针织衫,映衬得她细腻白皙的脖子愈加修长,胸前一挂银色十字架项链十分显眼,在烛火的摇曳中有些妖冶。
十字架项链?妈妈信教?我没有一点印象。
梧桐镇似乎也没教堂,妈妈的项链是装饰品还是信仰?
她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像哈莉·奎因一样夸张。她在笑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鸟叫,打破了夜的沉寂,转瞬又陷入更深的寂静。
小男孩听到了妈妈的呼喊,高兴地站起来回应,可站起来的幅度太大了,船身一阵摇晃,他一头栽了下去。
水面溅起一阵水花,妈妈看到了这一幕,疯一样冲向湖边,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她太快了,快到本来束在马尾上的头绳都跟不上速度了,掉落下来。
妈妈游到了小男孩身边,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拼命挣扎着,手脚不受控制地乱舞。妈妈抱住小男孩,用尽全力将他往船上推,浪头涌起,船身起伏,妈妈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她潜入水里把小男孩架在身上往上顶,小男孩终于抓住了船舷,他想翻身上船,脚却被一团水草缠住了,他回头看,一大团水草,缠绕着他的脚踝,死死不放。他慌了,用力往下踩,一下比一下用力,终于挣开了水草的束缚。
他翻上了船,躺在船板上,全身湿透,呼吸急促,手脚僵硬。
小男孩在岸上醒来,哭喊着要找妈妈,外婆抱紧他,安慰他说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等他长大就会回来的。
睁开眼,泪水滑落,烛光摇曳着,忽远忽近。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她的笑容依旧那么温婉,从来不曾改变过。
“并要以恩慈相待,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神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我抚摸着相框,手指轻轻划过银色十字架项链。
电话响起,是许念的电话。
“周不欢,你到哪里去了,一声不吭抛下我就走算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有些急躁。
我,我好像没有一声不吭,好像是正式提了分手才离开的,可我没有办法在许念面前讲道理。
“说话,告诉我,你在哪里?”许念追问。
“在梧叶村。”我老实回答道。
“在那里等着我,必须等我,不要胡思乱想,我马上回来。”许念声音很响,我听到了她匆忙起身凳子移动的声音,她总是这么毛躁。
“我和你一起去,他现在应该出现幻觉了,必须到医院治疗。”我听到了安然的声音,她怎么找到了许念?
“好,快一点。”许念对安然说。
“不用急,许念,慢慢来,我在这里等你。”我抚摸着银色十字架项链,轻声说。